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怪模怪样的做着样子给贾母说着,一边还拉着李纨说:“大嫂子,你说是不是。”
“罢了罢了,你个猴···”
贾母忍不住笑,其余的人也都垂下头低声笑着,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忍了多时的王夫人最是听不得旁的人夸林黛玉,拿着帕子假意拭了眼角,打断了凤姐的话:“凤丫头,林姑娘想着老太太,你也该赶紧打发人去取两匹锦缎出来,让这小丫头给林姑娘带回去做回礼才是。”
听到王夫人的话,下面的照月悄悄的抬头看了一眼对方,暗暗的蹙了眉头。
“回礼?”凤姐显然没明白王夫人这又是抽的什么风,哪有人才送了东西过来,就立刻回礼过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生份。不过,她也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上头两位又要做法了,上赶着给这对婆媳做炮灰可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凤姐马上笑着开口说:“太太说的是,我这就下去吩咐。”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临走之前,想到之前黛玉和她说的话,凤姐心里感激着对方,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虽不得她的心,但也干脆把照月几个林府的人一道带走了。
王熙凤一走,屋里顿时就没有之前的欢乐氛围,尤其是贾母脸上也没了笑意,只淡淡的看着手上的戒指不说话。
屋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李纨这个出了嫁的妇人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不过看出了又如何,李纨低着头掩饰了脸上的冷漠和哀凄,没了丈夫的寡妇,能自保就很不错了,其他的····李纨脑海里闪过贾兰稚嫩的脸庞,心里泛起了柔和的爱怜····
其余的姑娘们都没被教过这些人情往来的礼节,至于邢夫人则是根本没有学过,自然也就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没人说话了。
好在鸳鸯看出了不对,早就悄悄的打发人去找了贾宝玉。
探春和姐妹几个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
只有什么都不明白的邢夫人心里不满:你老二会做好人,拿公中的东西做脸面,用得还不是她们大房的东西。想到这里,邢夫人自以为隐晦的看了一眼上面的贾母,若不是老太太压着这国公府早就该换主人了。
“二弟妹送了就是了,也是咱们大家的心意都到了。”
倒好,这还有个棒槌。
贾母掩下心里的嫌弃,这老大家的连个好赖话都听不明白。罢了,谁叫自己是个操劳命,只当是为了宝玉。
想罢,贾母也不看王夫人,强打起精神为王夫人刚才的话找补着笑说:“鸳鸯,去我屋里把柜子上第二层的一个红木匣子拿出来给凤丫头送过去,就说是我送的,里面有几把蜀绣扇子,如今天气渐渐热了,正好带回去给玉儿用。”
“这···老太太,我记得这是当年先皇赐下来的。”
王夫人一听贾母说,就知道是什么,当下就心疼的什么似的。想起以前自己几次提起想要让老太太给元春都被拒绝了,没想到竟是便宜了林家那个死丫头。
邢夫人本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如今听了王夫人的话也有些惊讶。
“御赐的!”
“就是那个,鸳鸯去拿出来。”
贾母点头肯定了王夫人的话,笑着说:“我年纪大了,也用不上,正好给她小孩子家用。”
正说着话,贾宝玉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给老祖宗磕头。”
贾母一见心肝宝贝来了,脸上立时就带出笑来,招呼人过来,问道:“这会子怎么过来了,我不是打发人告诉袭人,不用你这么早起来。你小孩子家家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该多睡觉的,可用了饭。”
“用了。”贾宝玉觑了一眼下头的王夫人,见她笑着看着自己,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靠在贾母的身上耍痴:“老祖宗刚才说什么了,什么扇子?”
“正说你林妹妹呢。”贾母最是受用他这样,一边抚着贾宝玉的背脊,一边眯着眼睛笑说:“你来的正好,你林妹妹刚给我送了枕头来,你瞧瞧去。”
听到贾母的话,贾宝玉也起了兴致,一侧的鸳鸯听了这话接过了琥珀手里的松木药枕递给他看。
拿过枕头,贾宝玉细细的看了,又用鼻子轻嗅了气味。
“兰华医经上说,松者安也。这原就是说松木的气味有安神的效果,如今看来的确闻着和咱们日常用的枕头不一样。”
贾宝玉对着贾母侃侃而谈,神情之中颇为惊喜的说道:“往日读书都只是一眼就过去了,在没往这些东西想过,可见咱们都是些俗人,林妹妹果然蕙质兰心,竟能想到这里了。”
“二哥哥怎知这就是林姐姐所想。”
惜春人小,见贾宝玉这样说,不由得好奇的问出声来。
倒是贾宝玉闻言脸上微泛了红,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松木枕头说:“虽不知道,可是我一见着这东西就觉得是林妹妹的主意。这样的雅事,想来也只有林妹妹那样的人才能想的出来,似我这般的俗人是万万不能想到的。”
贾母见贾宝玉这才一面就把她的玉儿放在了心里,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笑意。
屋里的人又热热闹闹的说笑了一阵,贾母年纪大了,精神头到底没有小孩子好,借口要歇息,其余人便都三三两两的散了去。
等人都走了,贾母才开口问道:
“东西送去了。”
“送去了,奴婢到的时候林府的人已经走了,不过琏二奶奶让奴婢给老太太回话,让您放心她一定派人送到。”
贾母闭眼假寐着听了鸳鸯的回话,片刻后才叹了口气说:“真是不让人省心。”
说的是谁鸳鸯不敢细想,只得屏住呼吸,不敢回答,低着头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贾母也没再继续说什么,仍旧阖眼斜躺在软榻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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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出了屋子,因着去学堂的路和三春她们有一截顺道,于是贾宝玉和姑娘们一道给王夫人告了退。
路上,贾宝玉跟着探春她们身边好奇的问道:“奇了怪了,今儿怎么没见着宝姐姐。”
“昨儿宝姐姐夜里受了凉,特意打发人说了,怎么竟没人和你说不成。”
探春走到一株丹红的芍药跟前和迎春,惜春一起赏花揽景,听到贾宝玉说这话,惊讶一瞬,随即皱着眉头说道:
“难不成你们两个又吵架了。”
迎春和惜春倒时没有那么惊讶,毕竟自从一年多前薛家的这位宝姐姐来了,两个人就经常的闹。
一开始大家都还劝和着,后来次数多了也发现了,人家宝姐姐倒是没什么,每次都是笑眯眯的;只有他们家的这个宝贝疙瘩,每次和人家闹完,过不了多久就又和好,玩到一处了。
闹得原因也没什么新鲜的,都是老三样。
“怎么,宝姐姐又劝你读书了。”
探春显然也是了解的,在她的心里其实没觉得宝姐姐有什么问题。不仅不觉得,甚至还觉得她这位二哥哥确实太爱玩了,不过面上还是劝和着两人:“二哥哥既喜欢和宝姐姐在一处,何必计较这些,到底宝姐姐也是关心你,才会这样说。”
“平日里千好万好,就提不得看书,难道除了子集经史其他的书便都是读不得的···”
贾宝玉脸上露出失神的样子,不知怎的想到第一次见面的邻家妹妹,那样一个水做的人,竟也是满口的科举之言。可见这些庸官俗人祸害了多少人,心里也有些戚戚然的打消了对林黛玉初见的惊艳之感,一时间竟只觉得不过如此。于是他心不在焉的回着话:
“我最烦什么科举考试,若没有这些禄虫贪官,这世上的人说不定过的还好些。宝姐姐明知我待她的心···”
撇见贾宝玉这般模样,探春也怕他突然犯病,赶忙找补:“才说宝姐姐病了,我们已经打发人去看了,二哥哥何不亲自去看看。”
“是了。”贾宝玉回过神来,又打起了精神,赶紧给探春道了谢:“多谢三妹妹提醒,我这就去看看才是。”
探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旁围观了整个经过的惜春,咋舌的看着贾宝玉远去的背影:“二哥哥怎么比我还像小孩子,说风是雨的,二姐姐,你说是吧。”
“我哪里知道,不过如往常就是了。”
耳边响起二姐姐平静如水的语调,探春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个二姐姐,不过:“谁说不是呢。”
*
“姑娘,用了冷香丸这会子可好些了。”
文杏拿出针线篮子,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担心的问道:“这都几天了,宝二爷都还没来,别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就是,要是以前早就上门来求咱们姑娘的原谅了,这次细数了来倒也真有五六天没来了。”莺儿进来添水听见这话,也稀奇的接口,“早上太太还问奴婢怎么二爷这几天没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瞥见自家姑娘看过来的眼神赶紧说:“姑娘放心,奴婢只说许是二爷忙着进学,没时间。”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宝兄弟是主人,我不过是在这里做客,若叫人听了你们的话,岂不是多想。”
“姑娘说的是,奴婢记下了。”
文杏和莺儿听到她这么说,赶紧低头应下,不敢再说什么。宝钗淡淡的看了她们一眼,整理着手下写满字的宣纸,训道:
“往日宝兄弟不知事,你们也爱和他玩笑也就罢了,如今大家都一年大似一年,有些话和分寸还是要计较的。今日这样的话在不要叫我听见,不然岂不是让人觉得我房里的人太不知道规矩了些。”
“是。”
“行了,莺儿给我磨墨。”
宝钗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手上的湖笔,眼神有些幽深;母亲的意思她如何不懂,可是她不甘心,若是没有见过林家姑娘,那这段时间里国公府的鲜花着锦或许就真的让她屈从了。可是······她看见了!
原来官宦人家的小姐是这样的,可以这样的自信,可以有更加进一步的选择;不用像她,明明自认不输别的姑娘什么,可是她能够到最好的人家就是姨妈家的这位宝贝疙瘩。
就连她满怀希望的备选,也不过是在世宦名家之后,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层层挑选之后才能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就连这样母亲也是很不看好,总说希望不大,满心的就想自己抓住贾家。
而那位林家的姑娘,听说前段时间就已经被陛下赐为了湘平乡君,想来凭得也不过是父亲的功劳。
每每想到这里,她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只是个皇商,明明母亲也是王家的女儿;而姨妈和母亲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可是却能嫁进公门大家,生下的孩子也比自己的身份更高。
母亲总说这是她嫡亲的姐姐,都是一样的,可是她怎会不明白这里面的区别:
皇商也是商,商籍怎么和士族一样。
所以每次和贾家的姑娘们在一起,她总是想做得更好一些,想着这样是不是就和她们一样了,就可以在心里告诉自己:看,她们也不过就是占了一个出身罢了。
对,只是出身。
可是
也就是出身,是她永远的痛。
不管自己做的多好,总有人侧语着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出身差了些。
小时候因为这样的风言风语,好几次发现母亲夜晚偷偷的哭泣,可她又能怎么办,母亲已经足够伤心了,她不能不懂事。
宝玉是对她不错,可眼看着不是个上进的。
每每谈论起科举考试他就要生气,看书也只看那些偏门杂书,他又不是个肯吃苦的,若是没有功名将来又怎样谁能说的清;现下有老太太在倒还好,若是老太太去了,一大家子出去自立了,就是有再多钱,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和她们家现下是一样的坐吃山空,她的孩子会不会也和她一样亲事不好找。
一想到这些,她的脑袋就生疼。
“姑娘,宝二爷来了。”
门口的小丫鬟敞亮的声音透过门帘传了进来,回过神来的宝钗立即收拾好思绪,抬头看过去:贾宝玉一身大红的锦袍,脸上带了些着急的快步走了进来。
“听说姐姐病了,可叫了大夫,吃了药没,怎么不叫人告诉我一声。”
看着进了门就径直往这边来的的贾宝玉,脸上关切的表情是如此的真切,心里刚有一些松动,就想到他那个不喜读书的性子,又是一阵烦恼。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对方眼巴巴跑来关心她,哪里能说那样煞风景的话,于是宝钗轻笑了回道:
“哪里就这样严重,不过是些老病了,吃了药睡上一觉子就好了些了。”
说罢,宝钗看了眼窗子外头的日头,疑惑的说:“今儿不是要去进学,你怎么有空来了。”
听到薛宝钗提起进学的事,贾宝玉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她一眼,见人没有生气才又大着胆子挪到对方身边上陪着笑说:
“听探春妹妹说了你病了的事情,我哪里还记得这许多,只顾着过来了。”
“你啊。”宝钗暗暗叹了一口气。
然后吩咐了莺儿去给母亲说,让母亲派人去给王夫人说了宝玉在这里的事。
打发了莺儿,她这才回过头来问贾宝玉:“谁跟着你出来的,若没人跟着,我也好打发人回去给袭人说一声,免得她找不到人着急。”
“快别这么费心,你才好些,怎么就不知道养养心。”贾宝玉见她安排个不停,忙说:“素日里你就是太费心了,才病了怎么还不知道歇息一下。我看你面上还是有些没颜色,找了哪家的大夫,可开了方子来我看看。”
“哪里有什么方子,不过是常吃的丸药。”
“这如何使得,该找大夫来看看才是正经的。”
见他满脸的不信,宝钗接过文杏递过来的匣子打开,抿嘴笑道:“你瞧,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