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忧心
夜风彻夜地刮着,西北的平原,就算是盛夏仍然呼啸凛冽。
白帐篷上立着的帅旗猎猎乱飞,绥绥抱膝蜷在李重骏那张铺着玄青狐皮的坐床上,厚实的牛皮大帐涂了桐油,在烈风里岿然不动,连帐内青白色的烛烟都仍袅袅升腾。
可她隐隐听见战马的嘶鸣,只觉得不安。
已经一天一夜了。
他们离开营地已经一天一夜,李重骏走的时候那样意气风发,临上战场还不忘奚落她,绥绥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小小的战事……毕竟对于生活在玉门关的人而言,打仗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常见。
何况敌方还只是一座寺院。
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两天过去了,她不仅没有等到凯旋的军队,驻扎在营地的援军也源源不断奔赴前线。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的空帐篷,在月光下反映着盈盈的光,像静悄悄开放的白花。
到了第三天,连管炊火的小兵都被叫走披上盔甲。
而绥绥真的开始忧心了。
她不愿再待在帐篷里,开始帮着余下的人一起磨面粉,晒马奶干,当有小兵回来要补给干粮的时候,好给他们带到前线。
绥绥自己都没不好意思,卸掉钗子,扎起袖子,抢着干这干那。倒是那些小兵,把她当成魏王的女人,都不敢和她说话。
她只好一个人无聊地把大桶马奶倒进锅里,熬熟之后再挑奶皮晾晒。
也因为无聊,她渐渐留心那些小兵的交谈,发觉他们总是把贺拔的名字挂在嘴边,敬虔地说个没完,简直像是崇拜。
“魏王殿下如何,我不好说的,倒是有贺拔将军,一定出不了岔子!五年前,打西突厥那场仗,听说过吧?先上阵的那些叫敢死之师,两千个――两千死士,最后就活下来不到三百个,里头贺拔将军杀得鞑子最多,‘验首’的时候,他一个人砍了三十个脑袋!”
他们都叫他贺拔将军,尽管都司和将军之间至少差了四个品级,
“那时候儿的统领就是咱们杨将军,后来跟着杨将军南征北战,嘿,不是我说,要不是因为将军出身弘农杨氏,而贺拔都司有点胡人血脉,又跟咱们似的是个没名没姓的田舍汉,这将军的名头,指不定……”
那小兵说得忘我,混忘了晒棚下的绥绥,直到被另一个小兵戳了,才忙住了嘴。
其实绥绥还是挺想听下去的,贺拔这些年来的事,她全然不知,听起来像是听说书。
其实,他们从小就认得。
小小的永庄,一个在村西头,一个在东头。他们不怎么熟悉,因为贺拔生着一半的胡人脸,在这个汉人聚集的村落,所有人都讨厌他。
他也不爱说话,总是沉默地吹着胡笳。
绥绥倒不以貌取人,夏天的时候吃着葡萄经过陇头,看见他在吹胡笳,还会笑嘻嘻地送他一串。可是后来,乌孙的铁骑踏碎了她无忧无虑的幼年,她的爹爹死了,她的娘死了,被乌孙人杀死。
那些恶魔,一个个,尽有和贺拔相似的脸。
埋掉了爹娘破碎的尸首,从未谋面的舅舅来接她。贺拔也来了,莫名其妙地,送来一罐羊奶干。
还有他的胡笳。
可绥绥恨极了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抢过他的陶瓷罐子摔碎,又把他的胡笳丢在地上,踏扁扁,大哭着跟着舅舅走了。
她被舅舅卖掉,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而再见到贺拔,已经又过了八年。
她十五岁,在凉州府下的小县唱戏。那晚是唱粉戏――给一班马上要去送死的低级死士演,因此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他也在。
据说当晚,他是把刀拍在桌上,拍碎了账房里的一张八仙桌,才以极低的价钱把她赎出来的。没办法,那时候快打仗了,世道乱,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而行伍中的敢死之师,又是亡命徒里最不要命的。
他同行的伙伴都起哄,说他贼心不死,临死前还要快活一番。但贺拔什么也没有做――绥绥至今都觉得震惊,他在客栈租了小小的一间房,把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给她,让她明天天亮就走,离开这里,回去永庄。
他的娘也死了,房子空着没用,可以给她栖身。
反正他这一去,是不可能回来了。
绥绥呜呜地大哭,比八年前哭得还要大声,贺拔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寡言,坐了一会,便要走了。
她连忙拉住他,因为羞愧,因为无以为报,她慌不择路地说:“我给你……贺拔,我给你……留个后罢。”
贺拔很震惊地回头看她。
他没怎么变,依旧是古铜皮肤,极高的鼻梁骨,硬朗又苍劲。只是眉目更细致了些,多了两分像汉人。
“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可以报答你。传宗接代,也不一定要有男女之情,你给了班主钱,那我为你当牛做马也是应该,戏里面都是这么演的……”
贺拔依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绥绥连忙又说:“我,我不是要嫁给你。只是你要上战场了,刀剑无情……”
这话不吉利,她连忙止住了,
“若有,我替你养大,贺拔,你娘是汉人,你没有孩子,她在地下也会闭不上眼睛的。若没有……便是老天的意思,我承你的情,大不了,下辈子再报了。”
她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你若有心上人,就罢了。”
可贺拔沉默了一会,对她说:“出来。”
台阶外是夏夜的月,夜凉如水,隐隐的,听见远处歌坊内的丝竹与胡笳。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汉人,还是胡人。”他望着月亮,语气淡淡,“汉人仪式繁重,是不能够了。在我阿爷的家乡疏勒,对着月神敬拜,便是礼成。”
这回轮到绥绥惊讶了。
她没想到,贺拔要娶她。
其实不用这样客气……她动了动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点了点头,有学有样地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照疏勒的礼仪,应当要拜三次,可拜到第二次的时候,就听见远处嘹亮的号角与羯鼓,把一切弦乐声都压了下去。
绥绥都知道,这是军中紧急的诏令。
贺拔更是警觉,立即站起来,匆忙别起了腰刀。
“我走了。”
“可,可是……”最后的报答机会也没了,绥绥一咬牙,对他说,“那我,那我等你回来!”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因此贺拔只是淡淡笑了笑,说“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绥绥也在第二天离开,遵照他的嘱咐回到了乡下。
其实贺拔不懂,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根本无法在乡下独自生活,养活自己。她替他把家收拾了一番,便又回到了凉州,怕原来的班主报复,去了更繁华的大县。
至于她救下翠翘,投奔小师叔,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后来她赚了些钱,回去替他娘修葺了坟墓,过了两年,没有听到贺拔的消息,她又开始为他烧纸。
她以为他早已经死了。
她以为。
绥绥迷迷糊糊睡在狐皮毯上,心咚咚地跳,睡得很不舒服,不一会儿,她连睡都睡不成了――她脸上拂来一阵血腥气,实在好难闻,还又冷又热。
有个什么东西不断蹭着她,像只大狗似的。
等她睁开眼,那东西都已经拉开她的上衣亲到胸口。
“啊――”
绥绥尖叫,他抬起头来,她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额间的锦带早已被血水浸透,发髻散成马尾,也已凌乱不堪;白璧似的脸颊如遭泥陷,血痕凝成了紫黑,那浓郁的泥土与血的气味……尸体的气味。
“殿……殿下?!”她倒吸一口凉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怎么弄成这样子,情况如何,宝塔寺的人――”
她没从见过如此狼狈的李重骏,可他笑着,邪邪地笑,眼中焰焰的光华反映着烛火的爆裂,如同一头嗜血的野狼:“死了,六千个妖僧,还有三万乌孙的精兵,都死了。”
绥绥疑心自己听错:“乌孙!”
“对,乌孙。他们私通西域求援,突厥乌孙,合凑了五万骑兵,前后夹击,不然何至于拖至今日!”
他恨恨地咬牙,又随即凑在她脸旁,沙哑地说:“我杀了那么多乌孙的贼人,也算替我的绥绥报了仇,嗯?”
说罢,便低头啃咬她的嘴唇。
脏死了脏死了――什么狼,分明就是狗!
绥绥来不及反应,就被他身上的气息冲得七荤八素,极力反抗,却被他死死压在榻上好啃了一番,也蹭了她满脸脏兮兮。
第三十五章 醋意
绥绥不是没见过李重骏发疯,也不是没被他亲过,可被发疯的李重骏亲,这还是头一次。
他吻得又急又狠,唇齿纠缠,像是宣泄,又似掠夺,将她的舌尖咬出了血,又气势汹汹地将那腥甜的血气吞下。绥绥被禁锢在怀里肆意侵犯,他皮肤的滚热,颈上的青筋血脉偾张,烫得她浑身颤抖。
仿佛溺水,几欲昏厥。
她害怕了,抓着他的袖子喘气,
“殿、殿下,你怎么了――”
“真想吃了你。”
他贴在她耳旁,恶狠狠地答非所问。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从外人口中听说了这场战役。朝廷调派了七千兵马,面对的却是五万草原精兵的三面围攻。她不敢想象那五天五夜的陇西,暗无天日的厮杀过后,当晨雾渐散,淡淡日光照向遍野的尸骸,主持这场混战的少年不过二十岁,在血痕累累的高头白马上遥望着这一切,他会是怎样的心绪?
他可曾害怕,可曾忧惶?
没有人知道。李重骏从不会向她提起。
吻到天昏地暗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粗重喘息着,把脸埋在她颈窝,束碎发的小银环硌着她的脸颊。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那个叫贺拔弘的都司,你认得吗。”
“贺拔吗?认得呀!”
绥绥脱口而出,又觉得他语气不对,疑心有诈,因小声道,
“他小时候也住在永庄,见过几面,说起来也算同乡……可是高骋告诉殿下的?”
他没接她的话,又说:“唔。可我问他,他却说并不认得你。”
绥绥心下奇怪,皱了皱眉,忙又笑道:“本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何况我六岁就走了,这么多年,大约早就忘了……他来接我的时候,我看着他眼熟,他却像一点不记得我了……”
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李重骏没再说话,温热的吐息洒在绥绥颈窝,让她莫名地提心吊胆。隔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又懒洋洋地说,
“我倒不知,你还会晒奶皮子。”
“嗳?”绥绥见他忽然转移了话头,愣了一愣,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是我?”
他笑了:“不然你做的东西,还谁有这个胆子碰?”
绥绥笑嘻嘻地问:“那殿下吃着,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他无奈轻嗤,“又酸又苦,亏得是叫本王一人独食,拿到朝廷给御史台吃了,只怕要参上本王一本,说是我苛待士兵士卒。”
“你!――”绥绥气得拍他,“殿下不爱吃,谁逼你吃来着,给我吐出来,不给你吃了――”
“放肆!谁借你的胆子,敢这么和本王说话。”
李重骏语气很凶,却抬起了身子来咯吱她的腰窝。绥绥又惊又叫,又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李重骏也大笑,钳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反击,还得寸进尺,往下三两下扯开她的裙子。
“不要不要,殿下满身血,难闻死了,我才不要――”
一语未了,只见门口有小兵叫了声殿下。
李重骏让他们进来,尽管隔着个虎皮裘屏风,什么也看不着,那两人抬进一盆水,还是小心谨慎,细声细气地请殿下沐浴更衣。
他冷冷问:“那几个人怎么着了。”
两个小兵吓坏了,忙道:“回殿下,各打了三十个军杖,还在,还在外头趴着,没起来……”
等他们一走,绥绥便抿嘴笑道:“嗳,他们又怎么惹着殿下了?才打赢了仗,不说奖赏,反倒苛责,仔细寒了功臣们的心。”
李重骏翻身起来,大剌剌扯开袍带,乜着她冷笑:“倒没得罪我,不过说你腰细长得又俏,弄起来一定有滋味。”
“他们敢!――”
绥绥变了脸色,一骨碌爬起来,却正被李重骏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往外走。
银胎黄杨木大浴桶,里面热气腾腾,他把绥绥扔进水里,竟在水里剥了她的衣裳,抹了一手剥皮鸡蛋似的滑腻皮肤,自己却一跃坐到了浴桶的横板上。
他拽过她来:“就是,他们敢――本王一个人的好处,岂能让那些混账肖想了去?谁敢,我要他的命。”
语气散漫,似笑非笑。
可是他看着她,乌浓的眼睛泛着意味不明的寒光,比她妆奁里的黑珍珠还要亮。
他似乎话里有话。
绥绥没来由一阵心虚。
她和贺拔的事,他知道多少?
她永远搞不懂李重骏那满肚子坏水,却最通世故,很快便镇定下来。抬起眼,水光泛泛地看着李重骏,然后环住他的腰,贴在他腰上轻轻说,
“殿下说得……极是。”
绥绥难得如此乖巧,李重骏微微惊诧,却随即扬起了唇角。他把她捞到怀里亲她的颈子,还一面亲一面叫绥绥。
这太诡异了。绥绥浑身发抖。
之前的两年里,他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绥绥甚至疑心他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可近来几个月,他不仅总是亲她,言语也很古怪,譬如那句“我的绥绥”――
不是已经钱货两讫了吗,她怎么又成他的了?!
绥绥担心他和自己睡上了瘾,把她带在身边时时睡觉,再一路睡到长安,那可就糟了。
她胡思乱想着,李重骏已经抱着她跃回水中,把她压在浴板上。绥绥咬牙忍受了一会儿,忽然抱住了李重骏,依偎在他怀里,主动去吻他下巴,娇声问,
“哦……嗯,殿、殿下……那绥绥是第一个与你共赴巫山的人,是不是?”
说着浑身颤抖,像餍足抖尾巴的小白狐狸;水灵灵的眼睛仰视着他,黑压压的羽睫像小扇子,扫一扫,任谁都会觉得是撒娇。
李重骏仰唇嗤笑,低下头回吻她的唇,却被绥绥躲开了。她趴到他肩头上,笑着说,
“都说陛下的后宫佳丽三千人,那殿下以后是不是也会娶好多老婆?个个国色天香,模样身量儿,都比绥绥好上百十倍,殿下轮着和她们睡觉,夜夜,啊……啊,夜夜做新郎,肯定不会记得绥绥啦――”
“住口。”李重骏挑眉,低笑中掩不住得意,“小东西,几时轮得到你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