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珠听到动静急忙走过来,“小姐醒了?”
“嗯。”江黎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将军子时让人来传话,火已灭,他安好。”传话的是谢七,谢云舟知晓江黎难安枕,故此,派谢七送来消息。
江黎长吁一口气,道:“无事便好。”
“小姐这般惦念将军,将军若是知晓,肯定很高兴的。”金珠淡笑道。
“我……哪有惦念他。”江黎轻抿唇,“我只是担心那些被烧毁的屋舍,天寒地冻的,又要有人流离失所了。”
“小姐菩萨心肠,”金珠道,“想必官府一定会妥善安置的。”
这些都不是江黎能置喙的,得知谢云舟无恙,困意再度袭上,她躺下,拉过锦被盖身上再度睡了过去。
这次做的梦都是好梦。
梦中,她回到了那年,看着少年赠与的冰糖葫芦,她破涕为笑,眉眼弯弯,道:“谢谢。”
丫鬟来寻她,她不想让人看到她同少年在一起,对着少年轻点头后,转身跑开。
至于那串冰糖葫芦,她因舍不得吃一直放在屋内,每日空闲时便双手托腮看看它,坏心情也会随之消失不见。
她本想一直留着的,谁知后来,有人偷偷进了她的房间,拿走了那串冰糖葫芦。
那人没吃,而是扔在了草地上,等江黎去寻时,上面爬满了虫蚁,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哭着质问到底是谁扔的?
招来父亲一通责骂,这时江藴从暗处走出,脸上噙着淡然的笑,轻声哄她,“阿黎,别哭了,想吃阿姐给你买就是。”
江黎在乎的从来都不是那串糖葫芦,在意的是送糖葫芦那人的心意,府里无人暖心对她,也唯有少年如此。
梦境最后,江藴对着身后的婢女说道:“做的好,以后你但凡发现江黎有什么在意的,记得都毁了。江黎她啊,就应该只为我受着责罚才行,她那样的贱命,本机不应该被人疼惜,任何人都不行。”
婢女笑出声:“我看二小姐都要哭死了。”
江藴道:“就是要她哭,不哭的话何以衬托出我的好。”
“小姐说的对,就得让二小姐哭。”此起彼伏的笑声传来,吓得树梢上的鸟儿飞起。
江黎醒来,手搭在额头上,眼睫垂下半弯弧,脸上神情恹恹,那些过往都涌现在脑海中,抽丝剥茧,她心道:原来都是江藴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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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舟领了圣旨查办城东走水一事,一个走水案牵连出很多人,这几日他忙着审案子,一直歇在衙门里,五日后才得了些空闲,趁着晚膳前的功夫去了别苑。
江黎正在执笔写字,谢云舟走近,清冽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江黎缓缓抬眸,迎上谢云舟漆黑深邃的眸,如星辰般璀璨,熠熠生辉。
不其然的,江黎想起了年少时的往事,心头一颤,握着笔的手抖了抖,写得有些歪了。
谢云舟垂眸凝视,随后走到江黎身侧,绕过她的香肩,握住她的手,同她一起执笔写下后面的字:……连理枝。
他们贴得很近,灼热的呼吸涌进江黎耳畔,她脸颊上泛起一抹红,眼睫无意识颤抖,落在脸上的影轻轻浮动。
水漾的眸子里淌着潋滟的光,像是化了的冰河,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陷在其中。
风吹来,她眼睫颤了下,隐隐的,似有什么被戳破。
江黎红唇轻抿,烛灯在弯起的弧度上落下斑斑点点,那些藏在深处的心思顺着那点光流淌出来。
不重,但却能叫人一眼看穿。
谢云舟侧眸凝视着,缓缓松开手,指尖落在了她下颌处,轻轻挑起,四目相对,他眼底的期翼倾泻而出,无遮无挡悉数被她看了去。
谢云舟亦没想遮挡,他就是想让江黎知晓,他心悦她,从很久以前便开始了。
格子窗上有两道影在缓缓靠近,烛光跳跃而出,他们的脸近在咫尺,气息相融,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谢云舟眼神炙热,眸底犹似淌着燎原的星火,他指腹落到江黎脸颊上,试探的揩拭一下,见她没有阻拦,胆子突然大起来。
心魔好像在这个瞬间觉醒,不管不顾地想做些什么,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得更高了些。
昏黄烛光映得她脸氤氲蒙蒙,杏眸里的那点光泽犹似笼罩在迷雾里,叫人想拨开看的真切些。
谢云舟喉结滚动,嗓音有几许暗哑,他轻唤道:“阿黎,我——”
“呼啦”一声,书案上的书被挤掉了一大半,砸在地上落下重重的响声。
江黎倏地清醒过来,眼睫颤着从他手中退出,站起,转身避开时对着门外说道:“金珠,上茶。”
金珠银珠一直在门外候着听到声音推门进入,一人奉茶,一人端来水果,金珠问道:“小姐,要用膳吗?”
江黎淡声道:“好。”
金珠银珠再次走出房间,隐约的两人嘀咕了什么,金珠碰触了银珠一下,轻声提醒,“休要乱言。”
银珠俏皮地吐出舌尖,“就你一本正经,我说的哪里错了嘛。”
金珠说:“小姐的心意哪是咱们能乱猜的,小姐自有分寸。”
银珠:“好嘛好嘛,我不乱讲总成吧。”
说着,银珠朝后看了眼,窗子上影迹绰绰,她没忍住,“可我看小姐对将军好像也……”
金珠蹙眉,银珠抿抿唇,咽下了后面的话。
她们越走越远,江黎听到的最后一句是:“要不要再放厨房里做条鱼?”
后面的江黎没听到。
谢云舟的心还是颤的,纷涌的思绪拱着他去做点什么,一抬眸,他看到了对面的琴,琴的旁边摆放着一支箫。
谢云舟忆起那日,花前月下,江黎同荀衍琴箫和鸣的情景,喉结轻滚,打破沉寂,“阿黎,我们合奏一起,可好?”
他是想告诉江黎,不是只有荀衍才可以同她合奏,他也可以。
谢云舟虽是武将,但琴棋书画也是无一不精的,且造诣不在荀衍之下,只是他对那些外在的评价不甚在意,也从未在人前展示过。
他,谢云舟,能文能武,琴棋书画也不在话下。
江黎抿唇思索须臾,轻点头:“好。”
她走过去,坐在琴前,问道:“弹什么?”
谢云舟眉宇间淌着能融化山川的炙热,下颌微抬,眸光落在如幕的夜色中,声音都多了几分轻颤,“《凤求凰》。”
那日,江黎同荀衍合奏的也是这曲。
谢云舟意欲明显,他在向她示爱,一曲《凤求凰》告诉她,他这辈子只心悦她一人。
那日的合奏,堪称完美,饶是银珠这样不懂音律的人,都沉醉其中,府里其他下人听到后,也顿住了步子,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就那样寻着琴声朝书房看过去。
停了几日的雪再度下起了,雪儿携着风,风儿卷着雪,刚冒出头的琉璃瓦再次被雪压住。
房檐上厚厚的一层白犹似九天上的云,远看潋滟丛生,近看莹润炫目。
比女子的侧颈还诱人。
用膳时,谢云舟没怎么吃,一直在给江黎夹菜,昔日没做过的事他想一件一件补给她。
给她布菜便是第一件,那鱼做的不错,味道鲜美,口感极佳,之前都是金珠银珠帮着江黎剔除鱼刺,但自从上次谢云舟帮着弄后,一起用膳的话都是他。
他做得得心应手,金珠银珠要帮忙,他还不允呢。
其实最初也不是那么熟练,还是会留下些小小的毛刺,江黎那次吃了,差点被卡住喉咙,再后来,谢云舟便谨慎剔除了。
他做任何事都是那般认真。
“给。”谢云舟把剔除好的鱼肉放到江黎面前,嫩白的鱼肉看的江黎失了神,以前的他可是断然不会做这些的。
之前谢云舟不懂江黎,她任何神情的变化他都窥探不出她心里的想法,但现下可以了。
其实,你真心喜欢一个人的话,都会明白她的任何心思。
谢云舟猜出江黎肯定是想起以前的事了,那些年他太混蛋,做的事也混蛋,未曾多加关心她。
都是他的错。
他柔声道:“以前都是我的不是,阿黎,答应我,咱不想以前的事了好不好?”
江黎敛了眼底的光,淡声道:“有些事哪里是你说忘便会忘的。”
“是我的错。”谢云舟轻哄,“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好吗?”
他在求她原谅,求她给他一次机会。
问完话后,他心猛地提起来,之前江黎拒绝过他很多次,他不确定她答案是否依旧。
江黎垂眸凝视着碗盏里的鱼肉,眼底沁着氤氲的雾气,就像是融了的雪浮在上面,蓄着浓浓的湿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但眼泪就是止不住流淌下来,顺着眼角脸颊滑落到下颌处,最后滴落进领口。
如玉的脖颈映出浅浅的弧度,上面生出淡淡的红,她头偏转着望向谢云舟,染了水汽的长睫一颤一颤的。
泪珠滚落下来,拉出长长的线,看上去委屈得不行。
谢云舟见状心都碎了,放下筷子颤抖着伸出手,他想把江黎紧紧揽在怀里安抚,触上时又顿住。
她不喜他的触碰。
谢云舟指尖缩回,轻哄:“阿黎,别哭。”
看到她哭,他恨不得抽打自己,一切皆因他,他就是个混蛋。
不说还好,言罢,江黎哭得更凶了,像是要这些年的委屈悉数哭出来,最后连饭都未曾用完。
金珠银珠相视一眼退了出去。
谢云舟站起身走到江黎面前,单膝跪下,上次是蹲着,这次他直接单膝跪下,仰头凝视着她,话语轻柔似春风,“乖,别哭。”
江黎泪眼婆娑睨着,不说话也不收回视线,就这么看着。
谢云舟知道她是在等着他说什么,轻叹一声,他握住她的手,“阿黎,你打我吧,狠狠打。”
他执起她的手,对着自己的脸扇去,每一下都扇得很用力,见江黎还是在哭,他从谢七手中拿过马鞭,交给江黎,弓下身,说道:“使劲打,打到消气为止。”
他甚至还脱掉了外衫,只剩亵衣,“阿黎别手软,用狠劲打。”
江黎握着鞭子的手颤了又颤,平日她可是连蚂蚁都不敢踩,又怎么敢拿着马鞭打人。
手指颤抖地实在厉害,马鞭脱落,谢云舟一把接住,“那好,我让谢七打,你说几时停便几时停。”
谢七被叫进了屋里,手里握着马鞭,喉结用力滚了滚,似是没听懂谢云舟的话,征愣着没有反应。
谢云舟沉声道:“愣着干什么,快打!”
谢七咽咽口水,“主子您背上有伤您忘了?”
谢云舟背上的伤是走水那夜弄出来的,他为了救人冲进火海里,抱着孩童往外跑时梁塌了,径直砸了下来。
他为了护住怀里的孩子,生生挨了一下,离得近的人都能听到骨骼错位的声音。
直到火灭掉他才找太医诊治,当时那副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哭,衣衫连着肉,肉连着衣衫,扯下衣衫时,肉和皮同时掉了下来。
这种烧伤烫伤很少流血,可真是因为如此,那伤才越发不容易好。
这几日谢云舟一直没来别苑,一部分原因是在查走水的愿意,一部分就是不想江黎看到他那副模样。
他怕吓到她。
“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谢云舟怒斥,“要你打你便打。”
“快打!”谢云舟催促道。
谢七牙齿咬着唇,缓缓举起鞭子,眼前不时浮现出谢云舟背上的伤口,肉被火烤焦了,黑乎乎一片。
“……主子。”
“打。”
谢七不敢不听令,头转过去,狠着心抽了一鞭子,他用的是最轻的力道,一鞭子后,谢云舟后背顿时溢出血。
不是那种鲜红的颜色,很暗,还有些许发黑。
谢七抽鞭子的时原本是想避开伤口的,奈何伤口范围太大,根本无法避,抽完一鞭,他心疼得红了眼眶。
“咚”一声,他双膝跪地,“二小姐,我家主子受不住的,这样,我替主子受,行吗?”
“二小姐你打我,打我多少鞭都没关系。”谢七跪着朝前挪了挪。
江黎从未想抽谢云舟鞭子,是他自己执意而为之的,她更不可能打谢七,“你们都起来。”
谢云舟不起,谢七也不敢起,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跪着,江黎那点委屈劲又给逼上来了,“好,那你们跪着吧。”
她起身,出了偏厅,回了房间,门关上,谁也不见。
谢云舟抬脚踢向谢七,谢七身子朝一侧倒去,随后又稳住,继续直挺挺跪着,满脸心疼,“主子。”
谢云舟道:“你现在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
谢七怎么敢。
“属下不敢。”谢七说道。
“那你起来,”谢云舟指着地方的马鞭,道,“拿起,抽我。”
谢七不敢再忤逆谢云舟的意思,伴着飘扬的雪,一下一下抽打起谢云舟,马鞭落在他背上,没多久亵衣彻底成了红色。
触目惊心般的红。
金珠银珠听到声音也很不忍,问江黎:“小姐,怎么办?不去劝劝吗?”
江黎心不静的时候最喜欢写字,她写了一张又一张,宣纸被风吹着掉落到了地上,四处散开,上面只有后一个字,云。
满满一地的“云”,像是在无声诉说着她心底的秘密。
那夜谢云舟挨完鞭子后没再见江黎,谢七搀扶着他慢慢走了出去,打得太狠脚步都是悬着的。
快出大门口时,银珠跑过来把伞递给他们,谢七接过,说了声:“谢谢。”
银珠道:“雪天路滑,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谢七轻点头,眼底的红晕没减少反而增多了,压抑着声音唤了声:“银珠。”
银珠都懂得,“你且先回,空了咱们再说。”
谢云舟到底还是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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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何玉卿从外省回来,见了江黎迫不及待问起了那夜的事,“阿黎,你还真忍心他鞭打自己啊?”
江黎眼睫轻颤,忆起了那夜的事,谢云舟的眼神,谢云舟轻柔的话语,谢云舟炙热的手。
还有他那期盼的神情。
江黎肯定是不忍心的,但她也承认一点,她胆子很小,小到没有勇气再去尝试,即便心里也动容,可依然跨不出那步。
她也曾扪心自问,就当真不喜欢他吗,脑海中出现反对的声音,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喜欢。
伤痛太重,裹足不前。
一年的时间与她来说,还不能真正放下过往,她需要更久的沉淀,直到某日看到他,没有心伤,唯有心悸,她才敢。
才敢,勇敢的跨出那步。
她也不知道需要多久,也许很快,也许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