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应……只是昏过去了。”
绥绥已经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震惊。
她怔怔地说:“可是我明明……”
李重骏道:“茉莉根性温,唯一相克的,是酒。”
他意有所指,绥绥愣了好久,才恍然想起她在那晚遇到了杨三小姐,她把她的酒袋分享给她,可是酒入愁肠,愁并没有解,反而更愁了。
李重骏却短短地叹了口气,吃力地说了下去:“你中了毒,只好耽搁下来。没多久,你姊姊又病重,你是断不会走的……她死了,总无碍了,那天我让你等着我,我有事要同你说,你又逃掉了……为什么?”
他咬牙笑了一笑:“永远只差一点。”
太突然了,真真假假,绥绥心里脑中都乱得一团糟,让她根本无从分辨。
李重骏道:“那晚在东宫找不见你,我真怕你是落入了皇帝的手里,万幸,你只是自己……”他又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不敢大肆搜检,只得谎称东宫闹了贼,遗失了一件宝物……我的确遗失了一件宝物,我一次次丢开她,又一次次寻回来……”
绥绥听出了什么,忙要躲避。却不知李重骏何时伸出手来,缠住了绥绥,生怕她跑了似的。
他说:“终于,皇帝还是知道了,派人四处追查你。一旦你落入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我只好假意让他们把手城门,又故意将你放行……”
他没有说下去,绥绥却已经明了。今晚的一切,全是他的计策,一切都昭然若揭――永乐门外就是泱泱的骊山湖,大雨天水路不通,城门一关,便如同瓮中捉鳖,她遁无可遁。
她问:“就连我们掉进河里,也是你计策里的一环?”
李重骏没有说话,绥绥知道她说中了。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试探道:“那现在呢,我们躲在这里……要躲到什么时候?”
“等到天亮罢……高骋他们也在找我们,找到了就会把你带走,带到安全的地方。”他倚在她胸前,滚热的气息咻咻在她耳根下,明明是虚弱的语气,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绥绥,这次金蝉脱壳,就不要逃走了,好不好?陪着我,等着我……如果我还活着。你知道的……你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一定会寻你回来……”
绥绥一阵阵地眩晕。他的手冰冷,像凉凉的小蛇缠住她的手腕:“多少次,我以为你也会有些喜欢我……我本应早些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
他气息愈低:“我不想让自己那样可笑。”
绥绥瑟瑟发抖,不由得抱紧了自己,从前李重骏嫌弃她轻蔑她,她还可以曲意奉承,可是现在,她只想躲避。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在东宫的日子太煎熬了,她出于自卫的目的,在心里给李重骏罗织了许多罪名。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男人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不是个好人,就算是这样,她喜欢他。这还不算完,现在,又是这个薄情心狠的男人,温柔地缠住她,哀求似的向她表明心意。
绥绥委屈极了:“太子殿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还要拿我去干什么?……你已经有宜娘了,为什么还要来骗我!你当我不知道……”
一语未了,她却觉得肩上一松。
李重骏颓唐把头垂了下去,绥绥吓了一跳,连忙摇撼他,他却直接倒在了地上。
“李重骏!李重骏!我相信你行了吧?你别死啊!李重骏!”绥绥把他翻了个身,探了探鼻息,见分明还有呼吸,只是热得发烫。
他大约是昏了过去。
她想,至少现在,她还不想让他死。
关于宜娘,他还没狡辩呢!
绥绥轻轻地把他扶回大石头上倚好,把他里里外外摸了一遍。
还好,多亏了李重骏是个狡诈的人,去参加祭祀典礼也要在靴页子里藏把小刀。
绥绥握着小刀割下了些洞口内未被淋湿的枯藤,在洞内打成个蓬蓬的窝,走出去之后把那些藤萝整了整,隐蔽住洞口,又搭了几块石头做记号。
她这才去找可以点火的火绒草和刀枪草。
这时候还是深夜,好在雨停了,月亮也出来了,照得天边一片青紫。四周都是参天大树,忽然扑棱一声飞出一只鸟雀的黑影,树叶跟着婆娑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
绥绥到这时才真的害怕起来。
方才一直是李重骏开路,挡在她前面。她想到这些,不由得有些难过。她加快了步子往高处攀爬,是从前舅舅告诉她的,从上往下瞧,更容易寻到回去的路。如此一面辨认周围的地势,一面寻找刀枪草的踪迹;遇到石头堆,就在石头下面瞧瞧可有没被淋到的木头。
她一心一意地转来转去,借着月光,虽没找到刀枪草,却遇到一片松林。才下了雨,松树下生着许多松菇,绥绥认得它们,都是可以吃的,于是也凑了过去。她才俯下身,就瞟见不远处矮矮的灌木里发出点点亮光。
绿油油的光。
绥绥先是愣了一愣,像被触动了什么遥远的记忆,腾地跳了起来,大大地打了个激灵。
是狼!
这山下是有官道的,狼轻易不会到这么低的地方来。可那分明是只灰白的狼,把自己藏匿在草木丛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绥绥虽然惊慌,却也没有手足无措。
她的舅舅是顶好的猎手,好多年前带着她遇到狼,他就是直直地同它对视,挥着镰刀把它赶跑了。狼是群居的动物,眼前这只的很瘦,毛已经不那么油润丰满,想必有了些年纪,也许就是老了病了,才脱离了狼群。这样的狼也是怕人的,最要紧的是气势上不能输,一定要震慑住它。
她从前可不敢和这种凶狠的野兽对峙,不过李重骏的眼神有时可比狼可怕多了,和他待久了,她也算久经历练。
绥绥死死握住小刀,也直勾勾地瞪着那匹狼。
要是有火石就好了,狼最怕火了……她脊背生凉地思索着,就在这时,那狼却忽然卧了下来。绥绥只是跟着舅舅学过些皮毛,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一面继续瞪着它,一面大着胆往后退步……一步,两步,它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绥绥见不远处有块巨石,打算先退到那后面歇一会儿,养精蓄锐。
然而下一刻,她也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仰面就摔了下去。绥绥骨碌碌滚下土坡,直到撞在一棵树上。她啊啊地一路大叫,惊得树上两只鸟儿都飞了起来……吓到了鸟不要紧,要命的是那只狼见她不见踪影,也腾地站起来,急不可待冲出了灌木丛。
它嗅着地面寻来,一直到两尺外的地方才停下,改做慢慢地向她走来,两只眼睛泛着寒冷的光,她甚至能听见它咻咻的鼻音,涎水滴滴答答地淋在草叶子上。
绥绥吓得都要哭了,什么策略都没有了,连滚带爬地起来,抬手扒着那棵撞她的树拼尽全力一跳。
那只狼竟看出她的意图,立即直直扑过来。不过短短一瞬,绥绥抓住树枝,再一跃,总算落在了树枝上。树枝砸得颤动起来,漱漱洒下叶子上的雨水,像下了雨一样。那只狼血口大张极力咬过来,扑了个空,只吃了一嘴的雨水。
绥绥方才滚下来的时候丢掉了一只鞋子,狼口中的热气就掠过她的足尖。
若不是她腰腹有力跳得快,早被它咬去了。
绥绥后怕得发抖,蜷在树上捂住脚,忍不住大哭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那狼就在底下徘徊着,等她再回神,却见那只灰狼不知何时走掉了,一面走,一面在地上舔着什么。
绥绥才松了口气,心脏忽然又被扼紧。
那方向,是他们藏身的山洞。
一定是她身上的血腥引来了那只狼。她一路来,沾了一路的气味,那只狼见吃不到她,沿着那气息去寻别人了……好狡猾!
果然和李重骏一样。
可李重骏现在还昏着呢。要是被这只狡猾的狼发现了,可要兄弟相残了。想到此处,绥绥心急如焚,可她现在又饿又怕又累,真要是上去和狼搏斗,可真是以命相搏了。
就为了李重骏?
她才不干呢!
可是过了一会儿,绥绥又抽噎着爬下了树干。
她想起自己拿走了李重骏的刀。他就算清醒过来,身子那么虚弱,没有武器,也只有死路一条。更惨的话,还会被狼吃掉,绥绥想到了一副血肉模糊的尸体,就算李重骏十恶不赦,她也不能看他被吃成这样子呀。
她悄声跳下树来,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鞋子也找不到了,只好忍受着脚下尖利的碎石,蹒跚而行。走了一段路,那只狼还是发现了她,嗖地一转身,喉咙里呼噜呼噜地低叫着,拉开架势盯着她。
狼最记仇的,方才败下阵来,这时看她气喘吁吁,神色涣散,立即眼冒凶光,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报仇。
绥绥抹了把眼泪,决定和它拼了。
她没见过人打狼,却听说过,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她从地上捡起一枝掉落下来的长长树枝,两手握紧,啪地一声对着石头猛砸,从中折断,剩下了削尖的一半。
这一下太使劲儿了,她自己也被震得跌到了地上。那只狼见状,立即张牙舞爪飞扑过来,绥绥挺腰滚开,让那狼扑了个空,她手中正抓着木棍似的树枝,见此时机,用全力扔过去,正打在那狼的腰上,却并未刺穿皮肉。
那狼吃痛,昂头嗷呜咆哮着抖了抖身子,卯足了劲儿回身又是一扑。它张开嘴,温热的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远远的天边,东方已经升起了淡青的薄雾,绥绥看见那尖利的犬齿,骨头就好像已经被它咬碎了,浑身都剧痛起来。
她抽出腰间的小刀,蜷起身子保护自己的腹部,用尽最后一力气对着那狼的绿眼睛插去。她闭紧了双眼,厉声尖叫给自己壮胆,然而她的声音很快就被狼凄惨的哀鸣盖了过去。
绥绥吓得又睁开了眼睛。
只听咕咚一声巨响,那狼就摔在了她面前,灰白的脖子上居然插着一支利箭。绥绥大惊,本能的反应竟是翻身滚爬过去,攥着那只箭拼命插得更深些,灰狼剧烈抽搐起来,汩汩鲜血从嘴边淌出来,最终没了动静。
她气喘吁吁,亦瘫软在地上。
这是谁的箭?难道是高骋他们吗?
绥绥脑中一片空白,一心想拔出这根可以防身的箭,可她实在筋疲力尽,拔了两下,眼前一黑,人也倒在了狼的尸首上。
她知道有人带走了她。
他们翻了翻她的眼皮,又去探她的脉搏。不会是高骋,李重骏手下的人不会对她这样粗暴。
李重骏,绥绥都要恨死他了。
都是他,又害她差点死掉。
第七十一章 入宫
绥绥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眼前是虚笼笼的昏黄,帐子垂下来,华丽的织锦罗,钩绣着迷离金线。
她眨了眨眼,心里一坠,一骨碌爬了起来,浑身都酸疼。低头瞧,自己已经换了干净的襦裙,正躺在一张玉床上,冰冷得像是块墓碑。周围疏落落地几样檀木家具,都很大,线条细致,但并不着重于繁丽,反倒有种冷清矜贵的气势。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宫。
但她很快发现,这世上还有比回去东宫更糟糕的事。她支着身子看向四周,听见竹帘外女人的低语,
“快去启禀陛下……”
陛下?陛下不是待在皇宫里吗。
绥绥头疼得很,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地方很可能就是皇宫。
完了完了,绥绥想,这下可完了,她居然被皇帝的人抓到了!李重骏说是皇帝给她下毒,现在她又把太子捅成那样,皇帝更要治她死罪了!
对了,李重骏怎么样了呢。
就在这时,帘外的人吩咐完了,轻手轻脚地打帘走了进来。绥绥见她果然穿了件淡绿的宫袍,可袍子外竟又披了件粗麻的小衫。
宫里有人死了。
绥绥打了个激灵,连声追问:“这里可是皇宫吗?是、是有人薨了吗!”
宫娥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手里捧着只茶盏,放到绥绥榻前的梅花案上,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绥绥嗓子冒烟,却一点儿也没有去喝茶的意思。她像是被当胸打了一拳,心中一阵钝痛,愣愣倒回了榻上,侧身蜷在那里。
一定是李重骏死了。
一定是太子死了,才会让皇宫都跟着披麻戴孝,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定是他死了。
这个混账!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罪,他却死了。
绥绥喃喃地骂他,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在鼻梁旁聚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小水洼。渐渐地,那个小水洼被填满,淌下来流了满面。
她捂住了嘴巴,终于泣不成声。
哭过了一次,她却突然不害怕了。
皇帝想要杀她,那就来吧!就算翠翘没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的阿娘也一定等着她。绥绥凑到梅花案前,把那碗茶喝了个干净。过了一会儿,又有披麻衣的宫娥来送吃食,她又把这顿断头饭吃得饱饱的,随时等着送命。
然而她足足好吃好喝了三四天,才有宫人把她带了出来。
在那深广得可以骑马的殿室,她第一次见到了皇帝。
离得太远了,其实她也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有个黄门说那是陛下,绥绥便跪了下来,垂着头不说话。黄门用尖哑的声音呵斥她:“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行大礼。”
皇帝却说:“罢了,抬起头来罢。”
绥绥咬紧了牙,还是一动不动。
“为何不抬起头来,害怕见朕?”
很奇怪,皇帝的声音沉静,并不让人害怕。
殿内黄昏斜斜,袅袅的瑞脑香里有清苦的气息。绥绥余光瞥见他玄青银纹的袍角。她听说的那个皇帝逼死至亲,残杀子嗣,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可她抬头,看到的却是个雍容雅致的男人,斜倚座榻,宽大的袍袖随意搭在扶手上,静静晒着一角斜阳。
“陛下是万民之主,小女自然畏惧。而且,小女是罪人。”绥绥磕了个头,挺起腰来,“请陛下赐小女的死。”
一语未了,那檀木屏风后面一阵响动,冲出个人来,绥绥定睛一看,竟然是李重骏!
他他他……他还活着!
绥绥狂喜过后,陷入了更大的茫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跪到了她前面。也许是因为他的伤,他下跪得不太自然,也更瘦了,穿着夏日的轻袍,肩胛骨都浮了出来。
皇帝淡淡瞥他一眼:“九郎,谁让你出来。”
李重骏说:“禀父皇,周昭训出逃东宫,皆是儿臣顽酷所致。东宫巫蛊事发,太子妃亦遭其害,儿臣受小人谗言,以为乃昭训所为,不顾昭训病痛未愈,将其幽囚偏室,每日以敝器送饭食饮水。昭训不堪忍受,为求自保才逃离东宫,请父皇明鉴。”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真的是李重骏吗!
但绥绥觉得,虽然李重骏胡言乱语,她的的确确是受了委屈,于是道:“是的,陛下,太子待小女不好,所以我弄伤了他,陛下要赐死小女,小女自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