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拐道去了后院的另一处院子。
推门入内,穿过花廊水榭,到达堂屋处,侍者无声垂首,坐在台阶上制作灯笼的小女孩手下刻刀顿了顿,也没抬头,专注削着一对巨大的奶白色羊角。
皑皑是贺兰泽被刺后第三日,由霍律奉命带来回千山小楼的。
贺兰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接她来,大抵是因为谢琼琚为了她百般欺他伤他,他恼怒要捉来泄恨。
然当真带到了他面前,莫说这一副相似的眉眼,仅仅是一个孩子,他便也下不去手,连着恼意也生不出来。
祸及垂髫,是个什么道理!
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却又不甘愿,就这般让母女二人见面。
四月初八红鹿山开山那日,谢琼琚原闯过他寝殿一回。
他发烧靠在榻上,正在用一盏药,初时闻她苏醒尚且露了两分笑意,提着的一颗心放松了片刻。
毕竟那天夜里,她沉入水中,若非侍女察觉匆匆救了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便是如此亦昏迷了一昼夜方苏醒。
然不想初初醒来,便是为她女儿而来?
隔着屏风听她一声声求他的声响,听侍者拉拽着一句句拦她的话语,他端盏的手越发用力,只觉燥郁不堪,最后将药砸向门扉处。
“你最多言一句,孤便让你再也见不到她。”
他话出口,所有的声音都静下。
她顿在门外,纤薄的背影投在屏风上,落下长长的一道阴影。
良久,转身离开。
至今日,当真再未说过一句话。
而亦是那一日,他派人接来了眼前的孩子。
又烈又倔的性子,像她又不像她。
因为霍律前往,无有信物,李洋夫妇不肯放人,如此两厢发生口角动起了手,后李洋负了伤,小姑娘被蛮横带来,数日间亦是一声不吭。
“羊角制灯,最是明亮耐用,比你前头制的寻常的灯笼要好许多。”当是昨日开始,贺兰泽传话医官处给偏殿里的李洋夫妇治伤送药,小姑娘方开始愿意拿他的东西。这会竟还出殿,出现在他这段时日里阅卷宗的地方。
按侍者回话,她从昨日晚膳起除了饮水,还开始用膳。
食物入腹,手中有了劲头,便又制起灯笼。
“你怎这般喜欢制这个?”贺兰泽瞧着眼前这张凌厉飞扬的面庞,心中蓦然就软下来,敛袍坐在一旁台阶上。
“谢……我阿母呢?不是说我在这能见到她吗?”小姑娘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贺兰泽一下站起身,只觉如鲠在喉,看了她两眼甩袖去了屋中阅卷。想着等她再问,再问两回,便带她去。
结果,直到暮色降临,小姑娘托腮望月,哈欠连天,都没再开口。只揉了揉眼睛,继续做那盏灯笼。
“让她用膳就寝!”贺兰泽甩袖走了。
*
踏月色回到二楼寝殿时,谢琼琚的屋中已经熄灯。他也没多问,只愈发觉得聊赖和无趣。
这些日子,漆黑夜里合了眼,辗转反侧里,他也会想如何她便这般厌恶自己。
胸膛伤口泛起绵绵钝痛,口中还有药膳未消的苦味。
七年后,他似乎终于再也寻不到编不出她依旧在意他、爱着他的痕迹。
她原已说的那样明白。
她就是不愿意再过门阀争夺的日子。
然而于他,“门阀”二字,是与身俱来的荣耀,亦是身来被箍戴的枷锁。
*
朝暮又转一轮。
尚未至平旦,天还未亮,霍律便扣响了他殿门。
敲门声急促,贺兰泽豁然睁开双眼,披衣起身。
果然,是极重要的情报,暗子探清楚了上党郡的来将。贺兰泽看着手中的信笺,倒也未有多少意外,她都能走出那场火海,何论另外一人。
只是来将是这人,那么此番突袭上党郡的目的便变得模糊了。
投身仇人座下,占着长安京畿,却如此长途奔袭,只为区区一郡,显然是荒唐的!
贺兰泽隐隐猜到些,还未想完整,便有侍者来报,杜攸来了。
这个时辰……贺兰泽蹙了蹙眉,疾步下楼亲迎。
杜攸本就被此间事务缠得烦闷,这会见一手教养的弟子面色发白,气息不稳地站到身前,不由瞥过二楼偏殿,心中愈发恼火。
师徒二人并着霍律一道入的书房。
“殿下自己看吧。”杜攸将半个时辰前收到的情报递给贺兰泽。
乃是上党郡将领派人堂而皇之地送到的杜攸府中。
上头只两句话,“两军交战,明战也,不累家人。望君送归家姊,接走表亲姊妹。”
“你探子可有信了?”杜攸叹道,“这人家姊在你手中,你道他是何人!”
贺兰泽颔首道,“是他,谢家七郎谢琼瑛。”
“故而,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乃劲敌尔,你可看明白了?”
贺兰泽自然看清楚了。
谢琼瑛择取上党郡,乃千挑万选后的决定。
可谓一箭多雕。
只要贺兰泽不肯归还谢琼琚,那么联盟幽、并两州的计划将彻底落空。
因为于幽州公孙氏而言,借着公孙缨处,他勉强可以依礼退婚。但是此间谢琼瑛一旦将带回胞姐一事推成战争的触发点,为天下知,那么公孙氏的颜面将彻底扫地,再无结盟的可能。
其次于并州而言,即便他出征襄助,这场与并州丁氏无妄的战火也是因他而起,但凡并州丢郡失城百姓伤亡,皆要算在他头上。于公便莫谈日后联盟,于私治疗他臂膀的花药亦再难拿到。
所以即便知晓谢琼琚在辽东郡,在他手里,谢琼瑛依旧绕道上党郡,并不直接攻击他的冀州和青州。
甚至眼下还给了他思考和分析的时机,将信私下送到杜攸府上,是提醒亦是警告。
除却上头种种,从青州出发代他母亲前来看望他的舅家表妹如今在亦他谢琼瑛手中。
如此交换他的胞姐。
从公到私,也不知他耗了多久,编织出这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
这上党郡三万兵甲,原是为他为夺姐而来。
天光大亮的时候,前院的议事堂中,属臣济济,似是听闻了何种谣言,有辟谣有求证。整个议事堂难得的熙攘不止。
“阿泽——”尊长捋须叹声。
“劳老师先去前院主持事宜。”贺兰泽抬手止住他话语,眉眼中却没有他想象的纠结和为难,甚至多出两分释怀和恬淡,只含笑道,“孤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
这日是四月十八,距离那日汤泉争吵已经过去十二日,距离红鹿山开山收人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十日。
外头发生了些什么,谢琼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呆在这间屋里的这段时日,她就记得上头两样事宜。
十二日前,她又伤了他一次,他的血又溅在了她身上。
十日前,她错过了也许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安顿皑皑的机会。
她这一生中,唯爱的两个人,她都没法好好爱他们。
因牢牢记得这两件事,又无力更改,她眼中退去本就稀薄的光,眉宇越发枯寂。
以至于贺兰泽入殿时,愣在门边看了她许久。
十余日,不是十余年,时光竟这样在她身上流逝。
是他的错,不该这般如囚雀鸟般困着她。
不应该的。
他在她面前坐下来,坐了好一会,见对面人掩在袖中的手有打颤的轮廓,只低声道,“有些话想和你说一说,不怕的。”
这日天气不太好,外头飘起了小雨。
但贺兰泽一直都是温声浅语,眉目淡然。听音观色,都是春风融雪的模样,让人如沐春光。
他说了好长时间,说了好多话。
谢琼琚一字一句认真听着,神色几多变化。
只是她记忆比不得从前,脑子也不太能跟的上。
贺兰泽说完后,她缓了许久,才隐隐回想起他说的种种事宜。
其中有一处,她记得深些。
遂缓缓开了口,问道,“你说我的胞弟,谢琼瑛,他还活着?”
“他……要你送我回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周五零点,感谢支持。
第21章 晋江首发
◎她把女儿送去了他身边。◎
贺兰泽来时, 谴退了侍者,如此寝阁中只剩他和谢琼琚两人 。
他对她说,“有些话想与你说一说, 不怕的。”
然后就开始慢慢地将话吐出。
他一共说了三重意思。
第一重是告知她一个消息。
说第一句时, 他面上笑意最深。
明明已经启口,却是顿了片刻,最后轻叹了声。
然而到底欢喜多余遗憾。
他道,“是个对于你而言的好消息,你听了, 定会开心的。”
“你的胞弟,谢琼瑛他还活着。”
“不仅还活着,眼下统兵御马突袭并州上党郡,乃为你而来,要孤把你送回去。”
话至这处,他停下来看了她一眼。
方继续道, “孤能理解他,当年便是他同你一道前往的十里长亭, 助你射杀孤。如今得命存活,当是收到了前头飞鸾坊里的动静, 怕孤为难你,故而特地来接你。”
第二重, 是和她说, 如今她的胞弟很是厉害, 她回去挺好的。
他笑叹道,“你都不知道, 你阿弟布下了多大的一张网。若孤不把你交出, 于公, 孤计划的两州联盟便将被破坏;于私,孤的伤所需之药亦不可得;如此谋算当真煞费苦心了。”
“孤从前知晓你们姐弟情深,也知他是一棵文武俱佳的好苗子,但确实不曾想到,竟有这般缜密深沉的心思。有手足如此,也算是你之幸。”
“你回去他身边,他自是能护得了你的。”
第三重,说了他自己在这之前的打算,让彼此勿生恨。
他道,“孤是囚了你十余日不假。但孤不是强取之人,更不屑豪夺。纵是他不来,孤也打算放掉你的。只是撑着一张脸面,堵着一口气。这会想来,委实幼稚又无趣,不过两厢伤害罢了。”
“你人在心不在,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孤不要。孤的妻子,曾与孤彼此身心交付。孤若注定无缘与她终老,相比如养金丝雀困她一生,孤更愿意放她走。如此,至少她是完整的。”
他顿了顿,又道,“说这些话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如你所言,且当我们结束在当年,且当这次重逢从未有过。孤忘记你的百般推却,你也忘记孤失了理智的、这数日无礼的囚禁。若还能记起,我们都记些彼此好的。
“我们,原有过好时候。”
至此,谢琼琚抬眸看他,眼中有温热泪水。
这个男人,纵是十余年风霜过去,依旧神宇骄傲,君子风骨。
从来就是值得爱的。
“你这般看孤,不会是被孤感动,再起情意吧?”他笑了笑道,“不必了。因感动生出的爱,不是孤要的。除非,因爱而爱。孤在你身上欲要求取的情爱,从来都是纯粹无杂质的东西。”
谢琼琚便点了点头,抬手拭去已经滚出眼眶的泪。
将后头还未落下的忍住。
想展颜与他,到底扯不出那抹笑意,便索性垂了眼睑。
见她一直不说话,贺兰泽眼中多了分诧异,稍一转念便也想通了。
只道,“你这幅看似并不十分欢喜的模样,倒是出孤的意料。孤想起来了,你说你不想再过高门里争权夺势的生活,想过平静些的日子。这般回去,你阿弟亦在高位,你总得给他帮衬谋划,势必不能如你愿了。”
“但这处与孤无关了。孤也爱莫能助,你得同他商量。”
“你说,我的胞弟,谢琼瑛,他还活着?他……要你送我回去?”谢琼琚是在这会问出的这两句话。
话出口后,一时未曾得到回应,她的神思便借着这空隙逐渐明朗起来,理出了上头贺兰泽说的长长的一段话里的三重意思。
一旦理清楚,她原本听闻谢琼瑛还活着的恐惧便慢慢消散了,掩在袖中攥着衣帛满是冷汗的手也一点点松开。
曾有一刻已经到嘴边的“我不走”被生生咽了下去。
尤其是临窗裹雨的冷风扑入,激起对面人两声急咳。她倾身合上窗户,余光见他侧身掩过胸膛隐隐蹙眉。
便愈发加深了她的沉默。
好多话,已没有说的必要。
她已经欠他那样多,总得还上些。
她的眸光滞了瞬,又滑向他还未痊愈的左臂,最后只低声笑道,“他确实好本事,长了那样硬的翅膀,左右是没什么好商量的。”
贺兰泽饮了口茶,呼吸平缓了些,仿佛有些误会了。
他道,“你这话,听来颇有几分不欲回去的意思。”
“但是,孤不留你了。”他最初的笑意已经消散无几,眼中剩下的是深思熟虑后的平静与理智,还有残留的一点疲惫。
他道,“不瞒你说,你阿弟此番前来,除了前头孤与你讲的他的各种谋划,他还做了最直接的一重行径。”
“数日前,孤表妹贺兰芷代孤阿母从青州过来探望孤,如今落你阿弟手里了。你阿弟之意,两厢交换。”
“孤生于世间二十七载,年年月月受母呕心教养,却极少奉孝于膝下。前头二十年自为大业奔波,便也无可非议。后七年—— ”
贺兰泽起身至东窗口,推开窗户,回首道,“你过来。”
谢琼琚下榻上前。
外头的雨有些大了,又起了风。她想起那个雨夜,不由在他身后驻足,转身寻了件风袍给他。
许是去而又返,惹得他侧身望过来。
这屋里自她住下,他统共来过一回,自然不会有日常的衣衫。唯一的一件风袍,还是四月初六那晚留下的。
衣袍已经在她臂弯间,四只眼睛落在一处,面对着这样一件衣裳,莫名有些尴尬。
“你的手不能……”谢琼琚这样一开口,气氛便愈发凝固。
周遭沉寂了片刻,唯风雨声响亮。
原是两人间,来来回回数不清的伤痛。
“给孤披上吧。”贺兰泽打破静默。
谢琼琚捧衣上前。
其实要避风雨,合窗退后一步亦可。但贺兰泽坚持立在那处,便是有目的的。
“后七年——” 他接过上头的话,“孤伤着,静养身心,原是可以陪侍阿母的。但也没有。不仅没有,孤甚至极少与她见面。一来是为避她连番催婚的举措,不厌其烦;再来便是为了外头那一园子的梅花。”
最后的话语落下,谢琼琚给他系飘带的手哆嗦了一下,抽成一个乱结。待回神只将头埋得更低,匆忙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