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皑皑出声道,“阿母,这个腰封不是你缝给阿翁的吗?您怎么拿出来了?”
“阿母只是练练手艺。”谢琼琚将包裹推上,“冬日白昼短,薛大夫早些上路吧。”
“等等!”皑皑掂足抓过包裹,欲要解开,拿出自己的东西。
她闻贺兰泽要西征,且是在料峭二月,遂用前头剩余的鹿皮给他缝制了一副护膝。
“你作甚?”薛琼琚蹙眉道。
“阿母不送,那我也不送了。”
“为何?”谢琼琚问。
皑皑低着头,片刻道,“您不给阿翁送贺礼,自有不送的理由。我怕就我送了,你会生气伤心。”
顿了顿又道,“阿翁送我们来时,同我说,阿母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一定要和你一心,切莫反着来。”
山风呼啸,谢琼琚一下红了眼眶,鼻尖泛酸。
她蹲下身,将孩子的手从包袱上挪开,握在自己手里,“你送你的,阿母没什么好生气的。他是你阿翁,你为人子,送份新春的贺礼表你孝心,实属正常。”
皑皑展颜,点点头。
薛灵枢终是没再多言,示意小厮接过,拱手离去。
三人站在山门口目送。
许久,谢琼琚扛不住严寒,打了个哆嗦。竹青见状,上来扶她,道是人看不见了,回吧。
谢琼琚含笑颔首。
“皑皑!”两人都已转身,小姑娘却一动未动,谢琼琚回首看她,见她望着远处出神,遂又唤了声。
“阿母!”皑皑追上来。
“翁主看什么呢,这般出神?”竹青搀着谢琼琚,忍不住探过身子问道。
小姑娘默声摇首。
谢琼琚低眸看她,回想孩子眺望远方的神色,只揉了揉她脑袋,未再追问。
*
山间岁月匆匆,确实平静许多。
薛真人鲜少见人,加之谢琼琚的病情薛灵枢已经整理得足够详细,这一个月来联合三馆的医者一起多次探寻方子,根据她的体质,配出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汤两味药。是目前最能够帮助她解郁安神,养心补气治疗病症的。
她在用到第二个月的时候,稍微有了些起色。
睡眠增多,一夜能安稳睡上两个时辰;心绪也平和许多,二月二山中有小型宴会,她还戴着斗笠和竹青、皑皑一道去逛了小半日。只是后来体力不济,加之头晕目眩,便提早回来。休息了两三日,慢慢也恢复了过来。只是饮食上,依旧没有太好的胃口,用的极少。
皆知欲速则不达,便也不多勉强。
尤其是谢琼琚自己,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前头在千山小楼时,虽然也好过一阵子,看着有恢复的迹象,但多来都是她一口气撑着。
她很是心急,希望自个快点好,不拖他后腿不耽误了他。
却不想薛真人道,“此乃大忌,耗损内里,催生外伤,得不偿失。”
谢琼琚深以为然,只随心生活,尽可能自在安然。偶尔养起精神,便教皑皑读书认字,或者前往佛堂礼佛,让自己平心静气。
薛真人看她有了些起色,遂定下每隔十日把一次平安脉,寻常都在闭关研读医书中,又留两个童子照料谢琼琚。
谢琼琚不甚感激。
转眼已是二月下旬,从冬日连绵至早春的雪终于停下,消融。春风和煦,拂过山岗,吹生柳芽,吹开梨花。阳光点点洒落,明亮又温柔。
近来,谢琼琚的睡眠愈发好了,只是头晕得有些厉害。几次从榻上起身,都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竹青着急担忧。
谢琼琚却安慰她,“且往好处看,我如今睡得也好多了,胸口也不怎么刺疼,有些发晕多来是精神尤虚。待过几日便至十日之期,真人出关了,且不急。”如今她是愈发得平和自然。
“眼下,我们得多费心她。”谢琼琚就着竹青出庭院散步,慢慢走到山门口,看着在山巅眺望远方的小姑娘。
竹青从谢琼琚手中接过披风,给皑皑披上。
“青姑姑。”皑皑回神,露出笑靥。
“这会都夕阳斜照了,山头风大,仔细吹得头痛。”竹青牵过她往回走。
谢琼琚在山门内,看得清楚。
小姑娘回眸那抹笑意极不自然,这会走来余光又忍不住往后瞄。
晚膳后,她拉着女儿在灯下聊天,开门见山道,“可是想下山去?”
话语一出,被问的小姑娘,和一旁缝补衣物的竹青,都愣在一旁。
皑皑见她问得认真,本想脱口称是。然耳畔想起贺兰泽的嘱咐,半晌沉默摇首。
“不许说谎。”谢琼琚伸手见她胸前的发辫上一点碎叶拂去,温声道,“阿母虽病着,但你是我生的,我看着你呢,能感受到你的心绪。到底如何想的,好好说。”
皑皑扫过细细的辫子,低声道了声谢。然对于母亲的问话却依旧不敢言,唯一双同母无二的丹凤眼,忍得通红,眉间聚起无法控制的委屈。
“怎么了?”竹青搁下针线赶紧上来,“怎就成这样了?”
闻人问起,情绪翻涌。
小姑娘擦一把泪,终于抬眸迎向自己的母亲,开口道,“是的,阿母,您说得对,我想下山去。”
“但是,我不是要您,也不是要离开您。”她倾身上去,抓牢母亲的手,唯恐她受惊多思,只解释道,“我就是觉得还有长长的一生,长到阿母这般大时,再长大到嬷嬷们那样大时,我都只能在这里吗?
“教我读书的女先生说,巾帼不输男,乱世多机遇。如我这般生就有条件者,不应该只是单单生在温室中,读书认字提升修养,更应该走出去看天下,看众生,生怜悯之心,行博爱之举。”
她一鼓作气将话说完,头压得低低的。受她气息晃动的烛火映出她紧咬唇畔的侧颜,稚嫩面庞流泻出一股坚毅色。
“那,你可知何为天下与众生,又是否生出了怜悯心肠,或者可知如何具体行博爱之举?”谢琼琚细看她,话语缓缓,却是直切要害。
“我不知。”小姑娘摇头,却又认真道,“所以我格外想知,所以我就想出去,不想一生留在此间。”
“还有,阿母,我策马行在马背上,分明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更多的风景……我想看到更多,然后在去做的更多,我不知道会做成怎样,但是我想尝试,想为之学习、努力,我不想就此…静默。”
话到最后,小姑娘下意识的敛去眼中光芒,压低激动的声响。只有握在母亲手背上的手,不自觉抖动,微微打颤。
“把头抬起来,看着阿母。”谢琼琚等她动作,四目相对,遂反手握住她,将小小的一双手拢在掌心,笑道,“阿母养你七年,带你颠沛流离,所求不过温饱。原以为你尚且还未接触温饱以外的东西,今日闻你这番话,方知你已生欲望,已有梦想的雏形,有对未来的期盼,有了属于自己的想法和渴望……这些想来是在千山小楼,你阿翁处所得,可对?”
“阿母,您莫多心,不要误会……”
“听阿母说完。”谢琼琚面容含笑,平和如一,“阿母没有失落不开心,相反真心高兴。你阿翁确实可以给你更多的东西。除却荣华,或许他真能帮助你实现梦想,去见天地众生,去为万民谋福祉。”
她缓了缓道, “阿母原本就打算将你留在你阿翁处的,是你被吓倒,要随阿母同往,如此带你在身边。”
“阿母的意思是,我可以下山去,不必永远留在这?”皑皑依旧不可置信。
“这是自然!”谢琼琚深吸了口气。
“可是,您不是打算再此终老,您一个人……”
“怎么,你下山就不回来看阿母了?”谢琼琚拍着她手背道,“ 阿母有此打算,是因为与这个世道无缘。但是阿母生你一场,你纵然流着阿母的血。然阿母心甘情愿生下你,为你流血伤身,不是为了绑住你的。你既然有要与这个世道去撞击、有尝试历练的想法,你当然可以去。至于结果如何,是你和这个世间的缘分。你记住,这世间所有的爱或许都以聚合为目的,但阿母对你的爱,今日起,以分离为目的。你越早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便越是对阿母爱意的回馈。”
“你是我的女儿,更应你是你。”话至此处,谢琼琚突然顿下,泪眼模糊。
“阿母……”皑皑颤颤唤她。
谢琼琚含笑摇首,只低低道,“阿母也不是这般无私伟大……”
今岁,她二十又五,不长不短的年岁。
自认为,为人女儿,担尽责任;为人妻子,付尽爱意;为人母亲,也扛起了天地。这都很好,皆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
“阿母,您要说什么?”
谢琼琚从已过的二十余年里回神,聚起神思望向自己的孩子,至抬手抹去眼角珠泪,轻叹道,“阿母只是遗憾想做自己时,想能随心一些时,已是精力耗尽,病体缠身……所以希望我的皑皑,能自在些。如此,阿母亦是把自己的期盼和奢望给了你,也算不得无有私心,是不是?”
“阿母!”皑皑挪过身子,扑入她怀中。
“傻子,你该早些与阿母说的,白白难过忧郁了这么些日子。”谢琼琚下颚蹭着女儿发顶,轻轻拍着她窄小的背脊。
“是阿翁……”小姑娘带着哭腔道,“阿翁嘱咐的。”
“他怎与你说这般多话?”谢琼琚嗔道,“又嘱咐你什么了?”
小姑娘伏在她耳畔低语,一字不落,“你阿母只有你,唯你最亲,记得顺她伴她,永远爱她,别丢下她。”
“他说的不对,你莫听他的。”谢琼琚闻后良久,心头滚烫,满眼满心都是那人模样。
只轻轻推开女儿,温慈地看着她,“若是如此,阿母会觉得负担,病就更难好了。”
想了想又道,“你回去你阿翁身边,需牢记一事。他日你阿翁娶妻生子,你不可阻他拦他。且不说他的难处,这是阿母的希望。”
皑皑摇头,“这个我不明白。”
“阿母与你阿翁再难同行,不是我们不相爱。相反是因为太爱,可是阿母爱他多来拖累他,他爱阿母又给阿母徒增负担。我们从未输给彼此以外人,只是敌不过命运和世道。这些话你现在可能很难理解,不要急,你且先记住就好。”
“嗯。”小姑娘频频颔首。
谢琼琚看她笑靥,终于松下一口气,只忍过昏胀的头颅最后嘱咐道,“眼下你阿翁即将西征,我们且不去扰他,也不麻烦薛真人为我们再破例开山。阿母再养你两年,养得如花似玉,再给你阿翁送去如何?”
“是皑皑陪阿母。”小姑娘彻底眉开眼笑,开怀道,“明日我生辰,我给阿母送礼。”
谢琼琚笑笑,让竹青带孩子去洗漱就寝,自己坐在案前,绣一个荷包。
许是这晚讲话太多,费了她太多神思,在一连扎了两回手指后,谢琼琚吮着滴血的指腹,尤觉疲惫,靠在榻上缓减脑海中的阵阵晕眩,缓缓合上了眼。
“姑娘!”竹青回来时,见人面色虚白靠在榻上,素指还沾着血,而绣了一半的荷包滑落在榻,里头一枚平安符滚落出来。正好在她手指边,染上一抹血迹。
也不知为何,竹青一阵心慌,只匆忙上去再次唤她。
“皑皑睡了?”谢琼琚幽幽转醒,一边揉着太阳穴道,一边重新拾起针线,“你去备水一会盥洗,我再绣一会。”
她亦看见了露出的平安符,目光落在那抹血迹上,一时也未说什么,只无声放了回去。
“水且煮着呢。”竹青坐下来,挑亮灯芯,给她按揉穴道,“姑娘对皑皑说的话,倒是那样清醒,如何自个这般看不透放不下。您制腰封,绣荷包,绘丹青,求平安符,却又不给主上送去,这不是白费神吗?”
“我做这些,是我自个的事,和他无关。怎么可以把这些东西给他呢?要是给他,他更忘不了我,说不定能跑来这山上。”
谢琼琚顿下手里的活计,笑得有些虚无,“其实我比他好多了。事到如今,我可以肆意地思念,可以无数次回想过去,守着记忆过日子,可以不再婚嫁独自一人安静生活。他势必也很想如我这般,但是他不可以。相比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而他却依旧背负着重重枷锁和责任,纵是没有他母亲,座下文武亦会要求他有妻室,有子嗣……他爱着我,但他必须忘记我,必须娶别人……”
竹青闻言低低叹息,无法接话。
谢琼琚也未再多言,只重新持了针线。然没一会,到底头晕目眩,手足颤颤,只得将东西搁下,扶着竹青的手下榻,“罢了,我们也歇吧!”
然话还未说完,双足浦一落地,谢琼琚便眼前发黑差点跌了下去。索性竹青扶得快,没摔着。
“奴婢去请薛真人瞧瞧吧,您这样都第三回 了。”
“真人再四五日便出关了,不差这两日。”谢琼琚阻道,“别折腾了,歇一歇便好,养足精神,明个给好好陪皑皑一日。”
竹青不得法,然翌日倒是松了口气。谢琼琚夜中除了有些出虚汗,尤思贺兰泽出征梦魇了一小会,一整夜睡了足有四个多时辰,午后歇晌又是近两个时辰,确实养出一点精神。
只是惹得皑皑笑话她,说什么陪自己过生辰,结果是拉了她陪歇晌。这个生辰就差在榻上过了。
谢琼琚醒来,揉着惺忪睡眼,表情有些委屈,“阿母难得安枕,你不开心?”
开心。
皑皑挑眉。
然这日最高兴的是,夜幕降临后,她在山巅上,看到了无数缓缓升起的天灯。
每一盏天灯都写了祝福。
“年年四季,吾儿安乐。”
“枝头娇蕊,心上骨玉。”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
“阿母,是阿翁。阿翁记得我的生辰,他在给我庆生……”
*
“如何不上去?”已经调转马头回程的人,疾行在夜色中,随同而来的薛灵枢忍不住问道。
“夜路难行,还需要薛真人撤阵开山,她最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何必给她徒增负担。再者,不是你说最好不要去打扰,让她暂时远离旧人旧物吗?”贺兰泽鞭马返回,一手却紧紧捂着襟口,不由低眸看过。
他的怀襟内,贴近心口的里衣处,藏着一张纸条,上有小姑娘稚嫩的笔迹。
“儿与母俱安,阿翁勿忧。”
他的女儿亲笔。
他的妻子用他赠与的雪鹄传的消息。
足矣。
若不能相见相守,你们平安足矣。
两日后,二月二十三,贺兰泽提兵二十万,东出幽州,行西征之举。
五日后,薛真人出关,例行给谢琼琚把脉看病。
脉象切过许久,神医不由二次切过,终于撤手叹气。
“薛神医,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您直说便可。”谢琼琚平和道。
“按理是大好的消息,但是按夫人的身子……”薛真人摇首道,“怕、确实不是太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