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2:12

  “而你妄图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去享受阳光雨露,却不知她早已不堪一击,你所谓的光照恩泽,于她而言是灼烧的烈日,足矣将她焚为灰烬。”
  “她到如今地步,你恨透了我。但是真正的刽子手是我吗?不,是你自己。你的爱,压垮了她,祸及了她!”
  贺兰敏说得有些激动,殿中有片刻的沉寂。
  “但是阿郎……”贺兰敏走近他,伸手抚摸他面颊,继续道,“阿母知道你是故剑情深,又念着我多年辛苦,如今愁肠百结走不过这个坎,所以认为错只在阿母。无妨,阿母给你担着!”
  她将印章符令理好,重新放到贺兰泽手中,“你出出气让自己松快些也罢了,这处就你我母子二人,日后断不可再以此作玩笑!不可如此任性!”
  缓了缓,似想些什么,只长叹了口气温言道,“你父亲去的早,我是他妻子,我有责任代他教导你。除却你父不谈,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亦有资格决定你的婚姻大事,前程道路。阿母都是为了你好,总没有害你、伤你的!”
  话到最后,她拍过他肩头,温热手心捏过他肩骨。一遍遍揉握。
  似是给他力量,又仿佛无声的提醒。
  贺兰泽目光从肩头落到印章符令上,将手抽回,亦拂开她,退后一步与之拉开距离,“我要是和长意一样病着,大抵你这番话要说动我了。让我又愧疚又感动。”
  “你说你为人/妻,代夫行责;你为人母,所行是出自人母意。可是你为人/妻为人母,就可以夺去我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吗?”
  “再有,我很清醒,我不曾害她。”
  “我将她从悬崖带起,养在屋中小心翼翼照顾,把她送入山门一点点地防护。她啊,好不容易能见一见太阳,肯抱一抱我,与我一道闻一闻花香,纵是不与我一道、就一个人也能慢慢过两日清净日子了,她明明就能重新过活了……”
  话至此处,贺兰泽明显声色哽咽,情绪激烈,“为了她能活,为了你能容她活,为了我和她有那么一点在一起的可能,我亲上战场,血海里出入。我想着快些全了你的梦,我……可是你,你在做什么,在做什么?”
  “你在害她,在算计我,在将无辜的下一代拖入其中!”
  “在借着天下苍生之名,意图捆绑我。”
  安静如斯的四个月,贺兰泽至此爆发。
  他连半点反驳的余地都没给贺兰敏,只继续道,“休与我论肩负的职责,无谓是为父报仇和逐鹿天下。”
  “我十六岁,灭冀州袁氏的时候,已经报了大半父仇。至于剩下那些,原就是后宫前朝一本赖账,恕我理不清。”
  “至于谋天下,就更是荒谬了。我如今这样,又有何资格夺天下?我连一家一室都不能安,何以安天下?我连妻儿都护不好,何以护万千黎民?这泱泱天下众生,是不会要我这样无能的君父的!”
  至此,贺兰泽将那些印章符令重新放入已然怔怔不能言的妇人手中,“所以,您若爱天下江山,就请令择明主吧!”
  话毕,他踏出门去。
  “不,不……阿郎……你不能走!”贺兰敏这会意识到,他并未动气,而是动了真格,只跌跌撞撞追上去,“你不能走,现在凉州处正是绝好的时机,马上、马上就可渡河而去,你这一走,将士们怎么办?不可以!不可以!”
  “不劳您操心,这数月来,我都安排好了。至于你我母子一场,青、豫、衮、徐、这七年里由我定下、由贺兰氏牵线的四州,全部给你,依旧为贺兰氏所统。其中四州之财帛土地,足矣保你一生荣华。”
  “我要的怎么是这四州呢……阿郎!”贺兰敏跌在地上,拼命拉住他,终于开始垂泪,“你这是要弃了阿母吗?”
  贺兰泽深吸了口气,俯下身去,“我有没有和您说,容长意一条路,容我一条路?你听了吗?”
  “所以,真的不要再将不孝之名加与吾身。非我弃您,是您,逼得我无路可走!”
  “你、是在报复阿母吗?”贺兰敏双眼通红,切齿问道。
  贺兰泽久扶人不起,便自己起身,叹道,“我不会去恨一个生我养我的人。但是你,人生在世几十载,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
  贺兰泽回主殿时,车马已经备好。
  他掀开帘帐,给昏睡不醒的人穿衣梳发,然后带着皑皑,抱起谢琼琚离开。
  转到楼梯口,看见贺兰敏带着那个锦盒在等他。
  他走下楼梯,腾出一只手掀开盒子,拣来里面的符令,向空中发出信号。
  朔风一阵阵地吹,漫天梅花飘落。
  谢琼琚似有些苏醒的模样,许是感觉到冷,只往他怀里靠去,蹭着他胸膛。他正给她掖着斗篷风帽的边口,一支两百规制的银甲军便从暗处现身。
  正要向他请命,他先开了口。
  将符令昭示,放回贺兰敏手中,“以后一切听命于老夫人。”
  他抱着谢琼琚往前走出一步,也没回头,只道,“您若恨长意依旧,若留我之心依旧,不容我等踏出府门,这处人手都在,你可一声令下,将我们一家毙命于刀下。若今日错过,来日且莫再叨扰!”
  贺兰泽抱着妻子,身边是他的女儿,一步步踏离这座府邸,踏离王权富贵,踏离尔虞我诈。
  寻一个新生。
  “阿郎……你何时回来?你别不要阿母……”贺兰敏眼睁睁看着马车疾驶而去,终于哭喊道。
  然而除了漫天风声,再无人应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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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是十七岁的谢五姑娘。◎
  到达红鹿山的时候, 天空开始落雪。
  贺兰泽想起千山小楼的那片梅园,离开时也已经开花了。
  早闻梅香,早见雪飘, 是以往他们最开心的事。
  而如今, 不约而同地提前。
  他却不觉得好。
  因为提前到来的,还有被医者反复判定的她的寿数。
  一眼能望到尽头的日子,能够数清的年月。
  说是还有一两年。
  若一年,明岁这个时候,她便红颜成枯骨吗?
  若还有两年, 也不过是晚来一年。
  而时光匆匆,从七月里被判定至今,四月过去。
  皑皑随在他身边,看昏睡不醒的人,忍不住将话吐出。
  她拉过贺兰泽一片袖角,问, “阿翁,阿母还能好起来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
  早慧的孩子对母亲几多愧疚, 父亲成了她唯一的支柱。
  贺兰泽没有细想,盯着躺在榻上正被医者切脉的人, 侧首对女儿说,“薛真人催我们上山的, 定是有医你母亲的法子。”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谢琼琚身上, 半晌面上浮起一点笑, “会好的。”
  他们如今还是下榻在当初谢琼琚居住的地方,距离薛真人的主殿两里处, 东边的一座庭院中。
  竹林幽篁, 落英叠翠, 也算清幽。
  薛真人切脉毕,过来寻贺兰泽说话。
  喜忧参半。
  喜的是,谢琼琚的病情发展,和他预想的基本一致。
  首先是根基的崩坏,其次是郁症牵扯出来的其余的病症,比如昏睡。
  病情几何,贺兰再清楚不过。
  是故,薛真人开门见山道,“为今之计是要复她根基。本来亦是这个理,若没有历经那场孕育,不过郁症,三年五载也能好转。如今是生生被釜底抽薪,既如此,且给薪火补足。”
  贺兰泽一贯好耐心,安静地听着。
  “补根基的药方这些日子里,我们研出来了,然缺一味药。 ”
  这便是所谓的忧。
  有方而无药。
  “可是需要在下去寻?真人但说无妨。”若是当真无药,薛真人不会催他们上山而来,多来是药有但不好得。
  薛真人颔首,然看向贺兰泽还是叹了口气,“是一味名唤芝蜂草的药,古书中记载是补元气的圣品。”
  “药在何处?”贺兰泽问。
  “就在此山中。”薛真人临窗遥指,“红鹿山十三峰,芝蜂草在第十三峰无极峰上。只是无极峰终年积雪,亦是陡峭至极,从来飞鸟难渡,猿猱愁攀援。”
  贺兰泽眺望隐在云雾缭绕中的峰峦,“劳真人绘样图于在下,在下去寻。”
  “夫人如今模样,亦有老朽责任,老朽且再破例一回。”薛真人道,“您让您的暗卫死士去,毕竟那处尚且无人到访,实在险恶之地。再者他们不入这第七峰,在此隐居的人尚且意见自会小些。”
  “真人当日雪鹄传信,又炼丹药助我夫人生产,已是大恩。”贺兰泽感激道,“况且如今我已不是主上殿下,人手尽数归于官中,投于战场。此番又是私事,自有我亲去。”
  薛真人闻言有片刻的诧异,然他甚少过问方外事,只道,“您还是再做考虑吧!那处极峰,如有万一……而若是选择保守治疗,老朽医她,或许也能延长三五年!”
  “或许、三五年?”贺兰泽笑笑摇首,“我去,亦能回。”
  至此,薛真人便也未再多言,只将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样图,以及无极峰周遭环境整理给他。
  而至于谢琼琚越来越持久的昏睡,亦告知了缘故。
  这是她失眠多梦后另一个极端的征兆,头部督脉上的六穴显然已经伤化。脑中经络有阻,导致记忆不全;血流不畅,人便陷入嗜睡难醒。
  归根结底是郁症外化之故。
  是以,还是得先固本培元,之后才有可能治疗这厢缥缈少方的病症。
  这日上山才大半日,贺兰泽便欣慰不已,似见曙光。
  *
  这日后来,薛真人又道不可让谢琼琚这般长久昏睡,长时不运动亦会影响肌肉,于是提议,若是她偶尔自己醒来也罢,否则便用针灸疗法,让谢琼琚每两日醒一回。
  贺兰泽自无二话,念及她已经多日未醒,便当下就开始了第一回 针灸。
  谢琼琚醒在傍晚时分,初时还有些混沌。这会是彻底醒了,又用了一盏药膳,精神也好了些。
  她睁眼时,贺兰泽正在半丈外的案桌前伏案看地图,勘茶地形,皑皑守在她榻边。如此,首先入她眼的便是这个孩子。
  谢琼琚缓了缓神,自动忽略小姑娘那声“阿母”,目光越过她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
  她就着他的手起身,半靠在榻上,目光凉一阵,深一阵。只将父女二人看得背脊生寒。
  “这小女郎唤我阿母,是几个意思?”靠在榻上的妇人形容消瘦,眸中已许久不聚神采,然这厢质问声落下,一双标致的丹凤眼眼尾明显有飞扬的趋势。
  剩下跋扈湮灭在了病容中。
  失忆在射伤他的那个雨夜,贺兰泽觉得又好又不好。
  好在,她不必再心生愧疚,唯唯诺诺;不必再对着他谨小慎微,觉得对他不起。
  不好在,恢复成那时的谢五姑娘,他当真什么也瞒不了她。
  譬如眼下这点事,她睁开眼脑子能动,便绝对是刨根问底要弄清楚的。
  贺兰泽在前些日子便想到了这一茬,便也未打算瞒她。
  从延兴十年九月到如今延兴十八年十一月,真真假假,在他口中成为这样的八年。
  “当晚,我在十里长亭等到你。你举弓|弩欲射我,但是没有扣动弩机,就晕过去了。我带你回的青州。那晚昏厥,是因为你有了身孕,心绪激荡里动了胎气。你在青州生下的这个孩子……”贺兰泽将皑皑的手放在谢琼琚手心,只抚她逐渐红热的眼眶,继续道,“你为家族欲射伤我,我没法怪你。你自是无比难过万般纠结,否则也不会动了胎气。我入长安一场,扰你平静生活,让你几多艰难。大抵是孩子为你、为我在命运档口择的路途。”
  “我们离开长安未几,我外围的人手便去定陶王府救人,都救出来的,你的离开没有误他们性命,只是在后来前往青州途中的几多交手中,谢家儿郎都战损凋零了。他们为家族而死,死得其所。”
  “……那、那我阿弟呢?我记起来了,不久前,那你说的,他很好,他没事,对不对?” 论及谢琼瑛,她明显激动起来,然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是什么,她看不清楚。
  仿若是汤泉声声,水雾缭绕;又似帘帐重重,烛火高燃。
  雾气罗布挡着,她脑海中一片混沌。
  稍一用力回想,当是幼时谢琼瑛落水,她纵身湖中下去救他;亦或是他旧疾缠绵病榻,她制了山楂蜜喂他,甚至为哄他喝药,和他躲在帘帐中,不惜和他一人喝一半。
  “阿翁临终前,再三嘱托,要我护好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全他。他、他现在人呢……”
  谢琼琚的头脑不堪其想,只这般情绪上来,稍有激烈,便疼痛不已。
  关于谢琼瑛,贺兰泽原想将他不是谢家人的事如实告诉谢琼琚,将他当日除却对她所行以外的事都让她知晓。
  然,看眼前这幅样子,要是这样说出,一来她未必能相信,二来信了只怕心绪抽动更厉害。
  于是贺兰泽择中道,“他要强,不肯入青州。如今驻扎在西南之地的永昌郡,那处,你的堂姐妹及谢氏其他的女眷都在。”
  “只是……”
  “只是什么?”谢琼琚推他,“说啊,你要急死我吗?”
  “只是他入了定陶王麾下。定陶王是何心思,你是知晓的。”贺兰泽拍着她手背道。
  谢琼琚蹙眉,“定陶王与你同宗,都想要天下,你是怕有朝一日阿弟会与你兵戈相向是吗?”
  “不会的,他一定是为了报仇。”谢琼琚回神道,“当日就是定陶王泄露了你的身份,让我们如此被动。”
  贺兰泽一时没有应话,对于谢琼琚如今反应,他早早做了可能出现的猜想,便也有了相应的措施。
  “要是如你所言,最好不过。”贺兰泽从行囊中翻来一叠信件,给谢琼琚看。
  上头是这些年姐弟二人往来的通信。皆是他模仿的笔迹。
  内容基本都是谢琼琚劝他回青州,离开定陶王之意。
  谢琼琚的字迹贺兰泽再熟练不过,足可以假乱真。谢琼瑛的稍做勉强,但因显得他漠然执拗不肯多言,便基本只有寥寥一句话,甚至只有“安”,“勿忧”等一两字,足矣贺兰泽应付。
  “晞华今岁二十有三,已是顶天立地的儿郎,不管他是忍辱负重,还是与我们背道而驰,皆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抉择。若是有一日不幸……你为长姐,做的已经足够。”贺兰泽将书信从谢琼琚手中拿会,重新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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