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十余人?”竹青惊道,“入住府中的不是就两位舅父家的内眷,怎这般多人?”
她往下扫去,便也对这个数字释怀了。
两处妻妾,加着平辈姑表手足,而这些手足又基本都有了后嗣,便是和阿梧皑皑同辈的孩子,如此是三代至亲。
六十余人便也不算奇怪了。
“这么多人,都顶着贺兰二字,偏你一个撑着谢氏的门面,我让你去协理,和把你推去火盆有何异处!”谢琼琚挑眉道,“还不如我们关起门来过自个的日子,莫惹一身腥!”
“姑娘说得有理,但是……”竹青尚有疑惑,一边研磨,一边问道,“那当初主上一开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您如何来回这般麻烦?”
谢琼琚蘸过墨水,于纸落笔。
“蕴棠君夫如晤……”竟是一心可二用。
笔下未停,话语也未断。
“郎君为我安排好一切,自是妥帖。然我被动接受,看起来总是少有积极和活力,郎君便会始终忧心,恐我少他护佑,恐他自个安排不善。如今时下,我先要了权力,揽下活计,他便会觉得我尚有余力,当然亦可能觉得我是硬撑。故而这厢我再去信于他,告知他实在事多繁琐,有心而无力,推了那差事,只想顾好自己。”
谢琼琚抬眸看贴身的侍女,笑意渐浓,“如此,郎君便会觉得,我尚有精神,然更有分寸。不是郁症时的对诸事无感,但也没有强撑报喜不报忧。如此,他才能少些忧心。”
话至此处,她回想晌午送别时那人神色,不免轻叹了口气。
这是六年来,他们首次分离。
他有一万个不放心。
其实她又何曾安心!
他一身旧疾在身,行军之中还要顾虑后方她与他母亲相处的情境,担心她潜在的病症。是故,她能做的就是尽力慰他心神。
贺兰泽接到谢琼琚的信,是在半个月后,大军到达冀州之地。因为天气炎热,行军较为缓慢。
而她的信,如同破开七月骄阳的一抹清风,沁人心脾,让他一颗燥郁的心稍定下来。
信上说得清楚:妾辗转两昼夜,日夜思虑,郎君之母族如何这般众人,泱泱一片。妾恐难当大任,怕有差池,故依旧劳心阿母待之。这厢辜负郎君心意,故此告罪。自避于殿中,日思郎君面,夜念郎君身。”
日思郎君面,夜念郎君身。
贺兰泽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只觉看到谢琼琚娇俏又羞怯的模样……
时值有人入帐汇报事宜,遂无奈叠好收拢,然诸将话语绕耳,却都抵不过那最后十个字。
他灌了两盏凉茶,让自己静下心来。
然半晌,却不自觉扶额挡去愈发红热的面庞,只垂下眼睑将自己上下扫过。
“主上?”部将似是闻他笑了一声,不由三五对视,有些莫名。
“今日先散了。”贺兰泽回神,端正姿势,回想这会他们汇报的皆是前方探子传回的消息,以及接下来的气候,不是什么紧急大事,遂道,“孤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议吧。”
遣散诸人,他传人备水沐浴,将自己认真又仔细地看。
夜念郎君身。
谢五姑娘,可真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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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晋江首发
◎这夫妻两连反击的手段都是一样的路数。◎
“亦念卿, 身与心。”
谢琼琚接到贺兰泽的回信,已经是七月末。信上言彼时尚在冀州,然按照时辰算, 这会该至衮州。
然后待出衮州地界, 便是彻底离开了东线,入中线要塞。
从长安出来的兵甲,远比贺兰泽先行出发,如此两军遭遇便也是在顷刻间。
果然,又十数日, 待快马传信回辽东郡的时候,便是告知两军已经交战。
此时,正值八月中秋佳节,千山小楼中家眷们开宴却并无多少欢声,都在为前线将士至亲祈福。
谢琼琚沐浴在清辉下,罗衣飘拂, 轻裾随风,仰望皎皎圆月, 千里共婵娟。
又两月过去,乃战报传来, 道是出冀州后在东郡的首战告捷。
而因数年前贺兰泽对北渡九皇河,和中线夺要塞的两处提议, 公孙缨和丁朔遂对中线有所布置谋划, 又命李洋为先锋打下了基础。虽后来因谢琼瑛突袭之故丢掉关隘, 但至少熟悉了地形、知晓险口。故而首战之后西去一路势如破竹,到十二月里, 仅半年时间便已经占据虎牢关。
按地图所示, 接下便是洛阳城, 函谷关。
函谷关再过去三百里就是长安司隶,此番征战的目的地。
千山小楼中,得此战报,皆欢欣雀跃。
谢琼琚披着厚厚的斗篷从梅林回来,重开半月前贺兰泽的来信。看上头熟悉字迹,却略显潦草的笔势,心下忧虑他入冬见风就易发作的寒疾。
但信上也说了,他在虎牢关占了地势最高的府衙做落脚处。关内之地气温比辽东郡温和许多,眼下两军皆在修养,他不会不顾自己身体而冒险突袭。况且,他的身边还有薛灵枢照料。
一如,她的身边,伴着薛真人。
是他临行前,特地让薛灵枢前往红鹿山请来的。
自八月入府中,便一直伴她左右。
原是为防她郁症而来,但她尚且心宽,并没有发作迹象。如此薛真人便受谢琼琚所托,将精力分给阿梧。
只是薛灵枢方是筋骨一科的圣手,薛真人便也没有太多修整指点的地方,只配合着调配一些减痛温补的药给孩子。
然而,近几日阿梧并不是很领情。
譬如眼下时刻,谢琼琚入内,给他推拿,薛真人的童子送来一盏药,都已经放凉了,他也未喝。
“怎么不喝,薛真人花了三月才研制的方子,这月用来,你不是说身子发热,好受许多吗?”
谢琼琚脱下斗篷,在熏炉旁将手哄热,回来扶他。
*
半月前,阿梧已经可以站起身来。虽然当真只有一瞬,但却让他满怀欣喜。
那日正值午后,谢琼琚如同往常一样抱他上榻。许是染了风寒,谢琼琚弯腰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到阿梧。
得亏是靠近床榻处,阿梧本能扶住了床栏,待谢琼琚回神,竟看见孩子就这样站在榻边。
“阿梧,你……”谢琼琚的目光下滑到他的小腿。
阿梧跌下来,撞到谢琼琚腰上。
谢琼琚动作快过反应,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抱起。然后往上掂过身子,让孩子趴在肩头。
“我方才、站起来了。”阿梧嗓音颤颤。
谢琼琚摸着他后脑,缓了片刻,“要不要再试一试。”
“嗯。”
谢琼琚便蹲下身,让他扶着床栏,慢慢松开手。没有完全收手,孩子摇摇晃晃跌过来。她重新抱住,鬓发贴过他面庞,“阿母给你推拿,明日再试。”
“好。”
阿梧仿佛蹭了她一下,将他卧在榻上的时候,谢琼琚退开身,抬手摸过微乱的鬓角,仿佛还残留着孩子肌肤的温度。
她低着头按穴道位置给他推拿,突然就落下一滴泪,砸在他萎缩的小腿上。谢琼琚一惊,手下动作有些迟缓。但是阿梧的腿很疼,没有感受到,谢琼琚看他无甚反应,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推拿完毕,阿梧看她,问,“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谢琼琚笑笑,“喝药吧,喝完歇晌了。”
阿梧接过药,“今个我想早点回祖母处,告诉她我能站起来了。”
外面落着雪,谢琼琚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的,派人送他回去。
这夜,谢琼琚失眠。
起初是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孩子站立的模样,后来她合上眼,将那一刻双腿站立的孩子盯着看。
眼泪从她闭合的眼角汹涌而出。
五日一回推拿。
平素为可以多见阿梧,基本都是谢琼琚借给贺兰敏请安前往陶庆堂,偶尔阿梧过来。这日谢琼琚染了风寒,便也不敢再见风。只用了药后,在屋中歇下。
她心中有些急,同薛真人说了情况。
薛真人道,“那便可以每日试试。”
谢琼琚传话过去。
如此挨了数日,风寒彻底好了,正值又一个五日到来。谢琼琚哪里还忍得住,只穿戴好欲往陶庆堂去。
未曾想阿梧先过来了。
“翌日就想来的,但祖母说您染了风寒,怕我染上。”阿梧捧着暖炉,“您好些了吗?”
谢琼琚颔首,“已经好了,正想去看你。”
一如既往脱衣,烘手,准备。
谢琼琚在他轮椅边俯身,“有没有试试?”
阿梧点头,又摇头,“试了一日,摔了,祖母便不忍心。”
“这大冷的天,地上愈发硬,夫人何必操之过急,待天转暖些,再让小郎君练习也成。”送阿梧来的安嬷嬷还未退身,闻言对着谢琼琚道,“若是磕了碰了,反倒不美。”
谢琼琚抬眸看她一眼,只对着阿梧道,“能试试吗?”
安嬷嬷见人不理她,福身退去。
阿梧点头。
谢琼琚便扶起他,这会她半蹲着,两手拖着孩子五指,慢慢松开。
她的目光从他的足间往上移动,至小腿,腰间,胸膛,面庞。
最后,四目相对。
阿梧嘴角扬了下,跌在她怀中,声色却依旧是欢喜的,“比上回久些。”
谢琼琚用力贴着他,他缩了缩,又贴回来。
推拿毕,皑皑过来和他对弈,皑皑近日心情不太好。但顾着手足,不舍母亲一人操劳,便还是陪伴着。
只是谢琼琚问她何事,她总也搪塞。
阿梧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话。
孩子们的小秘密,谢琼琚一时未放心上。
母子三人一道用午膳,之后又一起歇晌。
谢琼琚没睡着,待两个孩子歇下,她便铺开笔墨,给贺兰泽写信。
这封信没寄出去,晚间时分,她重写了一。等待天亮的时辰里,将信看了又看,捂在胸膛一阵阵哭泣。
信上说,阿梧能站起来了。
后来又添了一句:阿梧今夜住在妾处。
后头还有解释:他自个说的,雪太大,不回去了,在这住一晚。
谢琼琚一夜未睡,一直去通铺看孩子。
看他是否踢被子,要给他掖一掖。看他沉睡模样,轮廓像父,下颚肖母。
他在主殿连住了两晚。
谢琼琚说,“待开春,阿梧另辟一间屋子,可以择在主殿。也可以在后院,择一处你喜欢的。你阿姊七岁时,也一个人开院子了。你大了,不好总打扰祖母。”
阿梧说,“好。”
谢琼琚又道,“好大的雪,再住一晚,等雪小些再回去。”
阿梧瞧向窗外,咬着唇瓣道,“成吧。”
话音才落,贺兰敏便过来了。道是两日未见,实在想念。
“对不起,祖母。”阿梧转首看向谢琼琚,“我今日还是先随祖母回去了。”
谢琼琚给他穿戴齐整,“明日阿母过来,带你练习。”
谢琼琚回想阿梧的变化,便是腊月二十四那日回去后开始的。
腊月二十五晌午,她如常去给贺兰敏请安。
陶庆堂的院子里,宁氏、萧桐、贺兰芷都在,还有和阿梧平辈的两个孩子,贺兰敦的孙子贺兰幸,和贺兰敕的孙子贺兰壑。
贺兰壑和阿梧一样的年岁,白胖一团,粘着阿梧玩。
贺兰幸今岁已经十四,是贺兰敦嫡次孙。他生母范氏去得早,嫡亲的祖母王氏亦不再了。便一直由贺兰敏养着。后来阿梧出生,贺兰敏念他一人寂寞,亦时不时将其接来辽东郡,可以说阿梧自小便是与他作伴。
表兄弟间感情甚笃。
谢琼琚来时,在正堂与诸人持礼见过。皆是一派祥和,唯有贺兰芷喜怒于色,面容有些僵硬。
谢琼琚闻过当年事,对她怜恨交杂。
然如今亦算得有缘人,且是自个挑选的,不该这幅不虞神色。谢琼琚转念想起,竹青在婢子间听来的闲话。
贺兰芷与新夫婿成婚至今已是第三年,一直无所出。为此其夫婿徐良被她强硬留下,只说充作保护此地的预备军。实则是让薛素调理身子。
只是到如今也有半年了,还是没有动静,便也难怪她脸色不好看。倒是那徐良,瞧着是一副有温和有耐心、随遇而安的性子。
因阿梧除了近身的几个侍者,一贯不喜太多人跟着,如今徐良无事便也时不时陪着他,引弓搭箭,讲解骑射。
谢琼琚在这处院里碰过两回,虽心中不欲有更多的贺兰氏人接触阿梧,但也没有好的说辞推拒,只盼着早日挪他出院子。
侍者的竹骨伞扬起一点,谢琼琚站在外院遥遥看见,阿梧趴在案桌上,对面趴着的是已经少年模样的贺兰幸,而徐良则站在窗边一处。
念起阿梧喜静,谢琼琚从侍者手里接了伞,示意她退下,自己从廊下走过去。
“就算姑婆和你阿母都催促着你,但是安嬷嬷不是说了吗,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少练的好。你阿母就是急于求成,讨你的好呢!”
“她还好,并没有太急。”阿梧回道。
“你瞧,心都偏过去了吧!”少年屈指弹过阿梧额头。
安嬷嬷上来,给他们添了些茶水,“六公子说得对,小郎君可瞧见您祖母了,两日未见您,满眼的血丝……您忘了,当初你阿翁是怎么一走五年的,可就剩您祖母同您相依为命!”如今放着好好的薛大夫,她不用,还专门请来另外一个,可不是……”安嬷嬷摇首未再言语。
“就是为了把你从我们贺兰氏这处挖出去。”少年直言,转而又蹙眉道,“也不是,除非——”他趴过桌子,对着阿梧耳语。
阿梧听完,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后面是阿梧低低的话语,谢琼琚在掀起毡帘一角的门外,风雪呼啸,已经听不清。
缓了片刻,她方重新掀帘入内。
“……您、来几时了?”纵是方才的话题已经过去,屋内的人难免一怔,最后还是阿梧开了口。
“阿母才到的。”谢琼琚自己脱了披风,对着其他人道,“你们先下去歇着吧,我陪阿梧便好。”
掀帘出来,贺兰幸和安嬷嬷不由往后扫了一眼。
贺兰幸冲着徐良道,“不是您说,你能听声辨位,隔墙听音吗?怎没发现她来的。”
徐良有些报赧道,“许是风雪声混杂,一时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