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同往常一样。
可是再回府,绥绥却觉出了些怪异。
先是在角子门,当差的张娘是早已被她收买了的,虽放了她进来,却有些吞吞吐吐的。
绥绥还当是李重骏发现了她偷溜出去,连忙问:“殿下回来了吗?”
张娘低头把钥匙栓回汗巾上,并不看她:“嗳。”
“那说什么没有?”
张娘动了动嘴,还是没告诉她,只说:“姑娘先回房去吧!”
绥绥心里纳罕,也不再和她猜谜,连忙往小院赶。
走穿堂最快,不知怎的,一路上的丫鬟小厮也比往常多。石桥上,甬路旁,有差事没差事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嘀咕什么,见她来,又都住了嘴看着她,甚至有几个低低笑了起来。
绥绥索性提起襦裙跑,才绕过影壁,就见小玉捧着脸坐在台阶上。她叫了一声小玉,小玉抬头,立刻跳起来:“姑娘下午去哪儿了!”
她两步上前:“发生什么了?”
小玉脸上还挂着泪珠,吸吸鼻子道:“方才……方才那个长安的官又来了,这次还带了圣旨……”
绥绥先想到的是那天“当面宣淫”,被信使捅到上头,陛下大怒要给他们治罪,吓得手脚都冷了。没想到小玉皱着一张小小的苦瓜脸说:“陛下下旨,命殿下归京……归京……完婚。”
“完婚?什么完婚?”绥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小玉哇一声哭了:“就是陛下给殿下找了个王妃,是什么弘农杨氏的小姐,下个月就要殿下启程。怎么办呢,姑娘,那个治死咱们的王妃娘娘要来了!”
这下绥绥可听明白了。
事出突然,她也愣了好一会,却还不忘把包袱打开,拿出炸糖油糕来分给小玉,毕竟“这炸的不禁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小玉抽抽搭搭进屋去了。
倒是绥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面发怔一面咬油糕。炸透的江米金黄酥脆,豆沙馅滚烫,甜腻腻地流进喉咙。
她中午就没吃饭,可饿坏了。
三个吃下去,实实在在填满了肚子,也有了底。她拍拍手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番打算。
第四章 长安
李重骏要回长安去了,阖府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是那些卖进王府的本地人家,是走是留,全指着王爷一句话,不是背井离乡,就是丢了差事。可那些长安跟来的下人却是开心得不得了,在荒漠喝够了沙子,这回总算可以回到那温柔富贵乡去了。
厨房大师傅就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当天晚上特意做了一道奶汤锅子鱼,据说只有长安有,就连皇帝赏赐大臣都用这道菜,寓意“鱼跃龙门”。
可能是太快活了,手一抖,还多放了不少盐。
绥绥喝了一大碗汤,又不得不喝了一大碗茶,然后就去找李重骏。
打算和他商议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这出戏终于要唱完了。他马上就有正经妻子,不再需要什么假冒伪劣的宠妾,大概也正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走。
而绥绥呢……通过偷梁换柱和倒买倒卖,也已经攒下了一笔银子。
傍晚时她算清了自己的私房,除了给翠翘治病,还足以开个小酒铺子。凉州临近敦煌,葡萄酒最出名,当垆卖酒,用钱生钱,再辛苦也是个长久之计,不比陪着那怪脾气的人演戏强多了!
绥绥越想越欢喜,忙不迭到了上房,看守的小厮却说李重骏一晚上都在外书房。
她只好走到一旁,倚在穿廊的阑干上等他。
今晚下了入秋的头一场雨。
西北的秋雨,湿而不润,只薄薄打湿了青瓦的房檐。绥绥望着夜下的穿廊,从假山引来,又从月洞门出去,百转千回,仿佛一条银龙,在疏疏的花木里时隐时现。银蓝的月光漫进来,丝丝缕缕的冷里白雾轻轻,像行人呼出的哈气,寂静又匆匆。
她在这里住了两年,可每一次望见,都只觉得是异乡。
她和李重骏呢,也是一样。
做了他两年的宠妾,倒比陌生人还不如。
夤夜,李重骏总算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三分薄醉,绥绥离得老远就听见有人说着:“快,快来扶着!殿下小心。”又看见桂花树后灯影绰绰。
她赶紧溜到小径旁,在他要走过来的时候迎头跪下,说道:“殿下大喜――”
李重骏很快经过她,理也不理,只有织锦袍角轻轻刮过她的脸颊。好多人看着呢,绥绥正噎气,李重骏却又停住脚步,眯了眯眼,侧头睨她。
绥绥眨眨眼:“殿下……”
他忽然走回来,一把拽起她往院门走。
“嗳,你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胳膊拖得生疼,差点跌在地上,李重骏索性把她拎起来,扛在肩上。
绥绥头朝下,整个世界都掉了个个。她是真吓着了,不明所以,可下人们都当殿下“酒后起兴”,心照不宣地低下头跟在后头。
等李重骏进了上房,又心照不宣地关上了门,没有跟进去。
房内已经生了火,湘帘放下来,一进去满室清香温暖。可绥绥晕头转向,只觉得胃里汤汤水水翻腾,难受得紧,
“殿下!殿下!”她小声叫,“我要吐啦!”
“闭嘴!”李重骏叱她。
他咣当一声把她扔在了熏笼上,绥绥抚着心口喘气,回过神来,只见李重骏已经坐在对面的寝床下。
王爷的床和一般人不一样,台子高出一块,连着三四级台阶,铺着湖绿地衣。他就不端不正倚在那台阶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信笺。
绥绥随即便明白了。
虽然李重骏不说,但她早就看出来了――跟着到西北来的那些下人,对他既是服侍,也是监视。因此,李重骏要是看点什么私密的东西,也只好拿她当幌子,寻个把人轰出去的理由。
绥绥也不知这些信笺都是谁给他的,反正他每次看的时候表情都很凝重。这回也不例外,李重骏板着脸看完了,指间夹着信笺,靠近灯台旁烧掉了它。
火舌吞没纸片,灯影颤动,他合眼片刻再睁开,幽幽的光映进眼底,而那里却像结了冰。
今天不是他双喜临门吗?
又能回家又能娶媳妇,人生四大喜事占了两个,怎么还这么深仇大恨的?
……算了,她就没见他真心笑过几次。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绥绥预感今天出师不利,还是趁早开溜得好。
没想到,李重骏也在这时看了过来。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漠然盯了她一会,忽然哂笑了一声。
“过来。”他懒洋洋地开了口。
绥绥被笑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凑了过去。
“大晚上的,找我有事?”
绥绥愣了一下,没承想他会主动来问,略一思索,决定采用迂回的策略,先给他戴戴高帽再提离开的事。
于是谄媚笑道:“听说殿下新喜,自然是来给殿下道喜……”
李重骏淡淡瞥她一眼,绥绥乱了一瞬,看他支着一条腿,又忙卷起袖子,握拳放到他腿上,见他没甚表情,才轻轻捶起来:“还有……那个,殿下如今已定了亲事,不日府内就要迎来王妃娘娘,弘农杨氏的小姐,必是贤良淑惠,品格贵重,和殿下琴瑟和鸣,天作之合……”
李重骏挑了挑眉,又要生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绥绥当然是想拍马屁,临走之前再多捞点钱。
从来房里人的首饰簪环,打发走的时候能不能带走,全在主人家一句话。李重骏这狗脾气,想从他手里得点好处,当然得先哄顺了毛。
夸完了未来的王妃,似乎不大奏效,绥绥又立即调转马头道:“殿下是圣天子的儿子,此番回去长安,既是父子兄弟骨肉团圆,又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可谓双喜临门,苦尽甘来了!”
她偷偷瞄着李重骏,渐渐切入重点:“妾身知道殿下是大好人,当年收留妾身,妾身感激不尽。妾身出身乡野,又没什么见识,倘若从前得罪了殿下,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而今世道艰难,去年北边才闹了雪灾,妾身以后的日子好不好过,可都指望殿下开恩了……”
“哦?”他似乎不生气了,还颇有趣味似的,把手撑着脸颊,“你是想求本王?”
绥绥见有戏,眼睛一亮:“妾身……”
李重骏提袍起身,倚在了坐床的凭几上,懒懒道:“说来听听。”
绥绥满心欢喜,一骨碌跟着爬起来,小肚子却一阵酸胀――哎呀!晚饭时喝这么多汤干什么!真耽误事!
她咬牙想凑到他跟前:“妾身想……”
话都到嘴边了,可人有三急,这个真忍不了。方才坐着还不觉得,现在每走一步都要哆嗦,像有蚂蚁乱爬似的。
“妾身想……”
“想……”
她欲哭无泪,终于说:“想小解……”
李重骏一愣,脸都青了。
绥绥这才想起来,他有洁癖。然后,她就被轰出了上房。她知道她又得罪了李重骏,当晚也没敢再回去。可没想到从此以后,她连见李重骏一面都成了件大难题。
他实在是太忙了。
第五章 心意
虽然绥绥觉得和李重骏相处身心俱疲,他的人缘却真好,听说他要走,全城的纨绔子弟都来饯行。
他成天不在家,倒给了绥绥暗度陈仓的机会。
府中下人忙着收拾细软,绥绥也把零碎的首饰,诸如青宝石坠子,金压袖,银掠儿之类,打了个小包袱,趁乱送回家里去。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今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祭三官,永平坊里最热闹,因为有座道观,这夜便在坊内摆下庙会来。
凉州难得有这样的盛会,全城谁不赶来凑热闹。
连天公都识趣,刚好结束了一连几日的薄雨,月亮东升,团圆皎白,又亮又清莹,更照得街市灯火斑斓,人流如织,像一条缀着彩珠的白练。
永平坊里就一家戏园子是唱南曲的,南曲风雅,还卖南方特有的茶点,什么梅花糕啦,藕粉糕啦,精细可爱,和赏灯正相宜。今夜本该拥挤不堪,不曾想它却被太守公子包了下来,说是要请一位贵客,早早关上了门,不许放一个外人进来。
不过绥绥除外。
毕竟她不是来吃茶听戏,而是来见旧友的。
如今望春园的头筹,就是她当年在戏班的小师叔。绥绥叫他师叔,其实也就比她大七八岁,不过因为和他们班子搭伙唱戏,与班主的辈分齐平。
班主很凶,总是打她,小师叔却从来不会打他手下的小戏子。很多时候,他都不像个戏子,也没有江湖儿女的匪气,而是和李重骏一样,说一口长安官话,细皮嫩肉的,写出来的字又小又漂亮,像画画似的。
比李重骏还斯文,斯文多了。
当年小师叔早一步离开,辗转到了望春园,绥绥逃出来之后曾一度无处可去,有一段日子便是被他收留。
因为要照顾翠翘,她不大有时间排戏,小师叔便做中人,把她举荐去了筵席上供唱。
也是在那里,她认得了李重骏。
如今李重骏要走了,她也要恢复自由身,自然应当去亲自告诉他。
然而等绥绥袖着一盒金叶子到了后台,却发现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小师叔正在那里发脾气,见了绥绥,先是一愣,又笑了,把手中细长的烟杆点着她道:“绥娘来得正好,就是你了,快上妆,待会和我唱出《白蛇传》。”
“哈?”
小师叔是唱青衣的,还没匀脸,天青靳丝薄绸长衫外披着蓬蓬的白狐裘,却仍能看出双肩薄瘦;乌缎似的头发挽到一侧,更衬出他那修长的颈子,下颏削尖,秀美的长眼睛里汪着湖水,大约是西湖,足以“沉鱼落雁”。
雌雄莫辨的好颜色。
他抬了抬下颏,两个小戏子便不由分说把绥绥拉到镜子前,按在椅子上。
“小、小师叔,你这是要干什么――”
绥绥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当然不干,小师叔缓缓吐了一口白烟,冷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可出了贼了。”
他匆匆说了一番,绥绥才明白,原来是唱小青的那个小旦被人下了药,嗓子哑了上不了场,一时又查不出是谁干的。为了不让罪魁祸首得逞,索性让她这个外人顶上。
绥绥怪不好意思的:“罢了,小师叔,我两年没练了,没得砸了您的场子。”
小师叔放下象牙烟杆,撑着椅背,低头笑道:“别人这么说就罢了,绥娘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上回看你教瑞娘翻跟头,自己一口气翻了二十八个,你扪心自问,还敢说应付不来小青么。”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温柔中却别有压迫之感,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重骏也让人看不懂,绥绥不怕李重骏,却有点怕他。
救场如救火,何况小师叔是恩人,她也不便再推辞,匆匆洗了脸,一面勾脸一面顺戏词,甚至都忘了自己到底干什么来的。
倒是小师叔交代完了也不走,还亲自拿白瓷瓯给她调胭脂油彩,静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此去长安,你要小心。”
长安,什么长安?绥绥茫然抬头看他,小师叔微笑:“魏王南下,你这金屋里藏的娇,还不跟着去吗?”
“我才不去!”绥绥下意识地反驳,思及小师叔并不知道他们实际的关系,只得又装出哀怨的样子:“殿下他呀,早就厌腻我啦,他那名声,小师叔还没听过吗,长安不知多少美娇娘等着他,他才不想把我带回去呢。昨天他就和我说了,要打发我走来着。我都想好了,等他一走就开个小酒铺子。地方我都看上了,就在南大街,炸油糕那家对过。到时师叔可别忘了来捧场!”
小师叔凝神了一会,摇头轻笑:“他果然是真心待你好。”
“啊?”
绥绥愣了一愣,怀疑自己没说清楚:“师叔您老人家听仔细,他可是要赶我走的!”
“他此一去,前途渺渺,是福是祸尚不可知。不拖你牵涉其中,才是为你好。”
“哎哟哟,有家可回,还不好吗!师叔真会替他讲情。”绥绥不屑一顾,撇撇嘴,“他爹爹是天王老子,在咱们这荒山野岭,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些不自在,等回了天子脚下,他就有爹爹兄弟护着了,横行霸道,谁敢惹他?”
小师叔无奈:“皇城若是这样的人间宝境,贞贤太子又怎会死于自戕。”
“也许――”
绥绥认真想起理由来,小师叔却俯下了身。他的长发垂下来,绸缎帘子似的阻隔开了他们与外面的人声,像说悄悄话。
他的声音也很轻很轻:“大梁国祚八十载,代代天子生母皆出自五姓七望,李家名义上坐拥江山万里,只怕大半都要与世族共享。唯有贞贤太子,生母只是五品长史之女,现在,他死了。而魏王,是宫娥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