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账簿早五年就做得万无一失,若是个明白的,连看都不会看。
“自然,自然,那就请殿下先移步寝处小做歇息,账簿随即便会呈献给殿下阅览。”
李重骏一看就是一下午,当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绥绥吃了晚饭,趴在窗边打盹,却被侍女叫了起来,说李重骏找她。
绥绥打着呵欠出了门。宝塔寺大约总有贵客来,修葺的住处不亚于公府人家的寝室,她住在厢房,李重骏的卧房兼书房就是院子正面那五间。
这时候已经过了黄昏,天暗了下来,几个小厮搭着梯子点灯笼;几个僧人也在房檐下站着,说是侍奉魏王看账本,有什么疑问,可以及时问他们。
但就连绥绥都能看出来,他们是来监视李重骏的。
绥绥进了正房的内室,就见李重骏不端不正地坐在案前,摊开的账本到处都是。
他见了她,招了招手,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声,
“卿卿,过来。”
“……?”
分明是亲昵的称呼,绥绥却一下子清醒了,吓得后背发凉,站着不敢动。
李重骏见状,皱着眉给她使眼色。他那凛凛的眼神可比语气硬多了,绥绥反倒觉得亲切,于是慢慢走了过去。
才到桌前,他便忽然起身,拉着她就往内室走,一路走,灭了一路的灯。
绥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到了床上。视线一下子暗了,她吓得叫起来:“你要做――唔唔――”
李重骏也扑到床上,捂住了她的嘴,贴着她脸颊低声道:“别叫!我一会要出去一趟,你在这给我做做样子,明白就点点头。”
绥绥其实还不太明白,但已经快憋死了,于是拼命点了点头。
李重骏放开手,她连忙大口喘起气来,他回身掩上了幔帐,两人便完全困在这秘密的黑暗里。
他们靠在一起,他的胸膛可真硬。
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松柏气,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轻轻的,却带着点局促。
绥绥悄悄问:“我要怎么做样子?”
李重骏似乎不大自在:“从前怎么样,这回就怎么样。”
“从前……”她好像明白了一点儿,李重骏白忙乎这一下午,方才又没头没脑叫她卿卿,都是做给那些和尚看的。她想了想,忙道,“可、可殿下不在呀!”
她一个人对着空气淫词艳语,也太奇怪了罢!
李重骏仍她耳边低声说话,虽然语气不大耐烦道:“不然还要你干什么。那些和尚现在院里,后窗还没有人,若是窗上没有影子,又没动静,给他们察觉了,只怕要看得更紧。你在这待着,就当我还在这。”
绥绥从前唱戏都是对手戏,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何况还是粉戏,一个人怎么演?
她犹犹豫豫地,也只好点了点头,
“那殿下可早点回来。”她心不在焉,“你一般也用不了多久……”
话一出口,她隐约觉得好像说错了什么,因为感到李重骏的身子僵了一僵。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他也没再说话,撩帘就走了。
第二十八章 情难自抑
“殿下,啊呀呀……饶了,饶了绥绥罢……”
绥绥还从没觉得这是个这么苦的差事。
别的都罢了,最要命的是无聊。
要是李重骏在呢,她还能看着他,看他一副紧绷克制的模样,冷冰冰的脸上,耳根却红红的,还挺好玩。
可她现在只能对着床柱子叫,好无聊。
这床褥还极软,外面正下着小雨,雨声打在竹子上沙沙作响,轻薄得如同梦境。绥绥听着,不仅无聊,还快要睡着了。
这狗男人怎么还不回来!
她在心里骂李重骏,倒也知道他是为了阿武的案子办正经事去,只得想办法打起精神。她没读过头悬梁的故事,却对着那钩纱帐的铜钩子生出了主意,伸手拽了拽,见高低正好,便小心地把它勾在了自己的发髻间。
这样她每次低头打盹,都能被扯痛警醒。
“嗯……嗯……嘶――好痛!唔…殿下轻点……殿下,殿――”
她怕窗外人听不见,红着脸叫得尤其大声,没一会便又觉得口渴。茶盏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她伸手去拿,却见后窗半掩着,青纱被吹得翻飞,在那白月光和青影子之间,竟是李重骏!
也不知他何时出现的,就坐在窗下的地板上,一只手臂搭在膝头,静静看着她。
绥绥像见了鬼似的,一下子吓清醒了:“殿――”
李重骏食指抵在唇上对她比了噤声的手势。
她这时还在茫然,忙捂住了嘴,乖乖等李重骏起身走到跟前,才轻声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那儿呀。”
李重骏说他才回来,可绥绥碰到了他的袖角,几乎是干的,而外面已经下了一个时辰的雨。她反应了一会,只推测出了一种可能,
“什么才回来,殿下肯定早就回来了!”说罢,忽然大惊失色,“那那那――那你刚才就一直在那儿呆着,听,听着――”
李重骏似笑非笑看着她,也不说话,就像在看她的笑话。
绥绥急了:“殿下怎么不告诉我呀!”
他轻笑了一声:“我看你……叫得挺快活。”
绥绥本来不害臊的,却被他这一笑恼羞成怒:“你还笑!这不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她爬起身要和他算账,头发却被狠狠勾住,扯得头皮生疼,惊叫一声,便又捂着头跌回了榻上。
李重骏叹了口气,竟像哄着她似的:“好好,你不快活,是我,是我听得快活。”他俯身凑近,悠悠地煽风点火,“我见卿卿叫得好听,情难自抑,多听了一会,好了罢?喏,我帮你解开。”
他怎么还叫她卿卿,肉麻死了!绥绥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慌忙躲开他,
“不劳殿下!你离我远些就好了!”
绥绥躲手忙脚乱地解钩子,越急越乱,头发愈发缠作一团。李重骏也无所谓,转而脱起了自己的衣裳,解下佩剑,又抽开了腰带。
绥绥忙低叫道:“你要做什么!”
他都不看她:“睡觉。”
绥绥涨红了脸:“不许……不行!”
可李重骏已被行云流水般抽出腰带,扔在地上,又去解[袍的纽袢。夏天,里头就穿了件白中单和锦白F,乌浓的卷发用红锦带束着,分外潇洒。
他人也潇洒得很,倚到床上凑在她脸旁,懒洋洋地低笑:“我可没你这么不讲理,我的床,你想待多久待多久。不过……你若赖着不走,有些事,就怪不得我了……嗯?”
别看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还不是想耍流氓,说着话,一只手已经游离在她腰间,绥绥又急又痒,可头发又被勾住,只好原地扭来扭去,被这狗男人摸了个遍。
可恨李重骏摸着摸着,脸上的轻笑竟慢慢散去,沉下脸变得严肃起来。
嫌她差劲就不要摸呀!
绥绥不仅被摸,还被羞辱了,恨得咬牙切齿。恰在此时,她终于解开了缠着钩子的头发,爬起身扑倒他怀里就要打他。
然而李重骏一手便接住了她,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的腰……还挺细。”
“那是自然――”绥绥哼了一声,觉得不对,又赶紧补上一句,“这就是你耍流氓的理由么!”
李重骏也不生气,反倒认真地看着她:“我问你,你怕黑吗?”
绥绥没明白:“殿下问这个做什么?我怕黑怎么样,不怕又怎么样?难道我怕黑,殿下还要陪我睡吗?”她光是想想就起了一身细栗,赶紧小声地咕哝道,“我可不怕!天黑有什么好怕?怕鬼吗?某些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他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微笑道:“既如此,下次你同我去如何?”
“唔?去哪儿?”
绥绥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李重骏对她比了个过来的手势,尽管有点犹豫,却还是凑了过去,鸳鸯交颈似的听他讲述了一番。
她才知道,他今日和小厮溜去了佛寺深处的密林。
本来是想找出生铁或铁械运送的痕迹,结果私造的铁器是没找到,倒寻着一处荒芜的水井。那水井台阶与井圈的石料破损境况相差甚远,想必是近些时才加固过的;她听着他讲他们是怎么投石进去,虽没听见水音,却听见几种不同的回音,不知底下是什么。听他讲他们想下去探勘,奈何几个男子身量太大,下去便再难出来,只好打道回府。
所以,便想到了身量纤瘦的她。
可李重骏很少一口气和她说这么话,还都是正经话。
也许天黑的缘故,是下雨的缘故,又或者只是因为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也变得好听了起来,在大暑的雨夜娓娓道来,绥绥仿佛看见,看见一个白衣少年在乌篷里吹着悠扬的箫管。
千百年前的曲子,千百年前的月光,照进这竹青的窗纱里,婆娑竹影映在他锦白的寝袍上,宛若在水底。
她从未觉得离月光这样近。
李重骏说完了没听见动静,眼尾一挑乜了她一眼,绥绥赶忙咳了一声,低着头遮掩尴尬:“所以……你是想要我下去?”
他轻笑:“你不敢,就罢了。”
绥绥脱口而出:“谁说我不敢!”
她说出来才觉得中了圈套。脑子里想象了一个深渊似的井底,还是挺害怕的,可海口已经夸下去了,只好不情不愿看了李重骏一眼,小声道:“那我……有什么好处没有?”
“好处么……”
李重骏把玩着她襦裙的衣带,听见这话,挑了挑眉。他轻轻一拽,便把绥绥拽到了胸前,在她耳边低语,像吹气一样。
眼见他是心术不正,这要是从前,绥绥早就要叫起来了,而此时此刻,她却像是不想打断这丝丝缕缕的雨声,低低喘息着没有说话。
但这温驯很快转变为了咬牙切齿。
因为李重骏随即便说了下一句,
“没有,快给我回自己房里,别在我眼前晃,你不睡觉我还要睡。”
绥绥抬头,就看见李重骏一脸玩味的笑意,得意扬扬看着她,还是那种一洗雪耻的得意。
他在耍她!太可恶了!
怪不得对她格外和颜悦色,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反应过来,一时恼羞成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恶狠狠地――
瞪了他一眼,满腔悲愤地跑走了。
第二十九章 赴宴
李重骏本来说明晚就要去的,可自从第二天起,就不断地有人来请他出去赴宴,都是当地的名门之后。王氏为了避嫌没出面,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一气儿的,借着请客的由头来打探他查案的进程。
一连吃了好几天大酒,李重骏应付他们,还算游刃有余,可苦了绥绥这个挡酒的。
他们玩投壶,他装作微醺的样子,总是投不好,一碗碗罚酒都得绥绥抢来喝。
她就是海量,也经不住这么以一当十用,回去的时候路都走不直,更别提跳井了。
好在闹了这么几天,寺里的人看李重骏查案不行,喝酒不行,除了让自己的小妾在床上叫了两个时辰外,毫无长处,整个地是一个薄媚纨绔,也稍稍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于是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还不用喝酒的夜晚,她被李重骏带去了寺庙后山。
那个井真是又窄又小,怪不得要带她来。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漆黑得像是只张口的野兽。
李重骏可真讨厌,都到了这时候了,反倒多了几分犹豫:“你若是不敢……”
“殿下放心好了!我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绥绥嫌他假惺惺,翻了个白眼。
不争馒头争口气,她趴在井口边沿,闭紧眼睛埋头进了井。井洞狭窄,她也不过将将容身,一会松手一会握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滑到了井底。
绥绥的脚底没着地,却碰着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井底下不仅黑,还冷,阴气森森的,她抓紧绳子浑身发抖也不敢睁眼,不一会听见李重骏在上面喊她,她才不得不战战兢兢往下看――
原来就只是石头,还有一道残破的排水沟。
她腾出一只手点燃了火绒,胆寒地看了看,全是昏暗的空洞。
这个李重骏,真是大惊小怪。
她这才喘出一口气,正想拽拽绳子让他们把她拉回去,却瞥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粒闪闪发亮的东西,她连忙跑过去捡起来,原来是一颗白白扁扁的东西,质地温润,形状虽奇怪,也许是宝石也说不定。
绥绥一向贼不走空,赶忙握在了手里。灯火照到眼前,她往深处看,竟又零星看到几个亮亮的小点,也不害怕了,走过去一一捡起,有红珠子,蓝珠子,绿珠子,六七种颜色,她喜滋滋的,可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日后回想起来,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绝不是遇见了李重骏,而是管不住这贪财的手,才会一路拣到那人头跟前。
起先她都不知道那是人头,只剩一半头骨了,像只诡异的白碗。绥绥贼心不改,捡起来一转,就看见那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对她怒目而视。
“啊――”
她怔了一怔,叫声比脑子还快。
绥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井上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她听见李重骏低声叫着“怎么了”。
绥绥将那人头一把丢在地上,人也瘫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捡回些神志。她好容易爬起来,便拼劲全力像来处跑去,迎头撞上了个坚硬的东西。她心都快跳出来了,险些昏过去,脸却忽然被捧了起来。
原来是李重骏。
他也跳了下来,那么窄的井,也不知他怎么下来的,他衣袍都撕破了,脸上也划了一道血口子。这可要命了,脸上挂彩,让寺庙里的人看见了,只怕就要起疑。
可绥绥已经想不来这些,此时看见他,如同见了天山上的神o,一把抱住他呜呜哭起来。
李重骏完全没哄她,而是直接问:“里面是什么!”
“鬼……是个鬼吧……”绥绥愣了愣,慌忙松开手问,“殿下你……是真的人吗?”
他无可奈何地瞧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脸,示意上面的人把她拽回去,拔出匕首便向她身后走去。绥绥吓得身上没力气,根本拽不住绳子,手中的蜡烛也火石也烧完了,与其留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索性抓紧了李重骏的袖角,又藏在他身后哆哆嗦嗦走了回去。
那尸骨早就七零八落了,李重骏查验了一回那半个头骨,又找到了不远处的胸骨和胯骨,还动手在肋骨上摩挲了几下。
骨头与乱石间散落着一些闪闪发亮的珠子,绥绥见李重骏拈起一颗来看,正想把自己捡到的也给他看,却见他对着珠子脸色大变,除了诧异,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地惊恐。
她小声地问:“这个很值钱吗?”
她没期待李重骏会回应,但也许是他太震惊了,隔了一会,忽然定定地说:“珠子不值钱,但这七宝串,是天竺高僧才许佩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