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鹧鸪——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3-07-05 23:11:43

  李重骏回头狠剜了她一眼,立即又道:“那日骊山湖上,原是儿臣以利刃威逼,与昭训抢夺之时不慎伤了自己,并非昭训之过失。”
  皇帝哦了一声道:“依太子所言,昭训反倒是蒙冤受害的了?”
  李重骏坚定道:“是,万般过错,止在儿臣一人。儿臣咎由自取,还请父皇勿要迁怒无辜之人,容儿臣带回东宫好生调教――”
  “胡闹!”皇帝也发怒了,“你还要留她?别以为朕不知情,你那爱妾原出身倡优之流,朕破例亲封她昭训,是为使你收敛心思,今日看,反倒误了你了。”
  绥绥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果然,皇帝随即叫来黄门,下令将周昭训“褫夺封号,赐其自尽”。
  绥绥心头一怔,可也许因为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心里反而踏实了。她低下了头,叹了口气,却听李重骏大叫起来。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
  李重骏倒像是那个被赐死的,惊慌失措叫着父皇,伏在地上,哀哀恳求皇帝收回成命。
  “周昭训……周昭训并无过错……是儿臣,是儿臣……”
  结果皇帝更动了大气,恨铁不成钢道:“九郎!看看你自己,成何体统!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堂堂一国储君,上继宗祧,你与太子妃离心离德多时,还要贤妃来劝和;下守社稷,而今战事在即,你又闹出这么一番荒唐!若非禁军连夜搜寻,只怕现在你已尸沉渭水湖,到今日还一味执迷不悟,不辨轻重,叫朕如何安心把辽东三十万军民的性命交于你!”
  说着说着,皇帝竟然哽咽了。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跪了一地。李重骏也赶紧闭嘴,前行几步求父皇息怒保重身子。
  天呐,绥绥都傻了。
  眼前虽是父子吵架,可谁见了不说一声父慈子敬。哪能看出这二人一个杀子,一个弑兄呢。
  绥绥这个小戏子都甘拜下风。
  她也跟着做出哭泣的样子,吃力地理解着眼前这台大戏,忽然有小黄门来报,说是贤妃娘娘在殿外,欲来看望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小黄门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引着个穿黛青宫袍的妇人,头戴珍珠白玉钗笄,簪着一朵素银绢花,施施然走来了。
  这个贤妃娘娘,绥绥认得。
  东宫巫蛊一案尘埃落定之后,就是这个娘娘来为李重骏和杨梵音说和,她偷偷瞧见过的。
  “臣妾给陛下送香薷饮来,见太子在这里,本不该进来打搅,偏才上台阶,就听见陛下念起臣妾,倒忍不住进来瞧瞧。别是父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臣妾的不是罢!”贤妃说起话来端庄又温柔,恰到好处的轻笑,像潺潺流水一样滋润,紧绷的气氛也随之松散了许多。
  绥绥觉得她应当是和皇帝很亲近的妃子,她行过礼之后就在皇帝身边坐了下来,接过宫娥手中的扇子,替皇帝轻轻打起来。
  皇帝冷着脸不言语,李重骏也依旧伏在地上,小黄门拟好了旨令呈上来,贤妃先接过来看了,叹了口气道,
  “九郎也太胡闹了,闹出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陛下多忧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罪女伤了你的身,就是伤了陛下的心,赐她自尽已是给她体面,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她的命不值什么,可若你为此心绪不宁,沙场上一步走错,便是伏尸百万,万民遭殃。不仅你沦为千古罪人,连陛下亦要受连累。”
  贤妃蹙起了细长的眉:“九郎,你如何担待得起!”
  就连绥绥都听出来了,贤妃这话表面上句句针对李重骏,却像是来说情的,历数杀她的坏处,说给皇帝听。
  难道贤妃是被李重骏收买的吗?
  绥绥纳闷,看向李重骏,却见他跪在地上,还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李重骏生硬地说:“儿臣该死。”
  皇帝合了合眼,疲惫道:“怎么,太子怨恨朕?”
  “儿臣不敢。”
  贤妃又叹了口气。
  她起身跪在了皇帝榻下,说臣妾有言进奏,皇帝准许了,她才说:“陛下与太子之事,臣妾本不应置喙。只是此事皆因东宫一妾室所起,也算陛下家事,臣妾如今代行中宫之责调理后宫,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见识,也少不得斗胆进献给陛下:太子年轻,血气正盛,一时被狐媚之人蒙蔽,也是有的。陛下行雷霆手段,纵是为太子好,可眼下非常时期,紧要关头,若杀了昭训,一来太子心中郁结,于养伤有碍,二来,此事这样闹大了,传入军中,只怕下面以为太子是个徇私枉法的人,乱了军心,就不好了。”
  贤妃微笑着顿了一顿,又道:“臣妾觉得,与其立刻赐那罪女的死,不若先不去声张,将其收入宫中,暂由臣妾管教着。再过些时候,太子想开了,自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等来日平定辽东,大胜凯旋,江山无患之时,再行处置,岂不是更周全些。”
  绥绥脑浆子都要烧起来了。
  贤妃娓娓道来,她却听得云里雾里。
  让她更惊讶的,是皇帝居然默许了贤妃的建议。他收回了成命,让贤妃把她带回明义殿,又下了道圣旨,说是周昭训不懂事坏了宫规,太子妃体弱,便交由贤妃严加管教,学会规矩之前不许再回东宫。
  绥绥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虽然赐死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这会儿心头一松,才发觉的自己背心都湿透了,凉凉贴在身上。
  绥绥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看出来了,眼下的境况,就是她才离开东宫,又被关在了贤妃的明义殿,等着李重骏打完仗回来再处置她。
  怎么看,怎么都像她被当做了要挟李重骏的人质。绥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自从来了长安,似乎每件事的发展都会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东宫她早就一刻也不想待了,可是皇宫,只会比东宫更危险。
  皇帝,是个比李重骏更危险的男人。
  然而就算李重骏,她就能相信他吗?
  那天在皇帝面前哀哀欲绝的人,绝不是真的李重骏,那他虚弱之时对她说了那些话,就是真的吗。
  从明义殿的窗子望出去,天空碧蓝,宽广的屋檐遮去了太阳,斗拱的阴影里斜掠出的一个小小的黑影,原来是只燕子,飞过葱郁的银杏树,飞过白壁丹楹的宫门,飞到蓝天里去了。
  绥绥依然独坐在紧闭的窗前。
  她很是惆怅,可惆怅了没两天,她就发现了一件大事――翠翘给她的那块玉佩不见了!
  其实自从在宫里醒来,她就再没看着它了,只是前些日子心里惊慌,一直没有留意。她明明用红绳系在脖子上,从湖里爬上来的时候还在的,怎么找不到了呢。
第七十二章 真相
  绥绥在明义殿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贤妃待她挺和善。她有点像太子妃,会招她一起吃茶,让宫人烤点心来吃,然后在吃点心的时候问东问西的。
  经历了太子妃,绥绥也有了经验,能含糊过去的一概含糊过去。问到她的身世,她只推说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自从记事起,就已被卖到了戏园子里。
  不过太子妃每次看她的时候都很自然,贤妃却似有似无地盯着她,像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一样。
  看吧,皇宫里的人果然比东宫还奇怪。
  绥绥本来还想问问那块玉,看贤妃这么可疑,也不敢开口了。
  有的时候贤妃还打听东宫的状况,譬如在吃云片糕的时候问她:“太子和太子妃近来还和睦吗?”
  绥绥心想,贤妃也不是没看着李重骏那天情窦初开般的羞涩笑容,还问她干什么呢。她咬着云片糕含糊道:“太子妃娘娘的住处离奴婢太远了,奴婢也不知道。”
  她也真是倒霉。她说不知道,老天爷就决定让她知道知道。
  又过了两天,就是中元节,也就是民间的鬼节。这天阴阳重合,是传说中一年当中唯一一天地府门开,百鬼夜行的日子。这在宫里是个大日子,不仅意义重大,而且很有趣,因为皇帝要大开排场做法事,祭奠那些死去的人。
  法事在上林苑,那里有条长长的河,蜿蜒流出长安,太常寺的人一早在那里河里点上无数荷花灯,灿若繁星,随波荡漾,但这并不是那一晚的主角。真正让人叹为观止的,是纸糊的一只大宝船,就像皇帝游湖的船那样大,那样精致。船舷,桅杆,琉璃瓦,垂花卷帘,都和真的一模一样。不过船上不能坐人,而是堆着无数祭品,宫人在船里点上火,就把它推到了湖中,船摇摇摆摆地行驶出去,火也越烧越大,等到月至中天,湖心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据说这是阴门大开的时节,此时若是刮风呢,就意味着死去的阴魂已经得到了这些祭品。伴随着浓烟滚滚,漫天锣鼓啸声,那条船亦香消玉殒,散成一股青烟,消失在了天际。
  人们从高台上看去,十分壮丽。
  自从东宫的巫蛊案发后,卢皇后就被废了,如今就是贤妃主持后宫。
  这次的中元节,也是由她来操办。
  后来绥绥才知道,前几日宫里披麻戴孝,是因为新死了一个老太妃。老太妃抚养过皇帝,所以特别受尊敬,这次中元节,她的祭品也是最多的故人之一。
  绥绥觉得贤妃特别会做人,谁也不得罪,皇帝让贤妃教导她,贤妃就严格地管束她,从来不让她踏出殿门半步。
  可中元节这样的盛会,又是去上林苑玩,谁都想去凑热闹。贤妃就给绥绥派了个小差事,让她领着几个宫人去给老太妃放莲花灯,如此名正言顺地随行。
  但其实,绥绥很是兴致缺缺。
  尤其是看到了李重骏和杨梵音之后。
  那晚她同五个女官一起去放了灯,走上望仙台给贤妃复命。晚上的筵席已经开始了,正南自然是皇帝的御榻,宫娥轻裙缓带,捧着琉璃食具姗姗而来,每上一道,便由太子念出这道菜的名字,然后太子妃再说两句吉利话,方呈到皇帝案前。
  她看到了李重骏。
  他和太子妃侧立御榻两侧,一唱一和,宛如一对金童玉女,为皇帝备好筵席,这才退到下首的席间。
  杨梵音的鞠衣拖着长长的裙摆,慢慢走在李重骏后面,李重骏察觉了,忽然站住,回身伸出了手。
  杨梵音愣了一愣,微笑着把手交给了他。
  绥绥也不知道她为何会看得这样清楚,就在那一刻,清楚看到李重骏那只瘦长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隐现,紧紧地,完全地握住了太子妃纤细的手。
  他们徐徐并肩走下了台阶。
  落座以后,李重骏的第一筷子还夹给了杨梵音。他看着他的妻,灯影映着他白璧无瑕的脸,映出一种似是而非的浅笑。
  杨梵音垂眼看着盘中那块油腻到难以下咽的炸羊肉毕罗,淡淡道:“多谢殿下。”
  李重骏弯唇道:“都吃完它。”
  杨梵音咬牙微笑。
  不过绥绥已经没去看了。
  她走出帷帐,李重骏看到了她,愣了愣,挑起了眉毛。绥绥却当没看见他,径直走到贤妃身后禀报,随即便退了下去。
  绥绥走下望仙台。
  晚风吹起她的裙角,她心里钝钝的,有点难过,又有点想笑。游离着下了台阶,坊门外好多人围着看道士放焰口,火光四溅,十分热闹。可她一点也不想看。
  就在坊门底下,她遇上了贺拔。
  他应当是随着太子府的人来的,绥绥想起上次见贺拔还是在长安街头。她背着他从鼓楼逃跑,不免有点尴尬。
  正打算溜走,贺拔竟然叫住了她。
  “娘娘。”他说。
  “啊?”绥绥道,“哦,怎么啦?”
  他低声说:“娘娘今日,一定要万事小心。”
  绥绥没有听懂,还以为贺拔也看出她被当作了人质,便笑道:“嗳,多谢你,贺拔。你也要小心,李重骏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娘娘,不敢任性乱说――”
  绥绥却偏说:“我比你知道他。他这人心狠手辣,心术又多,你看他从前是怎么对你的。”她叹了口气,“都是我连累了你。”
  贺拔顿了一顿,收回了行礼的姿势,忽然低低道:“是属下对不住娘娘。早知有今日,属下便不会骗娘娘从永乐门出城,再禀报给殿下了。”
  绥绥大惊:“什么!”
  “殿下忧心娘娘,属下亦忧殿下之忧,见娘娘执意出城,如今时局动荡,不能坐视不理。不想,倒让娘娘……”
  绥绥满心茫然,更不能理解贺拔提起李重骏时敬虔的语气。她问他:“太子那样欺负你,你就不生气吗?”
  “属下不敢。”贺拔顿了顿,“亦不愿。”他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在鼎沸人声中听不清楚,绥绥不得不走近了些,听他说,
  “其实……属下的父亲是疏勒人,他不仅是疏勒的人,更是,更是疏勒的王子……”
  绥绥怔住了。
  “疏勒亡了,亡于高句丽的屠戮……属下和娘娘说,不知自己到底算作中原人,还是疏勒的人,可属下身上流着父亲的血,就不得不替他报仇。属下能入太子幕下,已算是一步登天,为太子效力,不为别的,却是为了有朝一日踏破辽东,血债血偿。如今随太子征战,不论成败,已是得偿所愿。娘娘说自己最了解殿下,可属下觉得,殿下的苦心,娘娘未必都明了。”
  绥绥看了贺拔好一会儿。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阴暗的角落里,地上的两道影子离得很近,绥绥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翠翘是这样,贺拔也是,绥绥总觉得她已经很了解他们了,到最后才发现,他们来自于完全不同的道路,担负着完全不同的使命,不过结伴走过一段。
  忽然,他们两个的影子间又多了一道。
  绥绥抬头一看,竟然是李重骏站在不远处的门槛外,脸色难看极了。
  她立刻不想待在这了,转过身就要钻到人海里去。
  “站住。”
  李重骏冷冷地叫住她。
  绥绥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出来,虽然稍稍站住了,却没有转回身去。
  李重骏又没好气道:“给我过来。”
  绥绥懒得理他,抬步要走,却被李重骏抢步拽了回来。
  “你聋了?我让你过来!你和他有什么好说!”
  “干你什么事!”
  他肯定生气了,力气大得吓人,绥绥都撞在了他胸前,撞得眼冒金星,她低叫道:“离我远点!”
  她越是叫,他的力气就越大,贺拔已经悄然退下了,李重骏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扯着她拖进那黑洞洞的花木深处,远离了热闹的人海,到了一处偏僻的偏殿。
  只有两个小黄门守在那里,看到他们,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走上前,还没行礼叫太子,就被李重骏踹在了地上。
  另一个也被跟着的侍卫赶了出去。
  殿门紧闭,绥绥下死力气咬在了他手上,李重骏吃痛,一把将她甩到榻上,剑眉都要拧在一起:“又生气了?为了杨梵音?你是不是傻!”
  绥绥一骨碌爬起来,站在榻上冷笑道:“我当然傻,你聪明,聪明极了。太子殿下果真打得好算盘,你在皇帝跟前演戏,把我拖到皇宫当人质,你们在东宫两个相亲相爱。这下终于没有碍眼的了,一箭双雕,你做梦都能笑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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