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绥绥听说过,那是要穿过整个河西,再翻越许多雪山才能到的地方。小的时候,总是会有僧人来她家的村子讨水,说是要去天竺参拜,可是许多年来,她还未见过一个回程的面孔。
“那这个人,是去过天竺的和尚吗?这么厉害的和尚,怎么会被扔在这里?”
绥绥看着眼前散落的遗骸,不免肃然起敬,悄悄放回了藏在袖子里的珠子。
李重骏没有多说,他的神情一直很凝肃,不仅凝肃,还有点可怕。要不是在古井了除了他就是死人,她才不要这么哈巴狗似的巴着他。
他们抹黑从迂回回到了寝处,绥绥才发觉自己的小衣全湿透了,整个人冷汗森森。
等洗了澡,又吃了热茶,收拾脏衣裳的时候才发觉还有一个小玩意儿,就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样式奇怪的小白石头,她随手放在汗巾里,忘记还回去了。
她想了想李重骏的模样,觉得他可能会在意这些细节,于是披起了一件[袍去找他。
他果然还没睡,似乎也洗了澡,披散着头发,却换了白锦带,又是白璧似的脸,更显得那血痕狰狞。他正在一张宽敞的坐床上看东西,小案上堆满了书簿,旁边点着昏黄的灯,有个小厮避立一旁。
“殿下。”
他抬起头来看她,还是从前那样子,微微皱着眉,不大耐烦的样子。可是就是这一丝不耐烦和这点昏灯,让她在这陌生的夏夜感到分外安心。
绥绥把那小白石头给他看:“殿下看,可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李重骏捡起来瞧了一会,依旧放回了她手心,
“你想留着就留着吧。”
听他语气漫不经心,应该是她想太多了。绥绥小小哦了一声,随即又听他说,
“大约是他的牙,被水冲成这样。”
他话没说完,绥绥便受了刺激,手一甩扔出去好远,人也跳到了坐床上。李重骏瞥她一眼,勒令她:“下去,什么衣裳就往我榻上坐。”
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之前引诱她跳井的时候嘻嘻哈哈,现在过河拆桥,又开始横不是竖不是。
可是绥绥现在怕得要死,也没心思和李重骏生气。
闭上眼就是抱着那人头的场景,再想到她居然带着死人的牙走了这么远,还放在衣裳里,万一今晚惊扰了阴魂,半夜找她来打击报复……
“我洗澡了!”绥绥嘴上还为自己分辩,身体上却已经耍起了无赖,抱紧膝盖,都要哭出来了,“反正……我就是不走了!死也要死在这张床上!”
李重骏听见,倒放下了手里的册笺,倚在屏风上靠近了一旁的绥绥。绥绥赶紧打蛇随赶上,也凑了过去,只见他忽然笑得得意:“怎么,在我身边就不害怕了吗?”
绥绥看他这样子就来气,小声咕哝道:“是呀是呀,殿下长得像钟馗似的,一般小鬼怎敢近你的身呢!”
她看着李重骏噎了口气似的,这下子可轮到她得意了,但他随即不理她了,又让绥绥有点后悔,连忙爬到案前,给李重骏倒了一盏茶,伏在案上可怜兮兮看着他。
“殿下,你的床……一定很大吧。”
他倒有点吓了一跳,轻咳了一声才道:“我一会打发多些人守着你就是了。”
绥绥撇撇嘴。这回跟着的下人,除了一个侍女全都是小厮,他们也不能进屋,顶多在帘外守着。
还是李重骏看起来阳气重些,而且不怕鬼,它真来寻仇,让他去打鬼好了。
“可是……可是……”她一咬牙,豁出去了,一只手搁在案上,雪白的腕子垫着乌木镇纸,凤仙花染得指尖红滴滴的,轻轻在他宽敞的袖角上划弄,
“绥绥就是想试一试殿下的床,看在我今日没有功劳有苦劳,就许这一次吧……”
她是一双媚眼,溜溜的乌玉珠子顾盼流转,四处放交情,可凝神注视的时候,珠子不再滚动,只幽幽反射着静谧的夜光。巴巴望着李重骏,又是蹙眉又是咬唇,极尽做作,却没发觉小厮已经在悄然间被遣了出去。
李重骏探过身来取墨,状似不经意地在她耳边轻轻仰唇道,
“也罢。不过……你的衣裳可不能上我的床。”
“嗳?……嗯。”她红了脸。
第三十章 铜佛
绥绥看着李重骏脸上的伤痕,总是有点担心,担心宝塔寺的人起疑。
可是过了两天,再和那些世族子弟吃酒,见他们都言语轻薄地打趣,才知道李重骏对外说那伤是她挠出来的。
……罢了。
她身上莫名其妙的罪名也不止这一桩。
李重骏又忙起来了,却不是忙着查案。
他在凉州这些年也不是白混,薄媚的名声早传到陇西,当地的世族见他不大着调,稍稍松了一口气。更有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同他臭味相投,不几日便已经到了同出同入酒肆楚馆的地步。
就连这庙里有个大和尚的侄子,每次喝醉了都想摸她的手,李重骏也一样和他勾肩搭背。
绥绥都气死了。
唯一让她快活一点的,就是马上就到七月了。
她听小厮说,宝塔寺跨州并县,占地好几百亩,寺外那一大片街坊都是他们的,就连那个可以容纳上万人的平场也归他们所有,临近七夕,万人平场上渐渐占满了摊贩,只等着七夕灯会那日好好热闹一番。
绥绥在庙里待着,都要闷死了,却又不能溜出山门,顶多趴在庙后面高高的乱石上偷看外面的万家灯火,过过眼瘾罢了。
可是这一天,天才擦黑,灯还没有扎起来,就忽然下了大雨。
绥绥败兴而归,半路上雨势愈大,她只好在一处极偏僻的小殿里避了一会。
那儿可真冷清,别说香火了,连盏灯都没有,想必是许久没人来过的了。
绥绥倚在一处杏黄的经帘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身子被人拽着,迷迷瞪瞪睁眼,才发觉天全黑了,而自己正被人抱起来。
她吓得魂飞魄散,彻底清醒了,正要叫,嘴又被捂上了。这手法有点熟悉,她抬头一看,果然是李重骏。
“殿下!你怎么在――”
她好容易掰开他的手,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捂上了。
“唔――唔――”
他抱着她躲去了更远的地方,不一会儿,忽然听见殿内远远传来两声“咔啦”的轻响。绥绥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铜金大佛旁走出一个穿灰缁衣的僧人,四下里打量了一回,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去。
寂静了好久好久,李重骏才放开她,绥绥立刻诧异道:“他、他是从哪儿出来的!”
李重骏没理她,起身谨慎地往外看了看,然后才到了那佛像跟前。绥绥这才注意到,他石青的[袍底下竟是僧人穿的鞋子,看着好生奇怪。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为了不留下可疑的脚印。
她自己没有那种鞋子,只好脱掉绣鞋,只穿罗袜跟了过去。
“殿下怎么会在这儿啊!”她还问。
李重骏示意她噤声,略一踌躇,低低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大梁佛寺众多,除了长安的相国寺,也只有宝塔寺藏有天竺那烂陀寺的经典。若论数量,相国寺还比之不及远矣,终其缘故,只因宝塔寺上任住持法贤曾两度来往天竺,拜在那烂陀寺门下,六年前他第三次前往天竺,就再没回来,每年翻著的佛经都六月由商队送回宝塔寺……除了今年。”
“嗳?天竺?那天那个……人,不会就是法贤吧?”绥绥想着想着,忽然吓了一跳,“他要是死了,那每年寄经书来的,又是谁?”
李重骏没有回答,只严肃地打量着那铜佛。
佛身内一向中空,或藏经卷,或以金银仿造五脏六腑置于身内,但这尊铜佛显然并不止如此。
前日那口荒井乃是东西走向,一面通向深山,另一面延伸出一条线来,最可疑的便是这片废殿。又紧挨着山门,外面的平场常年是闹市,弄出些动静来也不引人注目。
他不动声色藏在这里观望了几日,总算找到了机关。
那僧人侍从佛像身后走出,那暗道的暗门应该就在身后
只是……它要怎么启开?
他伸出手,轻轻扶在盘腿而坐的佛像身后,敲了敲,又按了按,却并没有半分动静。绥绥也慢慢悟出来了,这佛像里应该藏着条密道,于是也煞有介事地摸了摸。
他却低斥她别动。
绥绥讪讪的,索性绕到观音正面去,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开口:“殿下……”
可他又让她噤声。
绥绥翻了个白眼,彻底不理他了。
此地不宜久留,李重骏略看了一番,见暂时还没看出个线索,便决定先打道回府。他们一路避影敛迹,一直等拉着她回了寝处,绥绥吃了一杯热茶,才在无意间说出了方才的话,
“咱们方才看见的那个铜佛,是哪一路的神仙呀?”
“那是毗卢遮那佛。”李重骏轻声一笑,“我劝你,少想那求神礼佛的事了,这儿的神仙,未必干净,有求他们的,倒不如来求我。”
绥绥没接他的茬,自言自语了起来:“毗卢遮那,是管什么的?为什么要去摸它的手心呢?”
李重骏没听明白,也没往心里去,直到她说了下一句:“不然,它的手心向内,又怎会磨得发亮。”
他忽然看向了她,眉头一蹙:“什么?”
绥绥吓了一跳:“什么什么……”
“手心发亮――那个铜佛?”
“唔……唔,是呀。我从后面绕过去,正好有道月光打进来,那佛的手心比别处都亮,估计是叫人摸的,不过我看别处的佛像,锃亮的都是突出的地方,摸手心……也有讲究么――”
话没说完,李重骏便打断了她,急促地问她:“为何不早告诉我。”
绥绥一听他质问的口气就上火,叫怨道:“你、你你讲不讲理啊!当时不是你让我闭嘴吗?”
果然,李重骏闭嘴不理她了,略一思忖,把手拍了三下,便听房梁上回以了三声叩响。绥绥急忙往上看,只见有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抱剑坐在房梁上,然后当着他们的面跳了下来。
绥绥叫道:“高阆!”
高阆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腿脚倒是真利落,上天入地,简直身轻如燕,比从小学白戏走铁索的她还厉害。如果这世上有说书先生口中的轻功,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之前李重骏发觉自己的桌案被人翻动过,便叫高阆做了梁上君子,检查他不在时房内的动静。
一叫高阆,绥绥就知道他又有重要的事,很自觉地溜了出去。
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她依旧每天闷得难受,看着李重骏忙进忙出,通宵达旦地和他们饮酒作乐,至于有没有找到那个佛像里的暗道,暗道里又有什么东西,绥绥问李重骏,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一来二去,她也懒得管了,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早点回家,见到翠翘。她酿的葡萄酒沉了这几个月,滋味一定更好了。
直到进了七月的一个夜晚,她还坐在台阶上吃着葡萄回味葡萄酒的味道,李重骏忽然从穿廊下走了回来,竟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带来一阵凉凉的松柏木气息。
绥绥好久都没碰到他了,惊讶地看着他,半天才把手里的葡萄递过去:“殿下也要吃吗?”
李重骏笑了,反撑着手倚在了身后的石阶上,看着满天银亮的星子,问道:“你家乡是哪里?”
“殿下问这个干什么啊。”
绥绥不肯说,见李重骏乜着她,才不情不愿道:“青州定县…上原村。”
他嗤道:“是小永庄罢?”
绥绥知道,李重骏早已将她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因无奈道:“殿下既早知道,又问我来做什么?”
“乌孙进犯青州府的那年,你六岁,对吗?”
绥绥愣住,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不确定李重骏的意思,生怕他是来没事找事笑话她。
她不敢想起那一场浩劫,血腥的味道随着记忆奔涌而来,她怕。
绥绥不说话了,站起来要走,李重骏忙拉住了她,拉得她趔趄跌在了他下面的台阶上,他随手就揽到了怀里,把下颏垫在了她头上,像哄着她似的轻声说,
“不说了,不说了。”
罢了。
他想,没必要告诉她。
没必要告诉她,他们在暗道一间藏经的密室里找到了这些年来与西域来往的书信。
不是天竺,而是乌孙。
法贤高僧的尸骨昭示着天竺早已与宝塔寺切断了联系,这些年跟着商队来往的骆驼与马车,里面也不是经卷,带来的是乌孙特有的青宝石,带走的,是中原的兵械。
他们私造铁器,又私通西域。乌孙有了兵械,难怪二十年来源源不断地侵扰边疆。那场青州府的屠杀甚至算不上最惨烈的一次。
他瞥见她低垂着头,一段净白的颈子,领口淡淡的桂花香,忽然道:“城外的西边有一座月老祠,旁边有颗几百年的桂树,生得极大,许愿也极灵,过几日便是七夕了,放起烟火来比宝塔寺外还热闹,我带你去转转,如何?”
绥绥声音闷闷的:“多谢殿下好意,我不去。”
他挑眉:“唔,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不是最爱凑热闹。”
“月老祠不过求姻缘,我又没有心上人,干什么去。”
话一说完,觉得揽着她的手臂僵了一僵,她转头,又见李重骏的脸上难看得紧。
“殿下?殿下?你怎么啦。”
他没说话,半天才转过头去冷冷地说:“罢了,本来祠旁还有家大珠宝铺子想带你看看,你不愿意,就算了。”
“别别别!”绥绥一听,立刻回心转意,见他起身要走,赶紧拉住他袖角讨好:“我说错了,殿下,我乐意,我可乐意了!”
李重骏看她这样就有气,拂袖而去,走了。
第三十一章 冷战
能去外面看烟火,绥绥还是挺盼望的,但没想到在这之前,她要陪李重骏喝上三天三夜的大酒。
他和那个大和尚的侄子,叫陆公子的,纠集了几个小王公子,小谢公子,饮酒作乐,彻夜赌钱,最可气的是那姓陆的全把她当窑姐儿调戏,先是夸她琵琶弹得好,见李重骏不理论,竟大着胆子拉过她的手:“到底是魏王殿下看上的人,这双手细皮嫩肉,白玉雕就,怎么就勒得动那么紧的弦?难得,难得……”
绥绥忙着和李重骏使眼色,可李重骏和旁边人说说笑笑,全不理她。
果然,臭流氓的朋友也都是臭流氓!
就算不把她当回事,他好歹是个王爷哎,这也能与民同乐?
李重骏还让绥绥给陆公子倒酒,绥绥气得怒火中烧,士可杀不可辱,斟了一杯酒,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全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李重骏也愣住了,他反应过来大怒,厉声骂她“放肆”,随手也狠狠摔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