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2:12

  时值霍律的副手杨平来报,道是暗子无意间在一家当铺中发现了贺兰泽的那件狐皮大氅。
  “问清楚来路没?”贺兰泽摩挲着手炉。
  “回主上,店家说是一位妇人今早典当的,开价三十金,结果被硬压成五金便成交了。看样子很是着急。”
  “五金!哪家当铺这么黑?”薛灵枢端着药膳进来,闻这话简直匪夷所思,“那是一张完整的玄狐皮,光料子就奔五十金去了。”
  “是鼎茂记。”杨平回道。
  “妇人眼力不错,典当折半三十金,连行情都懂。”薛灵枢回神,将药膳推给贺兰泽,压声道,“我就说你那日少穿了件衣裳回来,原是给她了……”
  “不是,不至于,一件衣裳当就当了,怎么还生汗了?”薛灵枢抓过贺兰泽手腕搭脉,被他冷眼抽了回去。
  “孤无碍。”贺兰泽压了压气息,接过药膳,半晌道,“传令霍律,把人都召回来。”
  杨平领命离开。
  “怎又不找了?”薛灵枢摇开扇子坐下,还是不放心,只重新搭上他脉搏。
  脉搏有力,节奏不整,乃脉洪之象。
  是气怒强抑的生理反应。
  贺兰泽持着汤匙不说话,转头看窗外天际。
  “问你话呢,这忧心一夜未眠,如何说不找便不找了?”
  “念了这么些年,又让你碰上了,也是缘分。”
  “不若……主上同在下讲讲,您当年在长安的那段韵事,也好让在下见识见识夫人风采!”
  “不说便罢。不过还是再找找吧,方才杨平不是说,当急着用银子,要是银钱不够呢……”
  “五金还不够?能是多大的病多厉害的伤!孤去寻她作甚,她本事大得很,衣裳说当就当!也对,一件衣裳罢了,哪有她女儿重要!”
  贺兰泽已经砸了药膳,这回又一脚踢翻案几,羊角灯滚落,包袱散开。
  “抱歉!”贺兰泽合了合眼,缓声道,“劳你再熬一盏吧。”
  “总算迫你呕出来了。气抑胸中,易伤肺腑。”薛灵枢拍过他肩头,返身出去给他熬药。
  合门的一瞬,他看见那个从来矜贵温雅的天之骄子定定望向地面,须臾俯身将包袱和灯盏都拣了起来。
  衣衫染上一点细小的尘埃,他拂去,又叠好。
  然后又低头把那盏脱了线的羊角灯,认真修补。
  薛灵枢在偏殿熬药,折扇轻摇,文火灿灿。
  他突然便想起方才入殿时贺兰泽额角的薄汗,无声笑了笑。
  *
  已是傍晚时分,谢琼琚从荣氏医馆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布袋,里面是她凑的九金七贯钱。
  五金是典当了衣服得来的。
  四金是她卖出头面的酬金。
  万掌柜很好,帮她快马通知了进货的王掌柜,王氏亦爽快地答应了提前支取。两人还各自借了她一贯钱。
  郭玉又帮她向上工的姐妹们集满了一贯,加上李洋昨日卖猎物的银钱和她提前支取的工钱,凑出了这么多银子。
  九金七贯其实是一笔很大的银钱了。
  如今时下,五贯钱足够一个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花费。
  如此算,九金七贯能花近二十年。
  可是荣大夫说,远远不够。
  皑皑失明,是脑中积了血块,压迫视线。血块尚且可消,但需要一味名唤乳香丹参的药。
  乳香丹参活血化瘀。
  六齿秦艽花接骨续筋。
  乌色曼陀罗止痛麻沸。
  这三味药都是极珍稀的中草药,后两者更是有价无市,数十年难得一株。
  相比之下,乳香丹参量产稍多些,然一株最便宜也要三十金打底,这还是前两年的价格。
  荣大夫认识的另一处医馆中有这么一株,好生保存至今,价值已然成倍翻涨。
  晌午谢琼琚发现皑皑异样后,急忙送来检查。他探出此病,十分尽心帮她。那处得荣大夫牵线,也给了公道的价格,四十金。
  谢琼琚知道药材金贵,匆忙典当衣物筹银子,从未想到竟会如此高价。
  九金多钱,显然杯水车薪。
  暮色降临,长街开始宵禁,铺子一家家合门落锁。谢琼琚捧着草药银钱,无声又无力地走在街道上。
  她本就有些发热,昨夜又淋了一场雨,前头皑皑的事堵着,她感受不到。这会尤似一场回合战停下休憩,她便回神惊觉身上一阵阵发寒,喉咙辛辣干燥,连呼吸都是痛的。
  “阿雪!阿雪!”一个男子从对面奔过来,“总算找到你了。”
  “阿洋。”谢琼琚撑起精神,“可是皑皑又不好了?”
  “皑皑无事,用过晚膳已经睡下了。玉儿陪着她呢,你放心便是。”李洋递上一把伞,“是玉儿见你到现在还没回去,让我出来寻你。这不,看天色又要下雨了。”
  谢琼琚如今带着孩子暂住在小玉处。
  她笑了笑,感激地接过伞。
  将怀里的东西递给阿洋,“这些劳你帮我先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办,一会再回来。”
  “我和你一道吧,马上天黑了。”
  谢琼琚也没有推辞,只往右侧的“鼎茂记”走去,用高出原价两成的银子赎回了大氅。
  “这就半日,便抽了一金。”阿洋眼见谢琼琚付了六金,难免肉疼,又讶异道,“皑皑的病不治了吗?”
  “典当都是如此,不然他们赚什么。还好这是活当,能按分成赎回来。”谢琼琚将大氅拢在手中走出店去,没有回应阿洋后面的话。
  孩子还那样小,她怎能放弃!
  这件玄狐皮的大氅,算上做工,少则也值七十金。
  今日是她急了。
  她这幅样子去当,自然当不到好价钱。王掌柜后日便回来了,托她换家典当,且典死当,如此三十金总有的。
  凑一凑,便只缺几金了,想必李大夫处也能打下欠条。
  她盘算得很好,确是可行的计划。
  从当铺出来,谢琼琚又拐去荣氏医馆。
  荣大夫闻她意思,亦颔首道,“要是真的只缺数金,自然好说。”
  谢琼琚定心了几分,抱着衣裳道谢离开。
  若是放在以往,她大概要禀着尊严,将它高高搁置收拢。等贺兰泽来取头面时,将大氅还给他。
  可是如今,相比皑皑的眼睛,尊严骨气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打算还了。
  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才踏出医馆,抬眸便看见贺兰泽站在长街的尽头。
  四目相视,谢琼琚骤然想起重逢时贺兰泽的话。
  她抓在大氅上的手紧了紧,边走上去边对李洋道,“你先回去吧,那是一故人,许能凑些银子。
  李洋不甚放心。
  “无妨的,我晚些便回来了。”距离贺兰泽半丈处,谢琼琚站定身形。
  “成吧!”李洋点了点头,走过贺兰泽时却还是有些狐疑地望向他。
  贺兰泽锦衣狐裘,姿容风流,萧萧肃肃站在暗夜清冷处,端的是让人敢望不敢近。  偏他迎上李洋目光,眉眼温润,举止谦和,甚至微微低了头,含笑拱手道,“兄台慢走。”
  “你们聊,你们聊。”阿洋到底不曾见过如此可亲有礼的贵人,一下放松了警惕,频频颔首。
  贺兰泽耐心极好地目送人离开,直到阿洋拐道消失在夜色中,方回首将目光落到谢琼琚的身上。
  确切的说,他的目光落在那袭大氅上。
  这是七年后,他们第二回 见面。
  两回,他都如此准确地寻到她的位置。谢琼琚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巧合。
  她的耳畔来回萦绕着两句话。
  【你欠我的,我会慢慢要回来的。】
  【我们,来日方长。】
  头一回见面,她已经确定,他不会杀她。
  但是,他总要发泄他的恨和怨。
  谢琼琚捏在衣裳上的手有些打颤,顿了顿道,“那位是我工友的未婚夫,给我送伞来了。”
  撇清李洋后,她将话抢在前头,“这衣裳,还你。”
  “你不是当了吗?”贺兰泽眉眼松动了些,走上来抚过上头油亮皮毛。
  “晌午当了。”谢琼琚并不否认,只平静道,“想想、舍不得,便赎回了。想着……”
  她顿了顿,扫过大氅上。
  捧衣裳的手指曲起半寸,避开贺兰泽抚毛即将碰到的指腹。
  “想着如何?”贺兰泽停下手,彼此指尖只隔了一撮极细的皮毛。
  夜风一吹,皮毛摇摆,碰过她指背,再压到他指尖,好似另一种触碰。
  “想着有一日碰见你,便还给你。”
  “是吗?”贺兰泽轻哼了声,半边清隽面庞隐在深浓夜色里,露出一抹极淡的温柔色,“若见不到呢?”
  谢琼琚垂下眼睑,忍过背脊阵阵寒凉,从浑噩胀疼的头脑里继续撑起两分清明的算计。
  抬眸道,“那便留着,留个念想。”
  话语绵绵,夜色幽幽。
  “但眼下既见了……”她将大氅再捧上些,见人不动,索性放入他怀臂间,“自当归还。”
  她弯了弯眉眼,正欲抬步告辞,却被他拦了下来。
  “一件衣衫罢了,孤还不至于如此吝啬。”贺兰泽单手抖开大氅,披在她身上。
  “那便多谢了。”谢琼琚顿了一瞬,福身离开。
  “孤闻你孩子受了伤,需要一笔不菲的诊金。你凑足银子了?”
  谢琼琚被人阻了去路,连着稀薄月色都被遮去,除了他氅衣两襟厚厚的风毛,和他隐约的下颌轮廓,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点头嗯了声。
  “四十金,你怎么筹到的?”贺兰泽给她拢紧襟口,拂去大氅上一点尘埃,“是打算把这衣裳重新换个地方当了,还是折价卖了?”
  “这衣裳,前头妾当您是借于妾的,方才便已归还。”谢琼琚咬唇道,“这回重新上妾身,妾自以为是郎君所赠。所赠之物,便是妾的,妾当有权处理。”
  贺兰泽被噎住,张了张口,竟没能吐出话。
  片刻方冷嗤道,“前头你是要将衣物还给孤吗?以退为进,你压根就没想还!”
  “妾还了,是您自个不要。”谢琼琚拢在大氅下的手拼命攥紧,控制着不将它脱下来,脸色涨红,“您、亲手披上来的。”
  “孤说的是一件衣裳吗?”贺兰泽简直难以置信,“孤在乎一件衣裳吗?”
  “您不在乎一件衣裳,就麻烦让开!”
  “孤是说你为了一件衣裳还要算计孤!”
  两个人的吼声交叠在一起,撕裂夜的宁静,让本就浓云翻滚的天空,更加阴沉。
  周遭静了一瞬。
  何其难看。
  谢琼琚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道,“您不是来要回衣服,猫捉老鼠半逗弄妾,看妾落魄,那您来此处作甚?”
  “总不会是巧合吧!”
  “还是说,您手下暗子传了妾的境况,您以德报怨来给妾送银子的?”
  贺兰泽又被噎住,他觉得回她是或否,都不对。
  夜风渐大,小雨绵绵落下。
  他瞥见她被风扬起的凌乱发丝,半湿的鞋面,将她拽进了马车。
  鬼使神差,他把她带回了千山小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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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雨
  ◎面目全非。◎
  千山小楼原就在安平镇东盛里,距离王氏首饰铺不过七八里路程,与之前的西昌里东西相望,都是非富即贵的地方。
  也对,大隐隐于市。
  是贺兰泽的风格。
  谢琼琚的视线有些恍惚,但神思还是清明的。
  她记得,马车一路回来,贺兰泽一直没有说话,神情都是淡漠的。
  无声回应,她说的对。
  总不会是来给她送银子的!
  细想,也不是全无表情。
  她被他拖入车厢时,挣扎想要逃开。奈何两只手也没有他一条臂膀力气大,两人一同跌在座榻上,她被压在他身下。
  咫尺的距离,她清楚看见他皱了下眉。然后顺着她面庞胸膛往下看去,眉宇间愈发紧蹙,最后起身,将她身上敞开的大氅拢紧。
  她往后缩了缩,他便松开衣襟,沉默坐在一旁。
  谢琼琚起初辨不出他的意思。
  只是马车空间相比外头,到底狭小,未几她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馊味,且随着时间愈久,味道愈浓。
  她便有些明白了,整个人难免局促。
  是她身上的气味。
  她的身上,有前日被朱氏母子鲜血喷溅后的腥味,夜中被大雨淋湿又捂干的水气味,还有因发烧逼汗后黏在身上的汗味。
  两昼夜,她连盥洗都是胡乱的,更不曾换过一件衣衫。
  她往角落挪去,和先前贺兰泽一样的动作,拢住大氅衣襟。以减少气味的散发。
  马停车歇。
  她被他拽下车一路带来他的寝殿净室。
  他开口道,“去沐浴。”
  脱衣入内,她还再不依不饶地问,“大氅是予妾的吗?”
  “不是!”他回得斩钉截铁。
  她便未再开口,听话去沐浴。
  有过旧情的孤男寡女,夜深人静时沐浴,她自然明白意思。
  谢琼琚从浴桶中直起身子,浸在水中的脑袋缓缓探出,睁开雾气迷蒙的双眼。
  她已经不记得,洗了有多久。
  只是一遍遍闻自己身子,反复确定是否已经没有味道了。
  周身也没有人,能代她闻一闻。
  她迷茫地四下环顾,莫说没有人,连衣衫也没有。
  所以洗完她要怎么出去呢?
  所以他这样折辱她!
  谢琼琚有些聊赖地靠回桶沿上,被热气醺出红晕的面庞,腾起几分自嘲的笑意。
  低头又嗅了嗅自己。
  其实,是她自个多虑了。
  纵是她依旧吐气如兰,脂滑体香,又如何?
  早在很久前,她就已经污秽不堪。
  城郊别苑里两年,世人看不见的屈辱,烙印在她身上,是她终其一生跨不去的槛。
  *
  贺兰泽的寝殿,是他从长安回来后重新修葺的。因他左臂筋脉受损,受不得寒,故而墙壁以花椒和泥垒砌,终年保持着四五月份的舒适温度。
  眼下早春料峭时节,更是成日辅以熏炉加温,地上另铺蜀褥,入内只需单衣木屐,很是轻便。
  譬如此刻,贺兰泽便脱了狐裘,只着一身雪缎中衣,外面搭着一件家常竹纹直裾,对着熏炉烘烤前日从严府拿回的谢琼琚的衣衫。
  千山小楼中侍奉他的奴仆皆是男子,这会又宵禁闭市了,一时寻不到女子衣衫。司膳和两个绣娘倒是女子,但总没有让她穿侍女衣裳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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