他有恃无恐,“你不过是长公主的义女,我可是她亲外甥,你敢伤我一根汗毛,陛下饶不了你。”
眼下裴琬莠还真拿他没辙,权衡利弊她懂,知道游鸿乐说得一点不假。
阮柔掌缘抵在额角按了几下,打算进去和他谈谈,便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虽是头脑昏沉,阮柔却在这一刹那找到了主心骨,惊喜回头,午宴前的不快全都抛到脑后,“夫君……”
沈之砚皱着眉,听她三言两语说完,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没事啊。”阮柔一愣,醉酒后的事完全想不起来,“就是头有些疼。”
沈之砚向她靠近些,鼻尖微耸,嗅到一丝异香,旋即面沉似水,阴恻恻的目光越过裴琬莠头顶,挟着噬骨的冷锋,看向游鸿乐。
游鸿乐悚然一惊,被他这要吃人的眼神震慑住,向后退了几步,扭头四下一看,撂起袍子往后窗窜去。
裴琬莠当真是胆大心细,嗖地一声,弩箭激射而出,就钉在游鸿乐面前的墙上,尾翼颤动不休,吓得他大叫一声。
但游鸿乐随即便也想到,这小娘皮不敢真杀他,转身又朝另一扇窗跑去。
沈之砚不慌不忙弯腰,从廊下的一排花盆中捡起一个,掂了一下抖手抛出,极准地砸中游鸿乐后颈。
“哎呀”一声惨叫,那人应声栽倒。
裴琬莠震惊回头,上下打量沈之砚,咧嘴笑道:“可以嘛姐夫,准头很好哦。”
沈之砚没理她,目光在阮柔发间略一逡巡,抬手摘下一支累丝鎏金钗,钗头是掐金的两朵芍药,他指尖捻在花蕊中心,抽出一根比头发还细的金丝,捋直了半指来长,两指搓动,走进房门。
游鸿乐被他砸中后脑靠下一点的位置,人不至于立刻昏死过去,却会晕乎得难辨方向。
他正从地上艰难撑起身子,口中骂骂咧咧,沈之砚走上去,膝盖重重压在他大腿后侧,刚起一半的人又给摁趴在地,随后一把掀开他身后衣衫。
金丝被沈之砚捻得笔直,如同针灸用的金针,照准游鸿乐后腰眼,蓦地刺入皮肉,紧接着拇指一推一压,针尾全数没入,看去只剩一个细孔。
游鸿乐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委顿在地。
钻心的疼只在一刹那,他惊诧间探手去摸后腰,却又寻不着刚才疼的那个点在哪儿了。
“你干嘛!”他吼道,挣扎着要坐起来,这才发觉全身像灌了铅似的,酸软无力。
沈之砚拖过一张椅子,在他身侧坐下,指节轻叩扶手,发出朗朗清音。
“若我是你,现在最好不动。”
游鸿乐已然惊到失声,上次吃的亏记忆尤新,要是知道沈之砚在这里,打死他都不会来。
沈之砚伸出三根手指,“有三不可,请世子记下。”
“金针入肾,三日内不可随意走动。三月内不可行房……否则,世子性命堪忧,到时沈某也爱莫能助。”
游鸿乐趴在地上愣愣听着,抬起一点头,“还有一个呢?”
沈之砚温和一笑,彬彬有礼道:“此间事,不可对外人言。”
他抬起脚尖,轻轻点在游鸿乐的后腰上,地上的人立刻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哀号响彻全屋,沈之砚的声音轻描淡写,“肾属金,金针游走于肾水,并不会对世子带来其他不便,百日后自会消融。”
“只接下来这三月,世子在房事上还需克制,一旦破戒,金针行血而走,后果嘛……”
“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游鸿乐哭得像小寡妇上坟,戚戚哀哀,“京城哪个不知,我乃帐中金刀神,夜夜无女不欢。”
“金刀……神。”沈之砚沉吟间,不觉被这两字逗笑。
“此针法乃沈某独创,便是太医院最擅行针的李院判来,也是束手无策。”
沈之砚于用刑一道,与马牢头可谓殊途同归,对人体骨骼经脉了如指掌,更为偏爱针刑以及药物逼供。
只他并不屑于深研此道,真要说起来,他擅长的还是掌控人心,以精妙的分寸感,于细微处拿捏人。
“若世子将此事告知令尊令堂,抑或上金殿禀明陛下——沈某自会遵从圣命,以磁石将金针吸出……”
明明是威胁的话,此时听来,却令人生出如沐春风的错觉,游鸿乐眼中闪过希翼。
“金针细若牛毛,在此过程中极易滑脱,一旦泥牛入海,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到那时的话……”
目光顺着游鸿乐的大腿上移,停在两腿间,游鸿乐顿感头皮发麻,口唇颤颤:
“如何?”
“放心,死倒不至于。”沈之砚露出安抚的表情,“只是往后陛下身边,怕是会多出一位新内侍。”
他抬手做了个一刀两断的动作,游鸿乐脑中应景地响起一声“咔嚓”,两眼上翻,当场晕死过去。
第37章 丰淖园(六)
◎哪怕恨我也行,但不能不要我。◎
沈之砚整治游鸿乐的时候, 阮柔正在内室安抚沈幼舒。
她中的大抵是媚香,阮柔没经验,姚氏倒是懂些, 唤采霞端了凉水给她擦洗,又叫云珠去煮醒酒汤。
不多时, 沈幼舒清醒过来。
她先前并未意识全消, 只是浑身炽热无力, 脑子里想的全是些羞死人的念头,明白发生了什么,蓦地掩脸痛哭。
阮柔抱住她, 心下难过万分,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拉她在妆台前坐下,语气低柔带着镇定。
“舒姐儿,那贼子并未得逞, 你不要多想,就当是倒霉, 被疯狗咬了一口。”
“对对, 被狗咬了就该痛打一顿,难不成你还跟狗对咬?”
裴琬莠觉得阮柔这句比喻很好笑,在旁插话, “你听, 姐夫把二癞子收拾得鬼哭狼嚎呢,回头绝对不敢上外面乱说。”
沈幼舒双目失神, 原本爽朗爱笑的人, 此时霜打得茄子一般, 神情惨淡, 对阮柔道:“阿嫂,咱们回家吧。”
姚氏在旁听了这声称呼,瞥一眼阮柔,心下不是滋味,先前是她一个劲儿撺掇,如今小姑受这遭罪,定已恨上了她。
“舒姐儿,现在还不能走。”
阮柔轻言细语,拢过她一头凌乱长发,拿梳篦一点点通开,鬓角理得油光水滑,叫过采霞帮忙,精心打点妆容。
“还梳什么呀,我再也不出去见人了。”沈幼舒偏头躲避,口中不耐烦,“阿嫂,出了这样的事,你还要我在这儿丢人现眼?”
“就是因为出了这事,你才不能走。”阮柔两手按在她肩上,耐心说道:“万事纸包不住火,别把希望寄托在游鸿乐不说上,眼下你躲了,哪天他添油加醋,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一番话惹得沈幼舒又哭起来,姚氏趁机道:“这个节骨眼上,弟妹就别刺激她了,哪个女人家遇着这种事不慌……”
就算游鸿乐没得手,外人对这种事,向来只会捕风捉影。
“我不想活……”沈幼舒伏案痛哭,几乎起了轻生的念头,“回头找个庵堂出家算了。”
阮柔心里一酸,硬把她头抬起来,杏眼圆睁,与她隔镜对视。
“舒姐儿,这不是你的错,你一丁点错都没有,凭什么要你来承担后果。”
“啧……”姚氏轻轻咂了咂嘴,“难不成你又想要游世子担责了?人家倒是肯的,你非说那是个火坑。”
“我才不要嫁他那样的人。”沈幼舒激愤喊道,“死也不要!”
裴琬莠也说:“就他那种,一身骨头都快腌出胭脂味儿了,简直就是色中恶鬼……”
她蓦地掩嘴,约摸是记起大家闺秀不兴说这些,偷笑一声,止住话头。
“舒姐儿,人正不怕影子歪。”阮柔正色道:“眼下你就该打起精神,让外面的宾客都瞧见你安然无事,只有这样,万一哪天东窗事发,这些见过你的人,都能为你作证,你并没有被游鸿乐玷污了清白。”
沈之砚料理完游鸿乐,先去了趟东厢房,刚进屋,就嗅到一股特殊香气,果然,有人在她屋里也动了手脚。
疑点很明显,他折回来,在窗下恰好听见阮柔这番话。
人正不怕影子歪,沈之砚低垂了眼,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她还是和当年一样,磊落光明,像一轮暖融的小太阳。
这么想着,继而又沉下脸。
云珠恰在这时端着醒酒汤过来,沈之砚叫住她,“夫人睡着时,你在何处?”
“耳、耳房。”明明问话并不严厉,云珠却涌上一股做错事的慌乱。
“可有见外人经过?”
云珠咽了口唾沫,“婢子那会儿……睡着了。”
审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沈之砚半晌不语,云珠被他看得两腿发软,身子一寸寸矮下去,直待听到一声“去吧”,这才如蒙大赦。
进了外间的门,云珠立刻挟起膝盖,扭着碎步跑了两下,迎面见着采霞,一把将托盘塞她手里,疯了似的冲向后屋。
“诶,怎么了这是?”采霞在后喊她,嘀咕道:“怎么你倒哭上了。”
云珠抹着眼泪,急急慌慌奔进恭房,她打小有个毛病,一哭就想小解,这会儿要憋不住了。
这边安抚完沈幼舒,沈之砚隔窗唤了阮柔一声,她向外走,刚好撞上云珠回来,见她眼眶通红,忙问:“这是怎么了?”
云珠眼泪又开始啪嗒往下掉,把老爷刚才的问话一五一十说了,抽抽答答,“夫人,是我不该偷懒睡觉,叫坏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什么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阮柔愕然,轻声安慰她,“快别哭了,你在我隔壁,跟这边隔着假山,怎听得见动静。”
她说着,外面沈之砚又催一声,阮柔拍了拍云珠的手,这才走出去。
沈之砚带她又回到东厢,语气听来寻常,“你刚才睡着时,可有人进来过?”
阮柔抚着额角,微微蹙眉,“没有吧,我睡熟了。”
要不是被他灌了那几杯,怎会醉得不省人事。
沈之砚不着痕迹打量她,领口略松,是先前被他扯的,收拾过后,腰带那里并未重新系过,上衫稍微有些散乱。
脸颊、脖颈处,看不太出被人碰过的痕迹,她肌肤娇嫩得很,稍稍用点力就会留下印子。
沈之砚像个经验老道的仵作,验尸似的,将他的妻从头到脚查验一遍,确定了身上并无任何一处,有不属于他的印迹。
中午饮的苏合乃药酒,并不会令人有宿醉头疼的症状,因是她醉后吐息微弱,吸入媚香较少,才不至于像沈幼舒那般神智尽失,只是感到头疼。
沈之砚伸手摘下她腰间的香囊,阮柔习惯在那里面装些薄荷叶,敞开袋口凑到她鼻下,“用力点嗅。”
阮柔依言,深深吸了一口,顿觉脑子一轻,胸口的烦闷也消退不少,接过香囊,觉出他有点莫名奇妙。
沈之砚走过去把窗扇推到尽,垂眼间,看到地上残存的一截香灰。
他蹲下身,捻起一些在指尖查看,又嗅了嗅,确定是青楼惯用的某种媚香,胸口一热,涌上一股欲要择人而噬的杀机。
若说是游鸿乐的吩咐,有人向两边厢房都施了香,沈之砚认定,自然是他的妻明媚娇艳,更甚堂妹,游鸿乐为何放过这边,先去了西厢?
他在房中四下查看,很快在后窗外发现端倪,屋后这一段回廊,想是下人打扫不勤,地上覆了一层薄灰,留下极浅的一个脚印。
男人的脚。
沈之砚走回来时面色沉冷,阮柔没来由心里一紧,“怎么了?”
“无事。”他缓下脸色,朝她温和一笑,“头还疼么,要不再睡一会儿。”
他往床榻走去,漆眸锋芒一闪,不动声色转过床头,从木制踏脚的内侧,捡起一枚小小的玉葫芦。
定睛细看,应是腰饰或者扇坠,葫腰缠了一圈明蓝色锦线,头上短短一截,想是系绳断裂,才掉落在此。
“你掉了东西。”他转过身,摊在掌心给阮柔。
阮柔在他手里看一眼,“不是我的。”
“你没见过?会不会是云珠那丫头掉的。”沈之砚探问。
云珠身上老爱戴些叮呤哐啷的小玩意儿,阮柔又看一眼,确定道:“不是她的,这玉质地不错。”
“哦,想必是以前的客人遗落的。”沈之砚确定了这条线索,将东西收进袖中。
说起云珠,阮柔瞥他一眼,“上午大家都累了,午间歇晌,难免睡得沉些,舒姐儿遭遇这种事,我做嫂嫂的不该推卸责任,老爷要怪,我无话可辩,何必拿云珠出气。”
她从前不曾有过这般不温顺的姿态,嗔怨的口吻,听来又带些谨小慎微。
沈之砚被她冤得摸不着头脑,眉锋微敛,“我并未责她。”
都把人吓哭了,还说没有,阮柔不与他争辩,起身道:“我去那边看看,老爷自己睡吧。”
沈之砚立在床前,看着她的背影出了房门,油然生起一种陌生的古怪情绪,她这是在……凶他?
联想到她先前对沈幼舒说的话,唇角不觉噙了一抹笑,她就该是那样磊落的性子才对,而不是过去日日所见的温顺小意。
沈之砚惯于虚伪对人,却不愿他的妻在他面前,时时虚情假意。
阿柔,你可以不爱我,哪怕恨我也行,但不能不要我。
他垂下头去,又拿出那只玉葫芦端详,心下思索着,今日来的这些人里,有谁对她心生觊觎。
灵犀阁是丰淖园制高点,座落于湖畔一座小丘之巅,端宁长公主半倚雕阑下,执壶独饮,园中一景一物,尽览无遗。
当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闯进春晤苑时,她立刻来了兴致,自软榻撑臂坐起,伸手取过琉璃金盏饮了一口,酒水沾染红唇,露出个嘲弄意味十足的冷笑。
“裴安,你也有今日。”
大队人马还未走到苑门,一个小厮模样的连滚带爬冲进去报信,过了一小会儿,裴安从后门出了院子,身上的华服锦袍难得有些凌乱,总算脚步依旧稳健,身形毫无慌乱。
“逃得倒快。”
端宁不以为意,知道今日这出捉奸,便是被裴夫人将他两个捂在榻上,到底那头母老虎也不敢真对着相爷亮爪子。
果然臭男人都是无情无意的东西,自个儿跑了,那不知所谓的莲夫人,可就要遭罪喽。
裴安拐过院墙,迎面碰上脚步匆忙的阮承宇,清然一瞥,“你这是上哪儿?”
阮承宇与之相视一眼,察觉相爷头上玉冠略有歪斜,却并不提醒,温雅一笑。
“学生先前见这边海棠妍红,远远瞧来似着了火一般,生恐塘下锦鲤遭殃,想着过来瞧一眼。”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裴安听出他话里有话,却也不恼,笑呵呵扯住他的衣袖。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走吧,这园里有幅浮屠壁画,圣上时有赞誉,老夫携你去一观。”
灵犀阁上,端宁见这二人相携而走,怎么瞧,都透着股臭味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