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荨杀了个酣畅淋漓,到现在说话还底气不足,苍白的唇色一直没缓过来,可他落在远处的眸光非常清澈干净。
“过了这关再说吧。我回南诏的那天想着,一定要和公主长长久久,继任王位那天又想天下太平,公主以后只属于我一个人。”
“刚刚杀人的时候,我却想这辈子只要再见她一回,知道她安然无恙,就是死了也安心。”
蛮夷五万兵马,今日的伤亡根本不算什么,可南诏不一样,最多再守两日就是奇迹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公主要是知道你这么想,一定要生气的。”玄一偷着抹眼泪,“她那么喜欢你···暗卫都留给你了,你到时候让他们回去怎么交差。”
方荨一扭头,正对上玄一水汪汪的大眼睛滴眼泪,跟个大姑娘似的。
他灵机一动,道,“公主府上有个姑娘···我觉得挺适合你,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玄一前脚还沉浸在他要舍身为国的悲伤里,后脚就听方荨要给自己介绍女孩儿!
他愣了一下,激动得握着方荨胳膊,“天神···显灵了!”
这虔诚的样子真像庙里求姻缘的豆蔻姑娘!
方荨说得那女孩是赵嬷嬷一手带出来的,性格强悍,后院看门的大黑谁都不怕,就怕那姑娘叉腰瞪眼。
玄一要是能被她护着,想来一辈子都能安生。
玄一还在幻想天仙下凡,貌美如花,心里的悲伤一下子就被驱散了。直到方荨看不下去他做梦的样子,不得不提醒道,“伤药都干了,什么时候把纱布给我缠上?”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马上马上。”
方荨想逗他两句,忽然又舍不得了,只拍拍玄一肩膀,目光深沉道,“我一定会让你们从蛮夷的阴影下走出去,南诏世世代代都不必再畏惧蛮夷。”
玄一望着他出神,好半晌才喃喃说了句,“你要不要眯一会儿?天快亮了。”
他觉得方荨多半是困迷糊了。
离天亮还差半个时辰,蛮夷突然发起攻击,颜司带人开门迎战,打得异常吃力,结束后背上又多了两道口子。
“王上,这批是昨天没上过战场的,劲儿大,拿的都是铁锤,咱们的兵器很吃亏,得想个法子。”颜司被伤药刺痛,疼得咬牙。
方荨看着回来的士兵,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兵被砸破了半个脑袋,血浆混着脑汁流了一身,还等不及军医过来就断了气。
临死前,他眼带希冀看着方荨。
这一个眼神就让方荨懂了楚纤歌这些年背负起的希望,也懂了她宁愿被束缚,也不能对身后的人弃置不顾。
没错,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埋怨过她,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能抛下所有···
可他也明白,这点埋怨的来源其实是他为自己无能找的借口。如果他不是这么没用,如果他在得知结局后,早早把握主动权,早早让她知道楚霁云的龌蹉心思,早早让她防备着董微柔···
但凡他主动一点,今日的局面也不会如此困顿。
“王上,又攻上来了!”侍卫急急来报,方荨猛地从愧疚中惊醒。
算算时间,京城给邵云泉的信应该快到了。
可万一···楚霁云就是要看着南诏灭亡,万一公主也阻止不了,那么南诏一点胜算都没了。
“我们没有能和铁锤抗衡的武器,让人把毒库里的东西放出来,能拖多久算多久。”
虽然方荨镇定自若,面上看不出一点紧张,但颜司听得出来,没更好的办法了。
那么多兵马,就是掘地三尺把毒物都找出来也抵不过刀剑。
“未满十七,家中有妻儿父母的,全部出列。”
方荨一声令下,迟迟无人出列。
方荨坐在马背上,挺直身子,喉咙几番哽咽,“好!所有出征者务必要回来,这是王令。”
“谨遵王命!”
方荨拔了剑,目如利刃,“开门!”
·······
京城,倚凤殿。
楚纤歌刚发作完,披了件衣裳出来,看见赵青脸上还有血迹,正跪在楚霁云面前禀报战况。
圣旨还是下晚了,几名驻将在返程半路就被蛮夷先锋队杀了个措手不及。京畿周边的楚军没得到调令不敢擅自行动,于是蛮夷如入无人之境。
半日功夫拿下城外驻军,切断去往各地的马道,京城成了待宰的羔羊。
巡防营和羽林卫守着城门,关键时刻宋停带着暗卫从后面突袭,这才保住皇城没在一夜间失守。
“巡防营的兄弟折了大半,暗卫护着诸位大人进了皇城,请陛下和长公主从暗道出去避一避。”
赵青焦急的脸色和楚霁云不紧不慢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
苏安也跟着求,“陛下,再晚就来不及了。”
楚霁云根本不在乎,仔细挑选刚送过来的阿芙蓉,哪怕叶子上有一点脏都要丢出来,“知道了,别吵着皇姐。”
赵青和苏安一懵,楚霁云哪里还有半点天子的自觉。
楚纤歌径直走到赵青面前,厉声道,“蛮夷主将是谁?”
“阿奴使。”
赵青说出这个名字时,脑海里全是他舔血杀人的模样,脊背发寒。
这人曾与楚纤歌齐名,但两人从未真正对上过,谁赢谁输一直都是四境讨论的热点。原本楚纤歌不忌惮,可她现在这副样子,又能有几分胜算。
可那又如何。
她眸光一凝,沉声道,“取我的甲来。”
楚霁云停下动作,眸光一颤。
第208章 是我的报应
赵青只觉胸腔一热,先前被阿奴使挫下的锐气瞬间又涨起来。
可看着楚纤歌单薄消瘦的身子,还有药劲刚过,眼尾残留的粉红,“遵命”二字实在没法说出口。
苏安直接扑倒在楚纤歌脚边,声嘶力竭道,“公主万万不可!您与陛下是大宁的希望,身担重责而不涉险,这道理奴才都知道啊。”
赵青回神,双手抱拳,也跟着劝,“请公主和陛下离城。”
楚纤歌其实浑身乏力,甚至想打哈欠流泪,阿芙蓉正蚕食着她的生命和意志。对她而言,最残忍的不是身体上的不受控制,而是她清楚明白ᴊsɢ地知道发作时是什么样子。
那瘾一上来···她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屈服,不断地屈服,哀求,不断地哀求,她把这辈子所有的尊严都踏碎,把她用命挣来的骄傲都变成了阴沟里不值一提的蛆虫。
她恶心这样的自己。
楚纤歌内心翻涌着无数的难受,面上却一派冷静坚持,“阿奴使虽强悍,但我大宁的防护不应该这么早就破,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邵云泉应该接到我给他的密信了,程九在赶来的路上,即使附近驻军赶不急,京城也未必这么快沦陷。”
她强咬牙根维持神思清明,此刻才发觉想掷地有声地说清楚一大段话都很难。
上好纯净的阿芙蓉服用后的确更舒服,但也能更快把她拉下地狱。
她凤目一寒,重申道,“取本公主的甲来。”
赵青倒是被说动了,然而看到楚霁云默不作声走过来,他低着头还是不敢应承。
“皇姐。”楚霁云声音很轻,小心翼翼拉着她袖子,喉结动了好几下,刚要说话就见她冷冷回眸,带着从未有过的疏离和陌生。
楚纤歌嗅到他身上阿芙蓉的味道,骨子里贪婪,面上却露出十二分的嫌恶,甩开楚霁云的手,不带一丝感情,“让羽林卫护着你走···你放心,我既答应日后都陪着你,就一定会留着命···”
“不是。”楚霁云声音有些颤,他许久没像此刻这般脆弱,狭长的眼眸里充满依恋,而非深沉,“皇姐误会了,我不是要阻止,我与你一同去。”
三人闻言格外惊讶。
苏安急得张了好几次嘴没说出半个字来。
赵青更是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企图看穿他做这个决定的目的是为什么。
楚纤歌眼里划过一点震惊,随后用嘲弄不屑的目光扫过楚霁云的脸,“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不死不休,再说···我如今离了那东西也活不成。你握着我的命还担心什么。”
她认为他想监视自己。
楚霁云自然觉得委屈失落,但还是冲她笑笑,“朕是做过许多蠢事,皇姐这么想我也正常。但你信我一回,我从小就想和皇姐并肩上战场的,很想很想。”
包括他逼迫蛮夷,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一步步天下大乱,为的也只是帮他的皇姐实现一统四境的梦想。
世人如今都骂他昏聩,但如果皇姐亲手结束这一切,所有人都会开心的,包括他自己。
“陛下不可,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您有个什么···”苏安把脑门都快磕破了,倒不见得真担心皇帝,只是更怕一旦失败,蛮夷指不定怎么糟践宫里的人。
楚纤歌到底也没有拉他下地狱的狠心,“楚家的香火得留着,从前不让你跟,现在也不行。”
“我不管楚家,我只是皇姐的亲人,这世上没人比我们关系更亲密了。”楚霁云眼里的着急不安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从前楚纤歌再凶,眼里都是温柔疼爱,而现在她的口吻疏离冷淡,回头看过来的眼神足够把楚霁云的心撕成碎片。
她竟还勾着一点残忍的笑,“陛下折煞我了,我这辈子没什么亲人。我们的关系···你以为怎样就怎样吧。”
楚纤歌真想问问他为什么给自己下毒,为什么逼她,为什么给她用阿芙蓉···还要口口声声说是亲人,是爱她!
她从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得这样的下场!
而楚霁云闻言双手紧握成拳,眼里水盈盈一片泪光。
他觉得她怎么能这样说···
又觉得自己自作自受,终于连这点关系和念想都不被承认了。
他不能接受。
“皇姐!”楚霁云撕心裂肺地唤,依旧撼动不了她半分。
楚纤歌转过身,冰冷决绝的眸光才是杀他的利器,楚霁云再没从前的胆子威胁她,强迫她,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强忍着发疯发狂的冲动。
低头垂眸的瞬间,耳边一阵风过,只觉后颈一痛,视线极速转黑。
楚霁云失去知觉倒下的瞬间,被苏安稳稳接着,“陛下···”
楚纤歌最后看了他一眼,只说,“带他去暗道吧。”
苏安点头,担忧地看着她,“长公主也保重。在陛下心里,就是丢了江山也不能丢了您。”
“他是混账,烂泥非要扶上墙,今日种种皆是我的报应。”
······
东华门外厮杀震天,蛮夷粗犷而兴奋地叫喊,楚纤歌坐在凌霜殿上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皇城最高的楼阁,也是楚霁云继位后唯一破费建起的高楼,他当时说皇城四面都是围墙,只有站在最高的地方,才能早早看见她凯旋回来的身影。
这话不假。
此刻还能把阿奴使和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大军看得一清二楚。
郊外校场的楚军从后截堵了蛮夷,他们的实战经验比巡防营和羽林卫好太多,可惜蛮夷的铁锤远距离攻击杀伤性太大,楚军被逼得进退两难。
宋停带着暗卫和公主府侍卫杀出一条血路,然而迟迟攻不破阿奴使,进不了皇宫。
阿奴使的狼牙棒重重击在宋停剑上,宋停被震得连连倒退,落地后捂着胸口吐了口血沫,咒骂道,“他娘的!他是生吃铁锤长大的么!”
阿奴使没多给宋停一个眼神,人高马大坐在马背上,突然扭头看向皇城最高的楼阁。
那是高手出于对危险的警觉,即使四周杀声震天,即使他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楼阁里的具体景象,但他确定,那儿有一双猎豹猛狮般的眼睛盯着自己。
仿佛在等一个绝佳时刻。
不对,这不是绝佳时刻···
阿奴使警觉的目光一点点变成震惊,冰蓝色的瞳仁倒映出一个黑点,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点延伸出一根长长的尾巴,末端还有三支白色羽毛。
是一支箭!
穿云破雾而来,犹如疾风刮面。
阿奴使没来由地绷紧身体,狼牙棒一挥,“叮”一声打偏了羽箭。
哼,不过如此。
他下意识放松警惕,唇角嘲讽的笑还没挂起来,眸光骤然一变,还有一只羽箭无声无息逼近,仿佛没了前头那支的阻挡,它在一瞬间掀起罡风戾气。
晚了,已经不在狼牙棒打掉的范围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羽箭离阿奴蛇脖颈不到三寸的距离,他突然看清了楼阁上的人,这一个分神又失了最后的机会。
阿奴使歪着脑袋,箭尖穿过他左耳的弯月形坠子,耳洞拉破出了血,坠子被羽箭带出去,正中他身后一名护卫眉心。
弯月沾了血,光芒被掩。
电光火石间,出神入化的两支箭让所有人倒抽冷气。
阿奴使兴奋地抹掉耳洞上的血,望着楼阁方向,无声道,“楚!纤!歌!”
第209章 你有意见?
阿奴使杀得更凶了。
狼牙棒上的钢刺沾满了血,滴答滴答流了一路,每杀一个人都能让他离楚纤歌更近一点,所以他兴奋极了。
暗卫跟着宋停一鼓作气,总算撕破阿奴使身边铜墙铁壁般的护卫,于是阿奴使眼看就踏破宫门了,宋停朝着他天灵盖的位置劈下一剑。
“想动我家主子,先过我这关!”
宋停全部内力灌在剑上,阿奴使被惹毛了,刚挥舞狼牙棒,手腕就被两条铁链缠住,原是百辰带着另一队暗卫从侧门过来,他们找了铁链对付蛮夷的锤子,能缠住一个是一个。
百辰咧着嘴呵呵一笑,对宋停道,“打赢了这场,你以后不能怂恿公主把碧玉嫁出去!”
宋停额角青筋凸起,内力涨得两条胳膊都快废了,“要是能赢,你小子就是要娶我,我也认。”
百辰笑得比哭还难看,“呸!你个糟老头子,别跟我家香香软软的娘子比,我才不要你。”
“也就公主不嫌弃你那么大年龄不成家,还成天黑着个脸看别人耍朋友。”
百辰吐槽的声音非常嘹亮,也算让拼死抵抗的兄弟们喘了口气儿。
宋停没接话,脸黑得吓人,长剑被阿奴使躲开,旋即又飞起一脚踹在对方肋骨上,阿奴使滚下战马,狼牙棒缠住铁链打了好几个滚儿,想解开都难。
阿奴使吐出一口含着土的唾沫,鹰隼似的目光锁定猎物般看着宋停,“找死。”
言毕,他挺胸一震,上衣突然撕裂,坚实的胸肌在内力作用下一抽一抽地跳动,两条比大树还粗的胳膊生生震断了手腕上的铁链。
百辰虎口发麻,看着手里断了一截的铁链,懵了,“我去,还能这么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