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动,终于打碎了诡异的平静。
他一把拉住她,同她一起跌倒在船边,绥绥奋力地挣扎,却更激起他的蛮暴。他的力气那样大,几乎勒折她的肩膀。他强迫她看向他,离得近了,绥绥才发觉他眼梢的潮红,他的眼神如此可怕,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她。
质问她为什么。
绥绥以为他是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走。
他如此理直气壮,让绥绥怒火中烧。
从始至终,他对她的痛苦,从未有半点体会。雨水浇得她视线模糊,她隐隐见到不远处黑压压的影子,那都是羽林郎。
而船下河流湍急。
反正是无望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终究是无望了。她心中疼痛,却抵死不肯哭出来,大声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到长安这破地方来,难道太子殿下不清楚么!姊姊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处!没用的男人,就算你是太子,在我眼里,也根本和那些同我睡觉的男人没有分别!我才不要一辈子困在讨厌的人身边!――”
绥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不受控制地要激怒他,哪怕那都不是真的。李重骏的神色愈发狰狞起来,可是很奇怪,她一点儿也不怕他。
也许因为这狰狞里,多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破碎。
他的脸已经褪色成了冰冷的白璧,他的唇都没有了颜色,只有眼睛愈发地泛红,
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就像白璧的碎纹。
他仍死死地禁锢着她。
分明没有说话,却像在乞求,乞求她不要说下去。
绥绥却忽然冷笑了起来。
她听着湖水奔腾而过,拍打湖石,蓦然就想起了那个曾死在湖水里的女人。
她说:“你知道吗,淮南王妃宁死也不要做你阿爷的妃子,你们李家的男人,皇天赫赫,只会以权势压人,别说太子,就是皇帝,也不会有喜欢你们,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也不会――是了,我忘了,你已经有宜娘了,你不是喜欢她吗?别以为我听不见你打的好算盘――你喜欢她,就把我拉回去做替死鬼!你痴心妄想!”
她委屈上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反正是无望了。管它是爱是恨,绥绥早已不去在意什么尊卑秩序,她忽然抽出袖中才削过梨的小刀,抵在他颈前,颤抖着逼问,
“那日茶里的山茄毒,李重骏,就是你下的,是不是!”
事已至此,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远处的黑影纷纷勒弓搭箭,对准了她。就算没有这些人,她也根本打不过李重骏。
可他一动不动,甚至没有钳住她的手臂。
他只是垂眼看了一眼刀刃,然后看向她,语气平淡。
“是皇帝。”
绥绥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她已经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震惊。她早就不该相信他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皇帝为什么要杀我!”
一语未了,忽然听见岸上一阵异动,由远及近,渐渐地来了。隔着滂沱大雨,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见那些羽林郎纷纷放下了弓箭。
终于,有人也踏上了船板。
为首的那人戴i头,窄袖[袍,横刀系革带,一瞧就是个宫廷侍卫。绥绥还以为是李重骏的人,可那人遥遥对着这边行了礼,却说,
“陛下听闻晚间东宫遭贼,特遣小人前去探看。得知那遗失的七宝玛瑙杯已经追回,盗贼亦伏法,只是周昭训因乱走失,不知所终。小人承陛下委派,四处追寻皆不得,恰闻殿下夜半出城,小人担忧殿下安危,特来护卫。”
说来说去,绥绥都听出来了。原来他们是皇帝的神武军,专程来围堵她。
她恍惚又害怕,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同时惊动东宫与皇宫。
李重骏始终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理会那个武官。他只是看着绥绥,轻声道:“皇帝为什么杀你?――因为连他都看出来了。”
绥绥皱了皱眉。
那疑惑的表情,引得李重骏苦笑,
“看出我喜欢你,喜欢得了不得。”
他的声音极低,气韵却铿锵,纷乱砸向她,砸得她晕头转向。她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长安太冷了,东宫也太冷了,是我不肯撒手。”
“是我对不住你。”
他的手稍稍一转,那刀尖也向下而去。
一停,一顿,刀尖便已没入他的腹部。
在旁人看来,仿佛是她真的对他行了刺,可绥绥自己却惊吓得几乎窒息。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刀片划破皮肉,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更不知道,李重骏这是要做什么。
血汩汩淌出来,她终于高声尖叫。所有人都受了吓,无论是羽林郎,还是神武军,都怔了一怔,才四面八方地奔来。
只有李重骏看着她,轻漫一笑。
他已经向她倒来,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将她也扑到了船下,只轻轻留下一句话,
“但是,绥绥,别想让我放开你。”
绥绥惊恐睁圆了眼睛,却已经看不到李重骏的神情。她仰面跌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湍急的河流,她听见纷乱的脚步与惊呼,可那不过是一瞬,她便被洪流裹挟而去。
不过这一次,李重骏并没有食言。
他死死拽着她的手,又很快将她勒到了胸前,一手扳起她的下颏,绥绥也管不了旁的,只是被本能驱使着,抱紧李重骏,大口喘息。
吞咽下的湖水里,始终有淡淡的血腥气。
第七十章 情意
湖水冰冷刺骨,像针扎在身上,扎得绥绥手脚都麻木了。她有再好的身手,这时也使不出来,只能死死攀住李重骏。
他的肩背很宽阔,她怎么也圈不住,洪流还在不断地拖扯她,好在他一直抱着她。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他的身子撞来撞去,她的额头也在他胸前颠来颠去,震得她又疼又昏。
“李――”
她好想大叫,一张嘴,又是血气的冷水灌进来,口鼻耳朵里,都是冷水.
她只好又闭上了嘴。
她会死吗?
这湍急的河流虽不算大河,却是贯穿秦岭的,一路流到群山里面去,她就算这时候没有淹死,也总会淹死的……可是李重骏的胸膛那样坚实。
她明明最讨厌他,她明明最不能相信他。
可是他的胸膛这样坚实。
她觉得累了,意识也逐渐模糊,努力地抱了抱他,还是松开了手。然而那剧烈的翻腾,竟渐渐结束了。
她的头被抬出水面,虽然腰腿还浸在冰凉的水里,至少可以大口地呼吸了。
绥绥连忙又挣扎起来,抹开脸上的头发。四处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涛涛的水声,还是那样汹涌地奔腾而过。脸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摇晃,苏苏地拂着她的脸颊,又痒又疼。
“这是哪里……”她哆嗦着发出声音,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嘘。”
只有短短的一声,她却听出来了,是李重骏!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纷乱的马蹄声,男人的高呵,还不止一个男人――
“报――报――”
“前头截着什么没有!”
“河里只有太子殿下的朱里绶带!”
“快!快!你们也跟上去!再有二十里就是河道岔口,南河汇进渭水,更难搜检。出了岔子,大家没命!”
“是!――”
于是那些人扬鞭催马,无数马蹄声奔驰而去,那动山摇的响动像锤子敲着绥绥的脑袋。
他们中有人提着灯笼。
借着那一点微光,她看出了脸旁是什么东西。
是树叶,许多树叶,生在河堤的一棵矮树上,那树一半生在土里,一半生在河里,露出盘根错节的树根,正被李重骏抓着。
他一手扶着树根,另一只手,抱着她。
原来,他们正躲在河堤旁的树后。绥绥简直不敢相信,能有人冲破洪流,够到岸边。
她昏沉喘息着,抬头看了上去。
骑马的人走远了,那点光也消散了,只这短短的一瞬,她看见了李重骏狼狈的样子――皮肤惨白,脸颊上血迹斑斑,好多的血口子,他一定很疼,他抱紧她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可是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她。
他艰难地说了两个字:“别怕。”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血水不断滴下来,滴到她的脸上。绥绥还是觉得很害怕,忍不住细声问:
“你……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李重骏低低嗤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出声。
四周又陷入了黑暗,天上仍下着倾盆的大雨,大江东去,水声滚滚,到底要咆哮到何处去呢?雨气与河腥气中,绥绥似有似无地闻见了血的味道。
一定是李重骏还在流血。
他会死吗?
绥绥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实在没有力气,反正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悄悄地,重新环住了李重骏。
他却低低嘶了一声,很痛苦似的。
绥绥也觉得手上滑腻腻的,才反应过来,她许是勒在了他腹部的伤处。
她忙要放开手,却忽然听到他说,
“别动。”
他说得艰难,声音又低,像在求她一样。
绥绥想,如果她在这一刻死去,也许,就不会记恨李重骏了。就像每一次,在凉州的戏园,在陇西的寺院,在雨夜的魏王府,当死亡从天而降,其实,她从没有恨过李重骏。
可惜,她没有死。
她不仅没有死。
她抱着李重骏浸泡在漆黑的洪水里,又冷又疼,就在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被拉扯着,一直往上拽。她的脑袋不停撞在石头上,头疼欲裂,等那个拉着她的人手终于一松,她立刻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绥绥筋疲力尽,也不想去管今夕何夕,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偏那个人又拽住了她的衣领,似乎是想把她提起来。
她可是连手指都握不起来了,任那人怎么拽她,就是不动。那人没好气道:“起来!”
还是李重骏啊。
她清醒了一点儿,努力睁开眼睛,只能接着一点微弱的河水的反光,看到上方的黑影。绥绥昏头涨脑,慢慢道:“啊?”
李重骏低声道:“啊什么啊,快起来,我们到山上去躲躲。”他冰冷的手掐着她的脸蛋,“你再装死,我就把你扔回河里去。”
绥绥分明记得她应该恨李重骏来着,可本能已经代替了理智,他一骂她,她就害怕真的被扔回河里,只好挣扎着被李重骏拉了起来。
李重骏解下许多多余的衣物丢回了湖中,然后搭住绥绥的肩膀,踉踉跄跄地离了河畔。
这时大雨已经渐渐停歇了,原本寂寞的山林里,河流声哗啦啦异常响亮,掩盖了他们的动静。
绥绥觉得很奇怪,她听见李重骏沉重的喘息,他应当是走得很是吃力,时而左一歪右一歪的,喉咙里也发出呼哧呼哧的轻响,随时要吐出口血似的;可与此同时呢,山上泥泞得很,也没有石阶,他竟就一声不吭慢慢地爬上去,探过了没有蛇,没有人为的陷阱,把土踏实,再回身将绥绥拖上来。
绥绥都没怎么费力气,就这么爬了半夜,她反倒恢复了些精神。
他们终于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李重骏一把放开绥绥,身子一歪便坐了下去,倚在山洞里的一块石头上,紧闭着眼睛。他不声不响的,绥绥当他是只累极了,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颊,却吓了一跳。
“好热!”绥绥低叫,“你发烧了!”
李重骏没有理她,绥绥又推了推他,才见他皱了皱眉。他的脸上总是有一种不耐烦的神气,可他偏又生得俊朗,让这不耐烦看起来像是潇洒。
但绥绥知道,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潇洒。
烧成这样,他一定很难受。绥绥轻轻拉开他挡在腰上的手臂,那块的衣裳早就破破烂烂,沾满了血污。
她忙撕扯下一条衣裳绑紧了李重骏的腰腹,将将止住流血,可他们都没有干净衣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当务之急是把火烧起来。
绥绥身上的火绒火镰早就找不到了,她在山洞里也只找到了两根硬木枝子。要想钻木取火,只能出去碰碰运气,只有杨树或柳树这般柔软些的木头,才能被用做钻板。
她盘算着,才要站起来,就差点摔在地上。
她的手不知何时被李重骏攥住了。
“殿下……殿下……李重骏!”
绥绥试图挣脱,可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不管绥绥怎么叫他,李重骏都只是闭着眼睛,等绥绥凑近了,戳了戳他的脸颊,他却忽然倒过了身来,把半边身子都压住了她。
“呃……”
好重啊,她都不知道李重骏原来这么重。
她没好气地喂了一声,李重骏却咳嗽了起来,他一抖动,绥绥也觉得浑身发冷,打起颤来。她忽然觉得,他们躲在这幽深的山洞里,就好像生死相依,那些爱啊,恨的,都离得很远很远了。
她轻声说:“你先起来,让我出去,好不好?这样下去你要烧傻的,我去外面拣点木头回来。对了!还有抢刀草,在我们那里,被刀弄伤了都是敷抢刀草……”
李重骏竟然有反应了。他仍合着眼睛,淡淡嗤笑了一声:“我倒不知,你还懂这些。”
绥绥扬起了眉毛:“那当然了!大少爷,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黍米和高粱都分不清。”
她不仅分得出五谷,还能在深山里辨方向,认草药,设下捕捉野兔的陷阱。
凉州也是有山的,绥绥阿娘的娘家就住在马鬃山的脚下,每年到了摘松茸的季节,阿娘都会带着她翻过大山去给外祖家帮忙。每人一只篮子,大人们在里面装松茸,她就装抓住的小兔子,带回去养。养的时候得小心些,舅舅总是趁她不注意,把小兔子杀了下酒。
离开了东宫,她反倒变回了一个有用的人。
绥绥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点,趁机报复李重骏:“不过我们都是被刀划个口子,才敷刀枪草的,像你拿这样刀捅自己的傻瓜啊,还是看老天爷要不要你的命吧!”
她顿了顿,这才想起了今晚的一切,慢吞吞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刀啊,不会那时就发烧了吧……”
绥绥没指望他能回答。这个家伙最会顾左右而言它,现在他负伤,更好装死了。
没想他却淡淡开了口。
“其实,那晚的山茄毒,我早就知道。”
“是我纵容梅娘……下到你的茶盏里。”
绥绥万没想到他会提起她中毒的事。她愣住了,然后猛地打了寒颤,惊恐看着他。他仍合着眼睛,微微皱眉,断断续续地说:“只是……我让人把它换掉了。换作了茉莉花根。茉莉根,磨一寸服,则昏迷一日乃醒,你吃下它,应当只是麻痹五脏,做出假死之态……如此,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装在棺材里离开东宫。不然,皇帝盯上了你,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