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了?”她往滴漏扫去,不由吓了一跳,“ 辰时四刻!你怎么还没走?”
“左右是突击巡查,可提早可延后,晚些去也无妨。”贺兰泽扶她起来。
她根本又是一夜未眠,直到平旦后疲惫不堪才合眼,到这会方睡了两个时辰。
“是因为妾,您才延后的吗?”谢琼琚问道。
“不是!”贺兰泽合上书,“是薛灵枢嘱咐我,手才好不久,山中多雨又严寒,所以养养再去。正好我们一起歇歇!”
十月冀州验兵是上月就定的事,薛灵枢觉得不妥早就叮嘱了,怎会正好在这会才提出。
谢琼琚将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去耳后,顿了顿道,“妾无碍,郎君还是早去早回吧。”
“你是不是还在为上月里吕氏一事生气?”贺兰泽低眉寻她眸光,他想了一夜,从断香一事往前推,他母亲的那颗药确实过于珍贵了。又念起谢琼琚病情复发的时间,左右是为了这几处事宜。
然,吕辞已经回并州去,总没有再叫回来对峙的道理。多来是他自己后来没有处理好,这也是唯一可以弥补的地方。
遂拉着她的手道, “我当初觉得无论你推没推她都无妨,是因为我觉得你没推自然好。即便你推了,也是她得罪了你,出了事我给你顶着便是。所以事情解决了,我便觉得可以过去了,并非不相信你的意思。就是你怎样做都行!”
“你在说什么?”谢琼琚猛地抽回手,“我说了我没推!没推!怎么又成即便我推了……没推就是没推,你为何要假设?你为何就不用耳朵听?”
“还有,过去的事,你为何要提?你为什么要提……”她从榻上起身,赤足披发,只一个劲将他往外推,“我不要看到你,你走……”
“不是,长意,我只是想和你道个歉。”贺兰泽被她骤然地发怒怔了下,直被推出好几步方立定将人控制住,然尤觉肩头一阵刺痛,原是被他控在怀里的人狠咬了一口。
是长久静默的发泄,谢琼琚咬得又狠又久。
布帛和皮肉都在她贝齿间磨扯,直到舌尖弥散开血腥,她才有些回过神来,慢慢退开身,看着他磨损的衣衫,泛红的破皮,只垂着头往后退去,喃喃同他说“对不起”。
“不要紧!”贺兰泽上来扶她,小心翼翼道,“你发泄出来,可好受些?”
谢琼琚看着他的伤口,跑去寻来常备的药膏,给他抹上。
之后,贺兰泽给她穿好衣袜,哄道,“我以后不提了,你也不气了,成吗?”
谢琼琚点点头。
她其实原也没有太过于纠结他是否相信。只是有句话,每次在她梦魇中徘徊。
他说,你能承担什么!
这是实话,她真的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承担不了。
譬如眼下,分明就是他为了她特地晚走的。
贺兰泽陪着她,原是很好的事。
但如今谢琼琚并不这样觉得,她总觉的又给他添了麻烦。验兵那样大的事,几万人准备的事宜,就这样延后了。
她告诉自己,是他一片心意,不要多想。想的越多,头就越疼,得不偿失。
但是,她就是忍不住。
每日她午后歇晌,他都去往兰汀处理公务。
有那样一回,她借送茶点为名,在外院听得清楚。一波又一波的人都在催他前往,因为之后还有旁的事。
他们说,殿下这是因私废公,还是为着一个女子,实在过于儿戏!
吕辞说,太孙殿下喜欢你,可是他落到了什么好?
贺兰泽自己说,你能承担什么?
还有那日的三柱断香,她其实也很清楚,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他的母族其实从未接纳过她。
可是,偏他又这样努力地对她好。
十月十五,明月皎皎,又圆又亮。
因谢琼琚已经连着三日没有梦魇,人亦稍稍精神了些。贺兰泽心情甚好,在薛灵枢处看她脉案时,留下与他对弈了几手,多饮了两杯药酒。
他酒力不好,鲜少饮酒,对外应酬多以柘浆代之,只有在薛灵枢和公孙缨处,偶饮药酒。
这日饮酒,说来是心情佳,实乃是压力大。
薛灵枢送他回来时,有些报赧,道是已经给他施针醒酒,但怕是少不了头疼脑胀。谢琼琚谢过,将他扶去榻上。
给他擦拭时,他尚有意识,还在与她道歉,不该在外饮酒。然待谢琼琚自己沐浴出来,贺兰泽已经彻底睡着了。
谢琼琚立在榻盼看他,恍惚间看到新婚那日,十九岁的少年玉冠喜服,郎艳独绝,也是这样先她睡去,委屈间低语,“我没在外饮酒……长意,你莫恼,是合卺酒……”
这夜,原不仅只有谢琼琚想到新婚夜,半醉微醺的男人也想起了数年前他们成婚的那一日。
明明他们那样相爱,如今却要这样艰难。
他抱着怀里骨骼脆弱、眉眼枯寂的妻子,嗅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令他痴迷的心醉的芬芳。
他半睁开眼,缓缓支起身子,看身下朦胧的人。
伸出一只手,揉她柔软的耳垂,抚她深凹的肩窝,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终于在起伏线条、海上明月里,感受到肌肤腾起的温度。
谢琼琚醒了过来,本能地抗拒,却被一点神思控制。
这是她的夫君。
贺兰泽醉意未散,感知有些迟钝,征伐欲却上涌,一手掰住了她肩膀,许是过于瘦削的触感让他回神,“……有没有弄疼……”
谢琼琚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冲他浅笑。
于是,最后的衣衫褪尽,久违的爱人相拥。
贺兰泽想,长意是不是快好了?
谢琼琚想,这是唯一能给你的。
翌日天明,谢琼琚竟然先他起身。
贺兰泽睁眼时,她坐在他床畔,柔声道,“行礼都收拾好了,下午出发吧。”
想了想,她道,“已经四夜没有梦魇,白日我也不觉得太累,你早去早回。”
贺兰泽听话,晨起便召了文武官员,傍晚时分,启程去了冀州。
离去前,他附在她耳畔低语,“等回来,我们成亲吧。”
谢琼琚含笑点头。
*
谢琼琚应他时,是真心的。
他那样努力想和她在一起,她也可以试着再努力努力。
哪怕撑尽最后一点力气。
但是,他们总是难求圆满。
贺兰泽走后第二十日,十一月初四,是个阴霾天,风又烈又大,浓云翻滚,似是酝酿着一场大雪。
皑皑跌跌撞撞来殿寻她。
小姑娘知道自己母亲养病中,鲜少打扰她,纵是过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加上,自从贺兰泽离开,贺兰敏当真照顾将谢琼琚照顾的很好。她的这片院子,无人来扰她,亦随她出入,未曾给她堵心。
皑皑这回是实在受不了,又惊又恐,再憋不住,只想寻母倾述。
“这是伤哪了?还是谁欺负你了?告诉阿母。”谢琼琚看她一身黑扑扑的样子,衣衫缠枝,显然跌了好几脚,只匆忙揽入怀里。
小姑娘毫发无伤,也未曾受到欺负。
她只是大口喘息缩在母亲怀中,颤颤道,“前日里,祖母处教我刺绣的于嬷嬷,不知为何就不愿教我了,我缠了她半日,她也没答应。晚间就吊死在家里了。昨日,老师也没来,说半道被马车撞死了。还有今日晌午北苑马厩起火,我的马,马厩里所有的马都死了,师父也被烧伤了……祖母不让我与你说,怕惊到你,可是我……”
谢琼琚只觉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张了几下唇口亦未能吐出一个字,只将孩子推给紧追过来的竹青,自己奔去了南苑的小竹林。
小竹林处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天地一色,皆为混沌。
她怔怔看着,没留太久,返身回去。
贺兰泽是十一月初六回来的,两日的时间,一切已经恢复如初。
天气太冷,谢琼琚没有出城迎他,只在寝殿侯他。
他将行程缩短了十中之三,连夜验兵,不敢浪费半点时间,就为早点回来。纵是传信一切都好,却总也不太定心,总是梦见找不到她。
如今见她这般,盈盈立在殿门口,心中不由松下一口气。只向她奔去。
谢琼琚看他模样,是后悔的。
她不该纵他努力,不该全他欲念,不该任自己再度陷入情爱,妄图可以有一条救赎彼此的出路。
这两日,她有些意识到十月初时自己的心意,她不愿搬去后院,是因为她恐惧亦不想面对他母亲;她想早点上榻,落下三重帷幔,是因为她不想再和他一起同榻。
她,想离开这里。
若当时就离开了,后面就不会有人枉死。她的女儿,就不会背负业障,同她一样,夜不能眠。
她看着已经奔至面前的人,没容他半分喘息,开口道,“我不要和你成亲,我要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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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晋江首发
◎下雪了。◎
天空已经阴霾了数日, 朔风不歇。
东院的梅树却愈发繁盛。遒劲的墨枝上,缠满了红白两色的花骨朵,再过月余, 便会全部绽放, 满园弥香。
是冬日里最美的风景。
那样小的花,那样薄的花瓣,不识者以为她受风即落,凌雪则凋。
却不想她能历经整个寒冬,香如故。
像极了十六岁的少年, 苍白、虚弱,在她的梅林里撑伞初见,她有一刻暗思,这样重的伤,留这般多的血,会不会熬不过这个冬日。结果, 入冬见春,出伏入秋, 寒来暑往两个年头,他不仅没有短寿, 还愈发健壮,如山高大, 如竹挺拔。
又如少年的爱意, 三年相伴, 一年相守,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里, 她想岁月漫长, 四年也不过弹指一瞬, 他会忘记的,会往前走,遇新的人,过新的生活。却不想,至今日,他执念之深,用情之浓,依然未减分毫。
她说,“我不要和你成亲,我要离开这里。 ”
她的话,和他的动作,是同时行径的。
以至于尾音的最后两个字,有些不清楚,因为他已经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抱得那样紧,几乎让她难以言语。
但谢琼琚想,最后两字,并不影响她语意的表达。
她说得足够清楚。
是的,足够清楚。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干脆的话语,他如何听不清。
不过是有些恍惚。
甚至有一刻幻想,是不是风太大,夹杂在她的嗓音里,混乱了话语,让他听错了意思。
或者这会还是在离开的二十余日隔三差五不停歇的梦里。
梦里是这样的,满园梅花绽放,她都不曾留恋,只从葱葱郁郁的花树边走过,与他诀别。
但是,这不是梦。
贺兰泽能清晰感受到疼痛。
“我不要和你成亲。”
一柄无形刀,捅入他心肺。
痛意蔓延到他有形的伤口。
这次出去,他有些莽撞,受了点伤。
十月十九到的冀州,视察的是琅山军营。
许是那处治军规整,将士勃发,让他满意,加之临行前她应了他的求娶,心绪高涨。当天傍晚,他入了琅山深处,去猎唯有此山才有的三彩斑鹿。
三彩斑鹿的皮毛最为保暖,她气血不足,才入秋便已经手足冰冷。
他先是射到一头幼鹿,想着可以做披帛,余料做手套;然后继续前行,射到一头壮鹿,可以做毯子;射到第三头,他想可以做两双鹿皮靴子……
本是说好了不入山最深处,然心念佳人,情意盎然,他便有些勒不住马匹,纵身直入天色擦黑,遇了狼群。
索性身手不错,侍卫也离得近,只在和狼群迎面撞上的时候,被狼王扑来撕破了左臂半截皮肉,之后便回了营中。
心中后怕。
怕她恼怒训斥自己,更怕她觉得因她而起要自责。
于是,他对霍律道,“这三头鹿乃你的功劳。”
转身又对医官道,“改,刀剑伤。”
霍律和医官面面相觑,两厢无语。
四日后,十月二十三,他第一次梦见谢琼琚与他告别,梦醒再无眠。翌日,又做此梦。医官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却再也忍不住。
只召随从官员,将行程加快。
一人道,“殿下,往年翻七山,阅九营,都是每营三日两休,共计四十五日。今岁您旧疾虽愈,已经将时间减去十日,如今再缩……且还是缓缓来,劳逸相合。”
贺兰泽看高远天际,雪鹄归来,是她亲笔所书,一切安好。但是人不在眼前,他便没法安心。遂坚持加快行程。
二十余日里,冀州下了三场暴雨,只有四五日是云雾拨开的。
奔往各营,贺兰泽伤口浸水受寒,起过一次高烧。他歇了两昼夜,第三日烧退,胃口尚未恢复,却灌水啖食强补体力,夜行下一处山中查验。
如此,提前十三日返程。
十一月初四,已是归来途中,当夜歇在驿馆,他做了个极可怕的梦。
梦里皑皑葬身火海,谢琼琚捧着一抔骨灰站在梅树下,青丝成华发,却不哭不闹,就那样安安静静看着他。
他想要上去她面前,想要和她说一句话,却是动不了足,也开不了口,只眼睁睁看着她破碎成万千碎片。
他从梦中惊醒,气血翻涌,只觉喉间腥气弥漫,万幸没有呕血。
但终是无力再行,如此在驿馆停了一日。
停这一日,诸人皆叹,还不如不歇。
唯有他自己在忧惧中得到的一分小小的欢喜。
原是驿馆隔壁的一户农家院里,长着一棵梨花木,上结相思豆。枝叶繁茂,可惜那些原该即圆且红的豆子,已经极少,他看了半晌才隐约寻到几颗。
他在书中阅过此树,记载因种植困难而几近绝迹。不想会在此处遇到,遂入院观之。
果然,院中农妇道,不想有识树之人。
贺兰泽感慨,每两年验兵经过此地,从未发现此树。
妇人道,相思豆结果不过两昼夜,便干瘪掉落,能见到的都是有缘人。
书中是这样说的,相思豆唯有有缘人采摘,其作用可安神理气,其寓意相思相见。
贺兰泽看着树只剩枝叶难见豆子,又见妇人竹篓中倒有一些,遂想出高价与她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