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才发现屋里的熏香不一样了。
于是方荨刚准备拆最后一封,楚纤歌走了进来,意识到他还在时,她没多意外,当看到散了一案几的书信时,也只疑惑,“你在干什么?”
倒是方荨心虚,双手一抖,迎上去的眸子颤了好几下,“回、回来了?”
她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垂在胸ᴊsɢ前的长发刚好挡住凸起,再笼着微暗烛光,清心香都挡不住她略带疲倦的慵懒带给方荨视觉上的冲击。
他舔了下嘴唇,觉得喉咙发干,垂着眼睫往后退了两步。
楚纤歌扫了眼信件上的字迹,目光最后落在他手里那封从雪岭寄过来的信,“鞑子的字,看得懂吗?”
方荨嘴角抽了抽,阴沉沉道,“巧了,不但看得懂,还会写。”
楚纤歌到嘴边的话一哽,忽觉得额角有些汗。
这一堆里,也就图鲁蒙的这封最露骨······
第55章 两不相欠
楚纤歌心里头紧张,脸上却是一派无所谓,“哦,几年前的。”
方荨又气又悔又妒嫉,“到现在还放书案上。”
“碧玉收拾的。”楚纤歌嫌弃他又弄得乱七八糟,“你···算了,明日再让碧玉整理。”
她撇了眼方荨,思及再三,“你摆脸色给谁看?”
信笺被捏得沉闷轻响,他的眼里从没有过如此浓郁深沉的不满,“我不该有脸色吗?那个叫林枫的年年都写相思来,图鲁蒙三年前还在跟你求婚,这信上的日子就是我们成婚第二天。”
方荨从前抵死不认这段婚姻,现在却发现连日子记得如此清晰。
他后怕得要死,如果那几年楚纤歌对他稍微没那么执着些,后果····
楚纤歌眼里闪过星星点点的光,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将手背负身后,看起来不近人情,实则手指在后头拉扯着衣摆。
他这是吃醋?难受?
“所以呢?”她昂起脸,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所以?”方荨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她的冷漠不在乎这么刺眼,“你是我的妻子,是有夫之妇!这些污言秽语留着干什么,第一份就该···”
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忽听楚纤歌笑了声,“该直接丢火炉?”
方荨一哽,楚纤歌逼过来,“方荨,你怎么有脸说这句话。而且,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本公主?”
“本公主是与他们卿卿我我了,还是当众放花灯了?”楚纤歌不想旧事重提,然而话到嘴边不吐不快,“本公主江湖朋友多的是,情书一大摞,厨房做饭引火都能攒大半年的量。要不要都给你拿来?”
她想说,你不把我当回事,不等于别人也眼瞎!可是我偏偏愿意自己当个瞎子聋子,追着让你折磨。
方荨气的胸口剧烈起伏,桃花眼里的怒意一点点变成挫败痛苦,逃不开的过去就是枷锁,他出不去,她也进不来。
他没资格生气,只能气自己无能为力又悔不当初。
他敛眸将阴沉藏起,突然动手将信笺撕了个粉碎,凌乱的思绪才千方百计找了条出路。
“今年···林枫上元节还写了新的,你现在就给他回。”他突然拉起楚纤歌的手就往书案前走。
如果她再说些别的,他一定会疯。
楚纤歌右手不好使力,看他有些疯魔的劲头,也没再说狠话,由着他把自己推上椅子,取笔沾墨,抽出一张洒金笺,忽又放回去,拿了白纸铺平。
“写什么?”楚纤歌看他眼神忽明忽暗,明时若暴雨淋漓,暗时又像石沉大海。
是不是刚刚她说的话太重了?不由得态度放软了些。
方荨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捕捉到一点心疼,才渐渐找回一部分理智,略一沉吟,“芳华新开,旧事不重来。”
楚纤歌右手一摊,却道,“握不了笔。”
他扫了眼旁边没合上的那封帖子,“那不是写得挺好,现在握不了?”
楚纤歌也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伸出一根手指将笔扒拉过去,“要不···你写?”
方荨巴不得呢!
楚纤歌在一边咬着两块酥糖,单手托腮瞧他在灯下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忽觉得心像棉花似的软,一点点的欢喜在里头活蹦乱跳。
他今天这样子···她从前做梦都想不到。
“好了!”
方荨搁笔,楚纤歌回神,酥糖有点粘牙,她把剩的半块随手放回盘子,走过去仔细看他写的,越看眉头越松不开。
“他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你这样···”
楚纤歌有些为难,这写得太让她尴尬了。
方荨不乐意,“那我也给别人这样写酸诗,公主受得了吗?”
楚纤歌挑眸,“无所谓,反正很快就要···唔!”
一双冰冷颤抖的唇重重地覆上了她的唇,因为正说话的缘故,口腔也被迅疾占领,快没法呼吸了。
心脏砰砰砰的抗议,她却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眼前只有方荨紧闭的,颤抖的模样。
短短几秒,她眨了十来下眼睛才伸手推住他胸口,又被方荨滚烫发抖的手死死摁住。
他的舌头温柔又恐惧地掠过齿面,最终覆盖了她的舌头,平静不过数秒,又有卷土重来之势,楚纤歌终于回神,狠狠,狠狠地把人推开。
方荨撞着案几,那半颗糖掉到地上,没法儿吃了。
楚纤歌捂着唇,凤目明显是惊慌失措,后背靠着书柜,见他沉眸还想过来,抬手制止,“你敢?”
尾音发颤就显得特别没气势。
可是没办法,她居然腿软!
方荨尝到宣誓主权的味道,慌乱不比她少。但终于让她面对自己时不再是那折磨人的冷漠和嘲讽。
“为什么不敢?我有哪儿比不上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你肯让他们靠近,我却不能。”方荨每说一个字,就想到从前自己对她的样子,双刃剑还没伤敌,就先刺得自己喘不过气。
“我给过你,是你不要。你现在这样···什么用都没有。”楚纤歌无法让口腔那股浓烈的兰香消失,只能把自己再次冰封起来。
“你胡说。”方荨眼里有了晶莹的光,“你还护着我,你明明喜欢我,在意我,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从前是我的错,我用一辈子弥补。”
楚纤歌强压被他勾动的柔软和不争气,试图用卑微残忍的过往再捅自己一遍,“方荨,我不信你。”
方荨浑身一冷,哑然失色。
“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没有你会过得更轻松自在。你权衡利弊后选择的喜欢我,能有多久?即便你是真心的,我有什么必要陪你赎罪。”
她将脸隐在黑暗里,声音已恢复平静,“世间再好的大夫,也没办法除疤。你···好自为之,别让我怨你。”
她决绝转身,急步走出屋子,房门关上的瞬间,依着冰冷的墙壁慢慢蹲下,将脸埋进了膝盖。
一门之隔的内室,是方荨藏不住的哭泣,全世界都在他耳边重复一句话,回不去的,你永远永远失去了最爱你的人。
······
翌日,整个大宁都知道,公主府的男侍争风吃醋闹出人命,而且公主扬言要与驸马和离。
出乎意料的是,从此公主府的厨房每日又有了引火的情书,沸沸扬扬的传言闹到宫里,皇帝派了羽林卫昼夜守在公主府门前,再有私自塞情书的人一律按藐视皇族论处。
二月初一,楚纤歌揣了和离的折子准备进宫上朝。
方荨依然早早熬好药等在门前,楚纤歌默不作声喝完,接过他递来的蜜糖扔进嘴里,转身下了台阶。
自从那日之后,她再没和他说过话,端药喝药,端饭用饭,尽最大可能无视他的存在。连着两日,半夜下小雨,方荨撑伞过来,就在廊下站着守一宿。
以前总是她守在与卿殿外,旧伤复发的时候,再难受也会等他起床,还嘱咐下人给他备着姜汤。
现在换他守着,然而前日半夜她咳了几声,却没让他进去。
方荨回神,见她袖口露出一截明黄色封贴,心里一紧,唤道,“等等。”
楚纤歌顿步,咬着牙没回头。
他盯着她袖子,想起她近日只写过一封折子···当下连拿稳托盘的力气都没了,真要和离了吗?
楚纤歌等不到他说话,举步就走。
“要是我···你的伤怎么办?”他明显哽咽着,离开这个词说不出口,但她知道。
“生死有命,与你也没相干了。”
是啊,和离不过是她最后给他的颜面。
方荨低头,指甲在托盘上划出几道长痕,声音听起来才没那么撕裂,“那我从前欠你的···”
怎么办?
她终于背影微僵,金冠仿佛都失了色彩,“你没毒死我,当年又在毒丛无条件救了我,两不相欠。”
她没再停留,大红身影很快从他视线里消失。
方荨笑了笑,眼眶里都是泪,喃喃道,“两不相欠啊···”
第56章 一个条件
早朝时,原以为那群家伙要说苏郁的事儿,没想到竟无一人提及。转念一想,毕竟牵扯太后,没人敢冒这个险。
也罢,省得她浪费口舌。
最后,只安排了二月二春猎事宜及图鲁蒙觐见一事便散了朝。
今天天气不错,楚纤歌正担心自己会不会又在养心殿睡着,一听吉祥说陛下在亭子里摆了早茶,顿时轻松不少。
楚霁云换了常服,就着茶水ᴊsɢ吃了半块枣糕,“皇姐来了。”
“微臣参见陛下。”楚纤歌还没进亭子就先行礼,上回喝多了指着鼻子说他断袖,要不是都姓楚,她这会儿八成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楚霁云面无表情,转过身盯着她,“皇姐有多久没叫我的名字了?”
是“我”,不是“朕”。
楚纤歌忽然嗓子疼,就知道皇帝的茶点没一次是好吃的。她这弟弟,就算不是断袖,也是没断奶。
算了,今日有事求他,配合一下也不会死。
她挑眸一笑,“陛下想让臣什么时候叫,臣都遵旨。”
比起一本正经的君臣之礼,她半开玩笑的样子终于让楚霁云脸上有了光彩,“若是强求,就没意思了。”
嘿,他不觉得自己要求有点高吗?
楚霁云抬手,她才起身进亭子,虽有些别扭,但还是讨好地叫了声,“阿云这几日累不累?”
亭子外,吉祥拂尘一挥,“都站远些。”
楚霁云昂首望着她,眼里有惊喜,唇角有微笑,没说话先伸手拉她袖子。虽然她脸上维持着笑,但触碰的瞬间那几不可查的一点后退没逃过楚霁云的眼。
“我说累,皇姐就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他脸上有纯粹的期待,跟多年前问她“长姐能带我一起去杀敌?”是一模一样。那时楚纤歌先象征性说两句人话,他再纠缠就打一顿屁股,再叫人丢回家去。
现在自是不能打了,她避开楚霁云目光,干笑两声,“微臣留下也不会帮您批折子,不如···陛下早点生个太子,能提笔了就摁在养心殿让他干活!”
她倒是笑得出来,楚霁云非但不能恼,还得用异于常人的克制力控制好自己,勉强回归正色,“这么多年皇姐就哄过朕两回,一次是父皇战死,一次是让我登基。今日···说吧,又想哄朕干什么?”
他边说边替她倒了杯茶。
楚纤歌被看穿来意,抚唇轻咳两声,“折子···陛下看过了吧?”
“嗯。”楚霁云呷了口茶,“皇姐连和离都顾全他的颜面,你就没想过这样会让楚氏皇族蒙羞?”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他骤然放下茶盏,神色一冷,“在朕心里,皇姐是世上最不会妥协的一个人,可为着他连名声都不要了。”
“宠幸男侍,留恋花巷,夜夜宿醉,就为了给他个体面。”
楚纤歌没脸看他,就差抱着茶杯抠手指了,半晌才说了句,“恳求陛下成全。”
“要朕给他颜面也不是不可。”楚霁云瞧她忍气吞声这模样,心里窝火,“皇姐需得答应朕一个条件。”
楚纤歌想都没想,“我要再回宫住着,早晚和太后打起来。”
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太不给皇帝脸面,但也没法收回。
楚霁云也没恼,“不是这个。”
她明显松了口气,“那是···”
楚霁云歪着脑袋,意味深长,“还没想好,想到了再跟皇姐说。”
“也行。”
“今晚,图鲁蒙就到京城了,皇姐可想好怎样应对吗?”
“手下败将。”楚纤歌说起这个,又不自觉微扬起下巴,“请罪诚意够,就请他多喝两杯,若是别有居心···谅他也不敢。”
楚霁云喜欢这样自信骄傲的楚纤歌,“听说部落即将进行大选,他自从输给你退回雪岭西,就不得人心。眼下关键时刻来大宁,恐怕不只是请罪这么简单。”
“他膝下子嗣多,但对妻妾很不好,金翰母族没有势力,他潜入大宁无非是想让南诏与我们一战,鞑子好趁虚而入。计划失败后,退而求其次,想拿我回部落邀功,多一份继位可能。可见内部争得凶。”
楚纤歌抿了口茶,楚霁云把枣糕推到她手边,她忽然想起方荨嘱咐少吃甜腻的糕点。
伸到半路的手又缩回来,“图鲁蒙身为大将,有自己的骄傲,也许这次未必是他自愿的。我只知道部落支持他大儿子索拉居多。”
楚霁云见她没拿枣糕,目光多了分探究,“也许他是放不下皇姐,朕当时拨了三个月粮草,就是让你杀了他的。”
楚纤歌没细究他后半句话里的骇人冷意,轻笑着,“他是头狼,不杀还能镇几年没长大的崽子。”
楚霁云冷哼,“斩草除根才是良策。”
······
吉祥亲自送楚纤歌出宫门,果然她想起静檀,问了句,“静檀怎么样?”
吉祥随即叹息,“前些天宫里有个探亲回来的小太监染了风寒,不料传染了好几个,静檀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楚纤歌脚步一顿,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陛下让御医不眠不休守着,可···他自己没熬过去。”吉祥话里都是惋惜,“陛下让人厚葬了。今日就是怕染上公主,才特意在亭子里摆的茶点。”
楚纤歌原本心情沉痛,一听这话,忙道,“胡闹!陛下就不怕感染了吗?”
“您放心,陛下不想引起恐慌,这几日都在文贵妃那儿。”
“哦。”楚纤歌一下倒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上了马车才突然掀起帘子,吉祥忙又垂首躬身,“长公主有何吩咐?”
“明日春猎,本公主带驸马过来替陛下瞧瞧身子。你待会儿差人去公主府,驸马那儿有驱疫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