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内安静片刻后,项思齐声音淡淡的,语气却十分偏执:“母亲在何方?如今项府内的那位老夫人,她与母亲有什么关系?”
他问的不是她的躯壳,而是真正的那个她,如今在何方。
齐暮道:“先前我魂魄极度不全,许多事都无法感知。我不曾知晓乐儿已经入了轮回,老夫人……多半是你母亲的转世。”
耄耋之年的老夫人,居然是他母亲的转世。
原来,他独自被困于冰牢之中,撑着一口气苟活下去的时间内,世间已过了那么多年。
项思齐一时无言,脸上呈现出难以置信的笑来。
吴州城还是当年繁华的模样,但是母亲却早已经走远了,她成了另一个人,拥有了另一种人生。
老夫人是项乐儿,但又不再是项乐儿,不只是项乐儿。
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项思齐的眸中,清明和混沌反复交替,忽而迷茫无措,忽而冰冷无情。
于棉棉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在了白石雕像上。
“她其实一直没有忘记你们啊。”
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在安静的庙堂中响起:“即便是过了这么久,她都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在人世重新走了八十多年,她仍在在努力地记起你们呀。”
庙堂内一阵安静,庙门外的天已放晴,一束阳光洒了进来。
于棉棉仰头看着齐暮的雕像:“前辈,为什么你没有去投胎呢?是因为魂魄不全没办法投胎吗?”
齐暮平静道:“是的,死于阵中之后,我的一部分魂魄归于白石像中,一部分被安乐镇的树妖吸了过去,还有一部分……在青玄。”
于棉棉问:“为何会去青玄?因为您想回到家乡么?”
齐暮又道:“当初,是眀璃将我的散魂强行收了去。”
“明璃?”
于棉棉疑惑之际,项思齐却咬着牙率先说出了口:“明璃就是,那个害死我娘亲的女人。”
他眸中肃杀的暴戾慢慢氤氲开:“她现在……还活着。”
于棉棉心中一惊,莫非,项思齐想起了什么?
第64章 下山路上
项思齐现在明白了,在青玄国,那个拥有着母亲模样的人不是他母亲,而是明璃。
他的母亲,在那日的庙堂之内,就已经死了。
往后的日子里,那女人顶着母亲的脸,让他甘心情愿地听命于她。
安静的庙堂内,白石像平静出声:
“我与明璃的婚约,只是母亲的意思。我从未爱过她,所有的执着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我在乐儿身边的时候,她不敢伤害乐儿,后来我离开了,亦有齐儿护着他母亲……直到我的母亲将齐儿带走,才给了明璃机会可乘。
她以为拥有了乐儿的模样,就能将我的其余残魂皆引去青玄。”
于棉棉头一回听见齐暮冷笑道:“这怎么可能呢,即便我魂魄不全,我也能辨认,那不是我的乐儿。”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轻轻的叹息:“于姑娘,请将我原样收回安魂骰中吧。”
“等等。”
于棉棉回头,身后方的汪沁向前走了几步,似乎鼓足了勇气向那雕像道:“前辈,当年布阵害死您的那个道士……他是我的祖上对么?”
“你可曾中过夭命咒?”齐暮淡然道。
“是,师尊说我中的就是夭命咒,而且是在我出生前便中了。”汪沁心口如同塞了棉花,几乎是在强忍着爬上背脊的寒意。
齐暮道:“那便是了。我母亲下的夭命咒,命主中咒死后,咒便会寄存到命主下一代的身上,不断地延续下去。”
“对不起。”汪沁咬住轻颤着的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情绪泛滥。
白石像双目半阖神色安宁,齐暮的声音亦是缓慢而温柔:“孩子,不用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所以,那日夺舍妖说的没错,确实是汪沁的祖上害死了齐暮,李漫山让汪沁只身前往极北救下项思齐,就是为了赎罪。
即便是祖上造的罪孽,这咒在她身上,她不解,便也是死路一条。
一旁的项思齐手脚发凉,几乎立成一座塑像。
他的眸中如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原野,了无生机,只剩下无尽的寒意与迷茫。
末了,眸中染上一层恨意。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齐暮道:“于姑娘,将我重新收进安魂骰中吧,如今我法力失了大半,魂魄尚且不全,即便留在这里,也不能实现人们的心愿了。”
他的声音里更多的是遗憾。
于棉棉忍不住问他:“难道您要一直待在安魂骰里面吗?”
齐暮缓缓而道:“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和另一部分的自己相合,只是时机未到。”
于棉棉静静注视着那座雕像片刻,最终念着咒语,将齐暮的残魂连同雕像内的那一部分,一同收进了安魂骰中。
挂在腰间的多面体木雕骰子一闪一晃,尔后归于平静。
从找不到线索的迷茫,再到背后的事件一幕幕在他们眼前展开。回去的路上,四人的心情皆与来时截然不同了。
一路下山,汪沁与项思齐绷着身子沉默不言,于棉棉知晓项思齐现在的心情,也不好意思再装乏力让他背了。
新鞋子呀新鞋子,你终究是要脏了。
不过没关系,鞋子脏了可以洗嘛,洗干净之后,还是那双干净漂亮的鞋子。
而有些事发生后,带来的创伤却是难以磨灭的。
如果所有的遗憾、痛苦、愤恨,全部能洗干净就好了。
那样,项思齐会不会快乐一点啊?
于棉棉垂着脑袋,思维飘忽之际,身前的项思齐忽然顿住脚步。于棉棉没刹住车,闷着脑袋撞在了他身上。
条件反射,她揉着脑袋向后退了一步,虽然撞了那一下脑袋并不疼。
项思齐长长的眼睫低垂,侧头看向身后的于棉棉:“我背你,上来。”
“不用,我现在好多啦,再说了,下山的路不比上山轻……诶!”
“不用,我现在好多啦,再说了,下山的路不比上山轻……诶!”
于棉棉话说到一半,整个人便被项思齐向前一拉,扯到了他的面前。
“上不上来?”项思齐瞪着她,眸中的耐心似乎快要燃烧殆尽。
于棉棉当机立断:“上上上!”
怎么有这样的人,背她还背上瘾了?
待项思齐蹲下之后,于棉棉老老实实趴上了他挺拔有力的背,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嘟囔了一句:“再不上来你都要吃人了……啊疼!”
他鬼使神差地再一次掐上了她的腿,于棉棉没忍住嗷了出来。
宋景然闻声回头:“棉棉怎么了?”
在宋景然看不见的角度里,项思齐捏着她大腿肉的手要掐不掐,似无声的威压……
于棉棉心虚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傻笑着打哈哈:“没……没什么,刚刚脚扭了一下哈哈没事了。”
好在宋景然好糊弄:“没事了就好,对了棉棉,你的安魂骰是从何而来的?”
好端端一个尚京闺秀,怎么会懂得如何收残魂残魄?好奇的不止送宋景然,但此刻有心情问出口的,也只有他了。
于棉棉想了想,决定将大部分实际情况说出来。
“在安乐镇的那日夜里,我睡不着便出门走走,在小竹林里碰到了一个头戴竹笠的黑衣人,还蒙着面纱呢,安魂骰便是他给我的,收残魂残魄的方法也是他教给我的。”
“黑衣人?”宋景然眉头轻蹙,显然一头雾水。
“是呀,就是一个一身黑衣的人,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于棉棉拉着项思齐的发带卷在手里玩着,看着宋景然道:“不知道这黑衣人什么来头,他将事情交代完毕后,便消失不见了。”
为了避免这他们几个对她起疑心,于棉棉除了隐瞒了穿书系统和老板的存在,其余的要点基本都交代了。
宋景然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想必那黑衣人定不是凡俗之辈。这次,也多亏了棉棉你,如若不然,我们此行费尽心思也什么都解不开。”
是啊……在原书中,他们确实什么都没解开。
老夫人带着她的神秘梦境离开人世,而项思齐,他一直到孤独死去,也沉溺在模糊不清的巨大痛苦中,他不肯与这世间和解,亦不肯与自己和解。
眼下,她于棉棉也算是为他们做了点儿什么。
第65章 委托结束
面对宋景然的夸赞,于棉棉的语调轻轻向上扬了起来。
她趴在项思齐的背上,声音甜甜脆脆:“宋哥哥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没有你和沁姐姐付出,全靠我一个人,我连这个山都上不了呢。”
她一个炮灰女配,也不能抢主角风头抢过了。
现如今既然已经抢了,可不得喂点糖给他们吃一吃么。
况且,汪沁与宋景然一向认真,对这件事也确实尽心尽力了。
于棉棉全然不知,她身下的项思齐,已经在心中暗骂她是只白眼兔了。
到底是谁背她上的山?现在又是谁在背她下山?回去之后,得好好收拾这只傻兔子。
【叮——恭喜宿主带领主角团解开谜团!】
【奖励梦境催化剂一瓶】
【奖励系统提供的免死保护三次】
免……免死保保保护?
于棉棉愣住片刻,尔后一阵狂喜席卷全身,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控制住没在项思齐背上尖叫出声。
系统有这么厉害的好东西藏着,怎么就不能早点给她呢!
不过那个梦境催化剂又是什么东西?
于棉棉晃晃脑袋,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继续想了。
感觉到背上那个人忽然开始发抖,项思齐侧过脑袋警惕地问于棉棉:“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于棉棉捂住自己的嘴巴直摇头。
救命,她已经被系统的奖励冲昏了头脑了,马上要憋不住笑出声了。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下山回到了项府,直奔老夫人那儿。
宋景然与于棉棉二人,一个坐在老夫人身边,一个坐在老夫人面前,耐心向老夫人解释了整件事情的大致经过。
温柔和蔼的老夫人听罢,竟拿着手帕掖起了眼角的泪。
于棉棉坐在老夫人的身边,轻抚着她的后背。
张了张口,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一向不愁没话说的于棉棉,也一时哑然了。
无尽的伤痛曾经发生过,无尽的伤痛也成了过去,任何安慰都显得太轻了。
老夫人顺了顺心口,捏着绣工精美的帕子,指尖还轻微颤抖着:“这么说来,我的前一世是项乐儿?”
宋景然点了点头:“没错,否则您不会无端拥有她的记忆。”
老夫人微微侧头,面上显然还写着疑惑。
于棉棉倒是先替她问出了一个来:“宋哥哥,棉棉也听过一些这类的事,可是……人投胎之前,不是要喝孟婆汤么?喝掉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呀。”
宋景然捻了捻袖口,尔后耐心解释了起来:
“人有三魂:天魂、地魂、命魂。命魂承载的是今生的记忆,从人类出生之后到亡去之前,皆是命魂在主导。
而天魂又叫本魂,它是有意识、有思想情绪的意识体,是灵魂的本我与总我。每个人的天魂都拥此人每一世的记忆,大到你那一生是如何走过的,小到你做某一件事情的想法,都囊括在内。
老夫人之所以会做那样的梦,是天魂在起作用。”
于棉棉好像懂了,这层天地,就像是处于一个巨大的服务器之内运转。每个人的天魂,就好像是链接这个服务器的账户,所有的信息都被记录在内。
这大概就类似于民间俗话所说的:人在做,天在看。
老夫人毕竟年纪一大把了,纵然宋景然解释得很清楚,她仍然在缓慢地整理着思绪。
于棉棉想了想,简单比拟道:
“天魂和命魂其实可以看作两个锦囊。
在每个人降生于世间的时候,这两个锦囊都跟随着我们。
一个是有记忆的锦囊,一个是空的锦囊,但是有记忆的锦囊不能打开看,我们只能暂且用着那个空的锦囊,以一个崭新的身份,去装世间的爱恨。”
一个是有记忆的锦囊,一个是空的锦囊,但是有记忆的锦囊不能打开看,我们只能暂且用着那个空的锦囊,以一个崭新的身份,去装世间的爱恨。”
宋景然点了点头:“是,棉棉理解得很对。”
后面的话,于棉棉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她在想,人活着的时候无法打开的锦囊忽然打开,是不是就代表着,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呢?
她一手拉过老夫人的手,另一只手轻抚着老夫人的背。
至少,这一世她平坦安宁、家世殷实、子孙贤孝。
已经胜过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了。
从老夫人那处离开,于棉棉跟着宋景然与汪沁朝膳厅走去,这一路都不见项思齐的身影,之前在老夫人那儿的时候,他的人也不在。
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难道是那个家伙突然发现,他是这几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害臊了?
听闻投胎也是要排队排许多许多年的,项乐儿是百年前的人,她的转世都八十多岁了。
那项思齐……怎么的也是个百岁老人了吧……
于棉棉想到此处,脸颊不可自控地抽搐了几下。
她摸摸肚子,决定待会儿多吃点,不然哪有力气啃项思齐这块老姜。
“棉棉,思齐去哪儿了?”宋景然忽然问道。
于棉棉摇了摇脑袋:“我也没看到他,对了宋哥哥,我们这次的任务完成了,是不是就要离开这里了呀?”
宋景然点头道:“是啊,不出几日,我们大概就要去别的地界了。”
“啊……”于棉棉垂下了脑袋。
离开项府,她去哪儿吃这么多好吃的菜?去哪儿睡这舒服的床?去哪儿欣赏这样温柔秀美的景色?
宋景然轻笑一声:“棉棉舍不得离开这里?”
于棉棉点头如捣蒜。
宋景然虽然也舍不得于棉棉,可他很清楚,与其让于棉棉半生飘零,跟着他们吃苦头,不如让她过这样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
“要不然,棉棉干脆留在这处,也省得跟着我们四处飘荡了。”
于棉棉心中陡然一惊,这是闹哪样啊?这么快就想把她撇下了?
她顿了顿,摆手憨笑道:“哈哈,怎么可能嘛,我一个外人,有什么理由留在项府啊?”
宋景然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看那项家的小公子对你有点意思,不如……啊!”
宋景然飞速地抽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