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只是口谕,又不是圣旨。
口谕这种东西,并非皇上独有,各宫的娘娘也能用口谕示下。
那拉氏缓慢站直身体,不用问也知道,这口谕多半是宜妃的。
宜妃同样出身郭络罗氏,是亲家太太的堂侄女,是大奶奶的堂姐。照儿能留在宫里,破例获封格格,听说也是托了宜妃的福。
宜妃虽然是宠妃,可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朝廷官员家中来,否则一个私交外臣就足够她喝上一壶了。
就算她想为大奶奶出头,能做的无非是赏些东西,贴补一下长房的开销,顺便敲打完颜家两句,给大奶奶撑个腰。
宜妃深居后宫,她能做的甚至还不如亲家太太多,根本不足为虑。
乌雅氏灌了一肚子冷风,这才堪堪合上嘴,宜妃管得未免太宽了些。
“在完颜大人面前,咱家怎敢以大人自居啊?”
梁向嘴上谦虚,却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展示给完颜罗察看,完颜罗察只抬了抬眼,当即撩袍跪倒:“臣,完颜罗察,跪接皇上口谕。”
那拉氏的腰板才挺直,被儿子一吓,膝盖一软,也跟着“噗通”跪在了地上,紧接着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
可天使还在,皇上的口谕还没下达,再疼她也得忍着。
只一会儿,后背已汗湿,额上都沁出了汗珠。
乌雅氏最后跪下,只觉地面寒冷刺骨,脸色顿时煞白。
大奶奶出身郭络罗氏,宜妃替她出头也就罢了,怎么还惊动了皇上?
会不会是照儿……不可能,照儿才三岁,一个奶娃娃能翻起什么浪花?
梁向收起乾清宫的腰牌,只将出宫的对牌拿在手中,他忽然耸了耸肩:“今儿格外冷,完颜大人咱们还是屋里说话吧。”
好像没看见面前跪了一地的人,兀自边说边抬步往里走。
再不进屋,长房大奶奶和她那两个漂亮的小闺女,怕是要冻病了。
他今日是送赏来的,撑腰来的,可不是害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梁向:那小姑娘不错。
顾倾:先把该干的事干了,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完颜照陷入沉思。
第19章 提点
论起作践人的本事,没人比他们乾清宫当差的更会了。梁向也不怕完颜罗察怀恨在心,毕竟他今天除了送赏和撑腰,还带了口谕过来敲打完颜家。
完颜熙虽然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地面依然冰寒,心里却格外痛快。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能让祖母、二叔和二婶齐齐下跪的人,可他们跪了,人家还不稀罕。
看着对面那三脸吃了馊饭的表情,完颜熙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才不管别人,宫里来的大人物都进屋去了,于是完颜熙扶起郭络罗氏,领着完颜燕便往正屋走。
大人物说的没错,今儿格外冷,她裹着厚斗篷都要冻僵了。
完颜罗察被人摆了一道也不敢恼,只得站起身来,跟着往里走。
乌雅氏第二个站起来,那拉氏也想站,奈何刚才跪下的时候伤了膝盖,只得吩咐人将她架进去。
进去还得跪第二回,想想都头皮发麻。
等众人重新跪好,梁向正了正衣冠,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当场宣读了皇上给完颜照的赏赐,赏赐很寻常,无非是金玉布帛等物。
宣读完皇上的赏赐,梁向清了清嗓子道:“德妃娘娘听说完颜家长房生活拮据,特赐纹银五百两给长房补贴家用。”
???
怎么不是宜妃,而是德妃?
之前皇上赏了格格的封号给完颜照,并没下旨,只让宫里的内侍到完颜府知会一声。
所以完颜府上上下下只知道完颜照得了格格的封号,却不知道受封原因。
都以为是受了宜妃的恩惠。
谁能告诉他们,这里边还有德妃什么事啊?
德妃刚刚生下十四阿哥,听说十四阿哥极受皇上宠爱,落生便赐名,比太子还要受宠。
德妃母凭子贵,风头正劲,受宠程度几乎可以与宜妃比肩。
有两位宠妃加持,完颜照进宫之后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那拉氏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完颜罗察听梁向说什么“完颜家长房生活拮据”,拮据到宫里的娘娘都知道了,还拿出体己银子贴补,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苛待寡嫂之事,连深居后宫的娘娘都知道了,皇上怎能不知?
所以他的年终考评为何是乙等,也不用拿银子去吏部尚书家走动了。
答案明摆着。
其实完颜罗察不知道,此事另有隐情,这一次跟皇上没什么关系,下一次却是有关系的。
乌雅氏与德妃同族,若细论起来,她还是德妃的远房堂妹呢。
近来因为德妃喜得皇子,十四阿哥又极受圣宠,乌雅氏没少撺掇娘家到族叔家里走动,礼物送去不少。
德妃倒好,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邪风,居然送银子上门来帮着长房打她的脸!
乌雅氏差点没气吐血,视线上移正好对上婆婆埋怨的目光。
乌雅氏慌忙垂眸,也不怪婆婆怨她。为了表现自己,她曾在婆婆面前夸下海口,说娘家搭上了德妃和十四阿哥,以后定然前途无量。
大爷和老爷还活着的时候,郭络罗氏因为出身上三旗,娘家又是大姓,仅靠出身就抢走了所有风头。
乌雅氏那时只恨自己娘家没用,她堂堂嫡女,竟然比不过上三旗贵族家的一个庶女。
之后大爷先没了,老爷紧随其后也没了,二爷成了礼部高官,而乌雅家也出了一位娘娘。
二奶奶终于夺回管家权,把大奶奶给比了下去,长房在她手里永无翻身之日。
可闲聊的时候,婆婆总是有意无意地敲打她,让她对长房厚道一些,说二爷以后的升迁恐怕还有求到郭络罗家的地方。
提醒她不要把事做绝。
话里话外嫌弃她的出身,嫌弃乌雅家小门小户没出过大官,帮衬不到二爷。
乌雅氏这才想到了攀附德妃。
结果人没攀附成,反被打了脸。
可这也不能怪她呀,要怪只怪她娘家不给力,怪只怪她族叔拿了东西不办事,怪只怪德妃只顾个人享受,不管娘家死活。
怪德妃不如宜妃顾家。
婆婆这边刀子一样的眼神还没移开,乌雅氏惊讶地发现,二爷居然也在瞪她。
她是对长房狠心了点,可她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二房能过得更好吗?
再说她做了什么,二爷都知道,吃香的喝辣的时候,也没见他提出过异议啊。
哦,如今被人打了脸,反倒都怪起她来了。
说完赏赐的事,梁向正色又道:“皇上让咱家给完颜大人提个醒儿,在朝为官,仁义礼智信缺一不可,年终考评算是敲打,望大人好自为之。”
也是完颜罗察倒霉,本来年考出了乌龙,被吏部撤回,结果皇上听说完颜罗察苛待寡嫂,又给吏部原样打了回去。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磕头谢恩,完颜罗察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该赏的赏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不等完颜罗察站起来,梁向吩咐人将赏赐全都抬到长房去,然后甩着袖子要走。
“大人,且慢。”完颜罗察站起身,问出了众人心中疑惑,“德妃娘娘因何知晓……本官家中拮据?”
难道是照儿向宜妃诉苦,宜妃又告诉了德妃?
也说不通啊。
德妃和宜妃争宠,两人并不和睦,且不说宜妃会不会向竞争对手自曝家丑。即便如此,给长房送银子的,也应该是大奶奶的堂姐宜妃,轮也轮不到德妃出面啊?
若不能搞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完颜罗察怕以后还会莫名其妙让人给穿了小鞋,而他竟然不知对家是谁。
这事在宫里早已不是秘密,告诉他们也无妨,梁向笑眯眯提醒:“长房的三小姐因何封了格格,难道大人不知?”
完颜罗察还真不知道,也没想知道,毕竟格格只是一个虚名,说起来好听,并无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皇上素来喜爱品貌俱佳之人,当年他有机会荣升侍郎,除了郭络罗家的推荐和他自身的努力,周正的容貌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兴许是皇上瞧着照儿生得玉雪可爱,一时兴起,随口赏了一个格格的封号。相当于给了留居后宫的身份,也方便照儿在后宫行走。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完颜罗察蹙眉:“还请大人明示。”
梁向笑了,揶揄道:“大人别嫌咱家嘴碎,家里出了金凤凰,您却只当鸡来养。实话告诉您吧,长房三小姐,您的亲侄女投了皇上的脾气,也投了德妃娘娘的脾气,被留在永和宫,成了十四阿哥的……玩伴。”
“玩伴的意思,您懂吧?”
完颜罗察瞳孔骤缩,他在礼部任职怎会不知:“莫非是入宫待年?”
选秀每三年一次,由内务府和礼部联合承办,有些上三旗贵女或被皇上看中,或被太后、太皇太后属意,哪怕不够年龄也会提前入宫,由太后或太皇太后亲自抚养。
这种情况被称为入宫待年。
只等养到合适的年龄再侍寝,成为皇上的妃嫔,或指给某位阿哥。
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据完颜罗察所知,最近一次入宫待年者,是三年前薨逝的继后钮祜禄氏。
可那时候的钮祜禄氏也有七八岁了,照儿才多大,三岁?
入宫待年,指给十四阿哥当玩伴,青梅竹马,朝夕相处。
若十四阿哥能长大成人,以皇上对他的宠爱,封亲王不是梦想。如今照儿已是格格,等十四阿哥封王,虽然不敢觊觎王妃之位,混个侧妃还是有希望的。
莫说亲王侧妃,便是郡王侧妃,贝勒贝子的侧福晋,整个下五旗也没出过几个。
他完颜家何德何能!
若能搭上得势的皇子,何愁没有晋升之路?
之前乌雅氏想走德妃的路子,拿了多少好东西孝敬她族叔,也没换来德妃一个青眼,反倒被人家送银子上门打脸。
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怪道这位公公说他家养出了金凤凰。
完颜罗察忙命管事拿荷包来酬谢梁向,梁向掂了掂那荷包收好,又指点道:“多行好事,莫问前程。”
家里养出金凤凰就一定是福吗,那可未必。
当年文水武家还出了一个女皇帝呢,结果怎样,还不是因为昔年旧怨被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客死异乡的客死异乡。直到武则天晚年称帝,需要武家的支持,才勉强提拔了武承嗣和武三思等一众族人。
完颜罗察兀自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没品出梁向的弦外之音,只当他在提醒自己要善待长房。
这还用提醒吗。
他还指望长房帮他升官呢,又怎会如从前那般苛待。
差事办完,梁向告辞离开,大步出了上房。
“大人,留步。”身后有人喊他,声音清脆甜美。
梁向站定,回头,是刚刚跪在上房门口的那个小姑娘。
“熙儿,不得无礼。”此时完颜罗察正在送梁向离开,见梁向被人叫住,只得跟着停下脚步。
完颜熙不怕二婶不怕祖母,却有点怕与她阿玛长得很像二叔,闻言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梁向。
“无妨。”梁向招呼完颜熙过来,“姑娘有何指教?”
他自己生得美,也喜欢跟他一样生得美的人,比如眼前这个钟灵毓秀的小姑娘。
完颜熙怯生生看了完颜罗察一眼,一脸的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把梁向逗笑了,他对完颜罗察说:“不敢劳烦大人相送。”
意思是让完颜熙送他。
看来照儿在宫里混得不错,连带着乾清宫的太监都高看长房一眼。完颜罗察朝梁向拱了拱手,吩咐总管事务必送到府门口,这才转身往回走。
等完颜罗察走远,梁向把总管事一干人等也支开了,只让完颜熙送他。
作者有话说:
梁向:这小姑娘真挺好。
完颜照:只要你听话,都好说。
顾倾:啧。
第20章 热闹
“姑娘叫住咱家,可是要带话进宫?”梁向边走边问。
完颜熙几乎小跑才能跟上他:“不是,我就想问问照儿在宫里过得可好?有没有人欺负她?还有……她什么时候能回家?”
问题还真不少,梁向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回答:“照儿小姐在宫里过得很好,她如今是格格,宫里的奴才没人敢欺负她。”
“至于回家嘛……这辈子恐怕都回不来了。”
梁向看向完颜熙,只见她眼圈红红,鼻尖也被风吹红了,可怜得紧。
他刻意放慢脚步,适应着完颜熙的步子:“照儿小姐入宫是好事,她升得越高,你们母女在完颜家的生活就会越好,你不高兴,怎么还哭上了?”
道理完颜熙都懂,可她就是想照儿。
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完颜熙掏出帕子给自己擦眼泪:“劳烦大人给照儿带句话,就说我们都好,让她不要记挂。她……她若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就回家来,别太苦了自己。”
就算她是格格,宫里的奴才不敢欺负她,那主子呢?
受委屈是一定的。
这才是真正的亲人吧,不像完颜罗察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仕途,根本不管侄女在宫里的死活。梁向点头,余光瞥见完颜熙手里攥着的帕子,面料很普通,倒是上面所绣的一丛修竹格外别致。
他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却也格外爱竹:“可照儿小姐并不知道咱家到府上来,咱家无凭无据带话回去……”
完颜熙似乎早有准备,利落褪下腕上的一只白玉镯:“这个不值什么钱,大人别嫌弃才好。”
以为他想要好处?梁向一时无语,趁着递镯子的空儿,抽了完颜熙手上的帕子过来,攥在掌中:“白玉镯子就算了,咱家瞧不上,拿你一条手绢回去做信物吧。”
“多谢大人。”完颜熙并没深想,只觉得自己遇到了好心人。
可能是刚擦过眼泪,帕子湿漉漉的,把梁向的掌心都濡湿了:“你叫什么名字?”
“嗯?”完颜熙有点反应不过来。
梁向解释:“咱家给照儿小姐带话过去,万一照儿小姐问起,咱家得知道是替谁带的话吧。”
完颜熙“哦”了一声:“小女复姓完颜,单字名熙。”
“溪流的溪?”
“熙熙攘攘的熙。”
“好名字。”
梁向脚步没停,越过完颜熙:“垂花门到了,熙儿小姐便送到这里吧,你要带的话咱家自会带到,后会……有期。”
梁向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完颜熙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问身边伺候的:“他刚刚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