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是如此, 但是尔等心中断不可如此作想。”贺兰敏看着殿中两位手足,咳嗽声急一阵缓一阵,半晌方要继续开口,贺兰敕便已经先她言语。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不就是陛下临走前给了皇后一千卫队吗?这一千卫队放在明面上, 是荣宠,是恩示,实际上暗里还留了两千精兵护着。如此三千人手一来是保着皇后,二来也算扯住徐良的手脚。可惜啊,陛下到底年轻,臣的人这两月里便给查清了。”
贺兰敏本听到贺兰泽另给谢琼琚留了两千人手是有些惊讶的。
毕竟此番御驾亲征, 因着贺兰氏借口推却,在将领的择用上, 一半是贺兰泽的心腹。一半是献降的旧臣。
而这部分献降的臣子多来出自长安门阀权贵,前头为着贺兰泽不肯开宫纳妃, 多少心中不平。用之不能十分安心。前往战场,理该多留亲兵在身侧, 贺兰泽竟还这般调出人手。
只是听到后半句, 贺兰敏愈发震惊, “你去查这些作甚?”
“殿下莫急,臣还不是想着那年西征之际, 陛下留人手保护皇后之事。果然帝后情深, 多年未变。”
贺兰敕这话落下, 对面的长兄贺兰敦原本淡漠的面色扫过一丝寒芒。那年大军西征,他的孙子却死在了后方,死于妇人手。
贺兰敏一颗心陡跳了一下,抬眸看过长兄。
贺兰敦正用茶,一口茶尽,随着茶盏的放下,神色又复了一贯的平和之态。却也没看她,只对着贺兰敕道,“今个难得入一次宫,原是来探望殿下的,三弟莫说让殿下心急忧虑的话。”
这话不假,自贺兰泽出征,许是因为端阳一事,亦或者是因为对他征战的担忧,贺兰敏的身子愈发不行。
这二人遂请了旨意入宫而来。
贺兰敏原是不想见的。
原因无他。
贺兰泽在出征前一日的晚间,来此与她作别。
贺兰敏道,“陛下既不在,皇后又忙于后廷事,可否让阿梧多来看看孤?从小带大的孩子,孤实在想他。”
“自小带大——”贺兰泽呢喃这四个字,笑了笑,“那便让他一旬来一回给母后请安。”
原是每月十五过来一回,如今多了两回。大抵是贺兰泽瞧及生母愈多的白发、渐弱的
身体,于诸多失望中生出的不忍。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有条件的
他道,“非逢年过节,外头的孝顺和请安就留在外头吧,遥遥对着长乐宫拜一拜,有心便好。”
这是阻了贺兰氏的人入宫。
尚且还有年节,贺兰敏颔首同意了。
故而这回还是接见了,实乃这些日子来,她回想贺兰泽于贺兰氏的种种。
明面上愈发恩宠,可是对她却愈发冷淡,让她凭生一股“空中楼阁”的危机感。加之半月前的一次惊梦昏厥,让她更是恐慌。
遂吩咐让他们好生看护京畿,莫负皇恩。
“陛下对殿下的态度,就是着了谢氏的道。”贺兰敕闻贺兰敏之话,不由愈发生气,“说句大不敬的,昔年在青州,陛下可是一个听话懂礼的好儿郎。哪是眼下这般一意孤行的模样。好在他还算有分寸,不敢怠慢了我们贺兰氏。”
“司空慎言!”贺兰敏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目光转去贺兰敦处。
贺兰敦性情原比贺兰敕温厚些,以往多来还是规劝,眼下却也淡淡,鲜少说话。贺兰敏知他心结,然唇口张了张,到底还是没将预备的话说出来。
只道,“孤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有些话确实是为了吾儿嘱咐尔等,却也是为了尔等着想。”
“臣还是那句话,殿下为我们着想,就该撮合着豫章王的婚事。这方是子孙后代的福泽。总不能吾辈染血厮杀,后人还得继续闹个头破血流才得荣华!”
外头滴漏声起,敲击诸人耳膜,是外戚探视的时辰到了。
贺兰敕道,“虽说臣等如今权势在手,但其实也不见得多风光。比如这来此见一回殿下,还不是得按着祖例。守着时辰,不见殊荣。”
滴漏声声回想,贺兰敏半阖着眼,抬了抬手道,“回吧。”
“臣告退。”贺兰敕拂袖先行,行礼的是贺兰敦。
“长兄……”贺兰敏幽幽唤住他。
贺兰敦回首。
“……长兄慢走。”贺兰敏嘴角扯起一个弧度,吐出无关痛痒的四个字。
殿中依旧是袅袅香烟,贺兰敏看着渐成墨点的两个人影,一时间百感交集,一双往日锐利的眼睛几多浑浊,连着呼吸都愈发急促。
“主子!”绘书连忙上来抚胸捶背,“您怎不说的?”
“孤、开不了口,怕……”贺兰敏合了合眼,“罢了,贺兰氏子嗣众多,待陛下回来,让他再多多封赏便是。”
想了想又道,“过两日便是八月二十,去备好豫章王的吃食,好生候着。说得也对,这门亲事还是定下的好。七姑娘进不来,孤且先说说她的好。”
*
“这是怎么了?”北宫中,谢琼琚一日隔一日过来陪阿梧练习站立,如今阿梧已经可以凭空站立半盏茶的时辰。
阿梧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自前岁贺兰幸死后,阿梧对谢琼琚便分外冷漠。
但他在幽州城中见过她守城模样,在入了这宫廷,因疼痛无人敢劝他继续尝试站立的时候,也只有她一次次来到这偌大的宫殿中,笑意温柔道,“阿母陪你。”
大半年来,她的手背上有被他撑着起身抓伤的痕迹,皮肉抠破;她的额上有因他多番站立不起而顿生恼怒推她,不慎撞在案角鼓起的包,留下的血;甚至小腿有被他实在不想再练习、控制不住自己踢到的淤青。
他的胞姐在这处给她抹药按揉,瞪他,“看父皇怎样罚你!”
他扭头不屑道,“上回你就说父皇罚我,结果呢?”
“不动脑的蠢东西!”昌华公主眉眼含怒,“父皇又不昏庸,难道不知你不是故意的?罚你作甚!”
他的手足斥他无脑,他的阿翁其实待他也无多少耐心。
他原听兼任太傅的杜攸说过,他的父亲将七分心思给了皇后,两分给了朝政,剩一分方分予众人。让他不必太在意。
然而偏偏得君厚爱的皇后,他的生母,却一遍遍入他宫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扶他,教他,鼓励他。
还不能挪步行走,却终于让他能站起来。
即使那样短暂。
可是,当年亦是她带着父亲抛却了自己,后来又是她杀了他自幼的表亲玩伴,甚至对和他相依为命的祖母甚是冷淡。
阿梧觉得很是纠结,这个妇人怎会如此?
有那样一次,他问过当年事,想求个真相。
她沉默许久,开口讲述,说什么她自己并未想要孩子,乃祖母设计;又说什么远走乃是病重在身不得已为之;而之所以不回来是病的太重忘记了前事……
他没能让她说完,只觉可笑又荒谬。
他满怀怒气冲她道,“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就坐在这殿中高座上,全无威严,只剩满目的无奈与悲痛。须臾却又敛尽了悲伤,依旧笑道,“本也未曾想过你能相信。前事不念,且看后来岁月,阿母会好好待你,养育你。”
且看来日。
千山小楼里,她也是这样与她说的。
“儿臣原也见过七表姐,幼时一道玩过。皇祖母说亲上加亲,儿臣觉得没什么不好,母后能恩准吗?”阿梧思虑再三,终于开口,“皇祖母身子也不好,道是唯有阿梧是放不下的。”
谢琼琚顿悟,这是昨日去过长乐宫后,贺兰敏又旧事重提。
“这事母后一人说了不算,且等你父皇回来后才能定下。”谢琼琚握着孩子的手,低头默了默,“你和母后说实话,是你自个喜欢七姑娘,还是旁的缘故?”
凭心而乱,亲上加亲,自然是好的。
若孩子真心喜欢,存着青梅竹马的情意,抛开旁的因素,她或许能为他争一争。
阿梧咬着唇瓣,半晌道,“儿臣喜欢她。”
谢琼琚看他眼睛,“说实话。”
阿梧将唇瓣咬出齿印,“皇祖母身子愈发不好,儿臣想了了她的心愿。”
谢琼琚看了他片刻,将他揽入怀中。
她的孩子,尚有一片赤子之心。
“成吗?”阿梧没有推开她,小心翼翼地问。
谢琼琚摇头,退开身,“不成。”
“为何?”阿梧提高了声响,“到底为何?为何祖母喜欢的,您永远都不喜欢。莫说要等父皇做决定!天下谁人不知,父皇最是听您的。”
“母后解释了,你不听亦不信。那母后无话可说,还是那一句,且看来日。”
这日之后,谢琼琚还是依旧来此陪阿梧练习,阿梧又重归沉默。
母子的关系不好不坏,不亲不疏。
*
九九重阳节,贺兰泽出征的第三个月,前线传来失利的战报。七月到达的南线,交手数次,胜负皆有。
胜负乃兵家常事。
诸人并未当成太大的事,皇城中一切远转如常。
杜攸代理政务,贺兰敕掌管军务,谢琼琚统御后廷。
只是这日重阳宴散,谢琼琚在送往贺兰敏回宫的路上,再次向她提起,关于贺兰幸之死的事。
宫道两侧,芙蓉金菊裹着点点暮色,西风渐紧。
“阿梧不信妾之言,乃深信您。妾认为,有些事,该您好好与他说一说。”谢琼琚送她上车驾,凑身道,“想必陛下也不止一次同您说过,与其劝服妾与陛下,母后还是多多说服您母家兄弟的好。”
贺兰敏端坐车厢中,一抹余晖从掀起的车窗落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半明半昧。她下掀起眼皮看她,半晌道,“回宫。”
谢琼琚福身送行。
车厢中,贺兰敏一言未发,如同一尊雕像坐着。
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主子!”绘书轻唤,壮着胆子道,“皇后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早年的那些恩怨……”
在幽州城受了谢琼琚恩泽的侍女如是说。
谢琼琚守城,贺兰敏原也受了她救命的恩惠。
“说白了,孤与她原没有多大……”贺兰敏叹了口气,“你说孤要是告诉了阿梧当年的真相,他可会恨孤?”
“主子,其实不必将当年事都说清楚的,只需说清后来事,就是六郎君的死因,也不是非要算到您身上,奴婢瞧着皇后殿下就是要洗清自个而已。”
“可是她洗清了自个,阿梧就一心向着她,就同阿郎一样,都向着她。孤养大的孩子,都会离开孤,都随了那个女人去……”贺兰敏抓着侍女的手,“你可知道,孤花了多少心血养育吾儿,又花了多少精力养育阿梧……”
“不会的。”绘书道,“皇后殿下是个宽厚的人,您忘了,当是幽州城被困,她还多次劝您先走!”
“孤再想想。六郎若不是她害的,那还有长兄处,也得重新给说辞!孤再想想,再想想……”
未等到贺兰敏想明白,南线的战况便再度传来。
这会已至腊月里,自九月得到失利的消息后,三个月来,南线上便不曾传回捷报。只有一封接一封不太理想的战况。
这日正值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然未央宫的宣室殿中,由杜攸主持,加议会却从平旦一直开到正午,不曾停歇。
原因无他,贺兰泽被困永昌郡,李洋在至北的凉州,公孙缨在至东的幽州,兵甲过来太慢,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得要求京畿援兵。
谢琼琚闻言,派司膳给诸臣送去膳食果腹,参汤提神。
下午时辰又散去,日头落去西边,宣室殿诸臣方散。
此后,连着近十日,殿中论政声不绝,但都没有个动静。
二十这日,皇后传召杜攸,太后传召贺兰氏兄弟。
*
“陛下兵甲足矣,纵是不耐那处气候,不熟当地地形,水战亦是稍多。但是至多拿不下四州,如何会被困此间?”长乐宫中,贺兰敏急问,“到底是何缘故?”
贺兰敕饮着茶水,不疾不徐道,“能有什么缘故,参将中一半是长安世家的儿郎,哪个浴血奋战不是为了那么些家族荣耀和利益。且看他们需要什么,陛下又给了什么!陛下不给,他们可不就倒过了将了一军吗?”
贺兰敏蹙眉几许,转念明白,定是此去的长安门阀兵甲在最后的关头不愿出兵,要求贺兰泽广纳后宫。
其实,前朝与后宫从来一体。
若说纳一个妃嫔是帝王私事,可一时按他喜好来。但是不开后廷废弃整个封妃制度,则是毁了长久以来门阀延续荣光的一条路径,自然让他们逆反。
“他们不发兵,那你们还在拖延什么,且赶紧发兵啊!” 贺兰敏望向两位手足,这原就是今日让他们入宫来的要事。
杜攸昨日便传信给她,让她赶紧劝诫。
“你们何意?”贺兰敏见面面相觑的兄弟俩,有些回过味来。
细想,即便帝王惹了他们不快,伤及他们利益。然这些参将当不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毕竟同在战场,面对着相同得敌人。
定是有人在后头把持和扇风。
“三弟,难不成是你……”贺兰敏不可置信道,“你一开始便这样计划的?”
贺兰敕搁了茶盏,环顾四下道,“臣哪有这般心思,早早算计上。初时不还是抱着阿梧处的希望吗?这是没有希望了,方才动的这个念头。长安世家的那些个参将能有此默契,原是前头碰的灰,眼下么倒是让臣这三两句话便说通了。”
“殿下莫忧,如今南线处,只要陛下在废后或者纳妃中任意答应其中一条,那六家参将两万兵甲即可襄助。”
“纵是给皇后盖个妒忌不贤的恶名,陛下也不可能废后!且不论陛下,皇后身上有军功,杜攸还保着她呢!”贺兰敏合眼道,“你赶紧通知他们出兵,然后自己带兵前往。”
“那便看皇后自个了!”贺兰敕挑眉道。
“这如何耗得起?”贺兰敏急急起身,望向贺兰敦处,“长兄,你去,你带着人去……”
见贺兰敦无有反应,显然是同意了贺兰敕的有意思,贺兰敏急来他处,直言道,“幸儿,六郎不是谢氏杀的,乃我为了离间她和阿梧,使的计策,原是暗里送他回青州庄子避一段时日,谁成想路上颠簸,天寒地冻,导致伤口见风,就这般去了……是我,是我的责任……”
“殿下无需为了一个谢氏,将这等罪名归于自个身上。”贺兰敦难得多话,“左右已经到这步了,没有退的道理。如此档口,陛下自然也能识清大局,会应了六方门阀的意思。你安心便是,不会有事。我们的人手,随时待命中,最多多伤亡一些将士,伤不了陛下什么!”
贺兰敦将贺兰敏扶回座上,“殿下眼下要做的,是去说服皇后。即便她没有就死让贤的心,也该有容人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