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风紧张到开始恍惚,他一面默念着清心咒,一面迅速将二人初识到试图穿越大平国壁垒之间这5年之间迅速过了一遍,高悬在心口的那块巨石便重重砸下来,砸碎沁风的最后一丝防线。
从张照第一次外出历练开始,息仪幻化出的给他练手的灵,修为便已达到了神君级别,再往后,全都是高于帝君级别的。
天降神兵,还涉嫌煽动堕神生乱,以仙界如今的境况,此二人若是发难,光凭现存的这几个仙班成员如何招架得住?
沁风的思绪骤然拧成一根紧绷的绳,勒住他的识海,他每想多一个字,那根绳便要再紧上三分,他的头成了一颗被层层皮筋环伺的西瓜,随时都会爆炸。
但绝不能停止思考。
沁风抱着刺痛无比的头在识海里翻滚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他骤然起身,捏着袖子擦了擦他大汗淋漓的脸,将玄光术内的画面调整到二人分别起。
张照已然那般强了,为何会只活了20年便死了?
若是能查出张照的死因,是否意味着,仙界可以复刻,以拔除这两个隐患,为岌岌可危的三界争得一线生机?
沁风凝神,刚一运转周天,他的识海便轰然炸开,一道金光猛然扎进他的识海里,狠狠抓住他的识海底部。
“啊!!!!”
仿佛全部的脑髓被那道金光搅了个稀碎,头部传来的剧痛使沁风痛不欲生,只能放声哀嚎。
一片头晕欲裂中,沁风看到那道金光化为一只巨大的手掌,在他巴掌大的识海内翻找着什么,那只手每在他的识海内穿过,便要将他的每一缕思维梳理得丝丝分明,他的思绪变得平整顺畅,却再也无法凝为一柄,连贯思考。
“你是谁!”沁风只能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发出最后一个审问。
“喔,不用担心,你出了一点问题,我正在对你进行维修。”那个熟悉的话语一落,沁风便看到他的识海被那只手一滴不剩地捧起,注入进了另一个……
——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身体里!
那是什么!
沁风寒毛卓竖,惊惧到产生了严重的木僵反应,动弹不得着,在耀眼的金光中晕了过去。
“找到了。”息仪笑着,看着被她原模原样放进沁风新的身体里,识海内残缺的那一个小点,勾唇一笑。
不过,又叫它给逃走了。
还完全感知不到——那只能是同类了。
一个失去实体做容器的,无法被观测到的际神。
是遭受了处决,被流放了?
那他是怎么来的下世?
“喔——”息仪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孤神灵魂内的那些恶心油污。”
“不过你放心。”息仪仰望着无尽群星,嘴角深深勾起,绽放开一个恶劣的笑:“我很快就能抓到你了。”
第51章 圣旨
张平起从未想到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张照。
在宫门口值守的弟子传音来报,说门外有自称是旧人的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少年求见时,他完全没料想到,透过张照生前留下来的玄光阵看去,居然会看到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张照,以及,害得他们家族覆灭的仇人之一,玄奇。
两个人神色平和,并肩而立,仿佛相熟。
张平起腾一下便自书案前起了身,自掌间放出一缕现捉的信力,打入玄光阵内。
便见信力径直驶入珩渠的灵台。
是他。是张照。
张平起摔坐回隐几上,未等弟子介绍完,便有气无力地打断:“让他们进来吧。”
“是。”弟子朝着玄光阵行了一礼,便退至一侧,命人开了宫门。
“多谢魏阙国主。”珩渠随着玄奇乖乖行完礼,便入宫而来。
张平起开了沿路全部的玄光阵,一路追随着他的背影,心下愈发怅然。
周天灵炁满溢,已然成仙,且看他言行举止,必是忘却了从前,那张照便已是他的前世。一路上与玄奇也是有说有笑,想来是相处得极好的。
他已重获新生。
那前仇旧恨,便不该让他背负了。
但旧人一来,那些杀戮与仇恨便从尘封的记忆里哀嚎着爬进识海里,将血淋淋的从前重现眼前。
张平起如坠深渊。
*
那夜,一个从未见过的青衣小姑娘送张照回了府。
张照的满身血揪走了张平起的全部注意力,即便后知后觉那个瞬行而去的小姑娘可能是什么神仙,张平起却也顾不上那么多,略微停顿后,便接着狂奔回张照的院子。
将张照放到床上把完脉,张平起才发觉张照竟毫发无伤,身上全是旁人的血。
“你这是……怎么了?”张平起看着情绪低落地丧着一张脸瘫在床上的张照,心底的狐疑更深了一些。
“没什么。”张照只冷冷回了一句。
张平起正要接着耐心盘问,屋外便传来管家的声音:“四爷,掌门有事传召。”
掌门?
张照周身猛然一抖。
掌门不是已经被不知从体内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光线杀死了么?
管家说的掌门是谁?
张平起扫了一眼神色骤变的张照,便又看朝门口:“掌门不是在季邺么?”
“方才回来了。”
“我尚有事抽不开身,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便不去了。”张平起缓缓褪去张照满是血渍的外衣。
管家温声回道:“四爷,掌门一行很快便要回仙界去了,今夜召四爷前去,是要商议传位一事。”
“回仙界?”张平起惊呼着,猛然起了身:“怎么这般突然?”
“是呢,三位皇子也收到了传召,已然在去观里的路上了,四爷可得抓点儿紧。”
“知道了。”张平起点点头,从床尾的衣柜里拿出中衣中裤扔进张照怀里:“换好衣服,我让下人打水进来给你洗澡。”
“我也要去。”张照阴沉着脸,快步下了床。
“莫要淘气。”张平起忙将张照按回床上:“好好养伤。其他的一律不许做。”
“我没事,我要去!”说完,张照便先行御剑去了紫极观。
“阿照!你这是怎么了!”张平起忙又从衣柜里掏出斗篷追了出去。
*
怎么可能?
明明都死得只剩几具白骨了,又从哪冒出来一个活着的掌门?
息仪也说过他们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
是知情之人在故意冒充吗?
张照心乱如麻。
远远望去,紫极观正殿外罩着一道金色的结界——与平时的紫光不同。
看来,确实有人在冒名顶替。
张照暗暗在袖中掐诀,将化出的阵法捏在指尖,在穿过紫极观院墙的同时朝着正殿上空的金色结界抛去。
金色结界遭受阵法攻击后只震动了几下,抖落一层金色的尘埃,便又恢复如初。
尘埃随风飞来钻入鼻腔,是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结界,竟是息仪所化。
难道……是她临行前收拾了他的烂摊子?
张照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刺痛。
御剑撞向那结界,却出乎意料的畅行无阻地穿了进来。
正殿门口正站着那七人——张照能清晰地看到,他们与原先那七人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但躯壳内流淌的却是息仪的气息。
那些气息不似从前那样在他们体内游走周天,而只在腹腔内旋转循环。
除此之外,与先前无异。
张照收起剑,跳回地面。
张平起紧随了来,一将斗篷披到张照身上,便急忙朝七人行礼。
见张照只冷眼站在原处,张平起忙悄悄用手肘顶了顶他。
“张照……见过掌门与诸位长老。”泪又开始泛滥,张照行完礼便仓皇转身,一步一步地,跨过长长的台阶,朝山下的观门走去。
眼里的泪越流越多,几乎遮蔽了眼前的景象,只余一片模糊。
走了没多久,张照又停下,仰起头,漫无目的地张望着漫天夜雪,嘴巴急促的翕动着,似是想说些什么话,却踌躇了半晌,也未能说出什么话来。
“息仪!”良久,空旷的台阶上响起了张照的带着哭腔的厉声嘶喊。
“仙界在哪儿?!便是我的修为可以承受住那个秘密了,我又要上哪儿去找你,让你告诉我!”
如果没有闹着要去大平国,没有撞见那七人的龌龊事,便不会这般仓促告别了。
四下只余微弱的回音,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确实已经走了,再无音讯。
说走便走,是她果断的性格。
张照长叹了一口气,呆呆目视着前方的双眼黯淡无光,眼泪仍在无声淌着。
御剑已然耗尽了他这具刚刚痊愈的病躯所有力气,便席地坐下。
为什么要哭呢?
张照只觉心口像是被堵住了,周身跟着疼痛难忍,便连情绪都糟糕得要命,只有哭才能有所缓解。
可心口为什么会被堵住呢?
张照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离别竟会使自己变得这般悲伤。
恍惚间,观门外仿佛有个粉衣女孩在朝着张照这处招手。
无神的双眼被那女孩吸引,忙抬起眼看去。那是……
张照猛然起了身,仔细看了看。
白皙圆润的脸,五官精致灵动,头发梳得很整齐,没有一根碎发。
崭新的粉色交领薄衫。
冲天髻上各扎了一条长长的粉色带花发带垂到腰际。
脖子上戴着镶着粉色珍珠串的金璎珞。
腰上左右两边各挂了一串香囊、一串玉佩。
两只手上也各带了一串吊着“小老虎”的白玉手链。
“息……”人影又骤然消散,张照自嘲地笑了笑,“还真会有幻觉啊。”
便又坐下,戴上兜帽,垂头看着被眼珠砸出两个小凹槽的雪地,陷入沉思。
今夜之前,修行一事皆有掌门全权安排,张照只需照做就是,又有息仪带自己去些荒无人烟的地方触发天道以作实战历练,修为很容易提升。
今夜之后,得自力更生了。
得努力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哟,叔侄二人在这儿赏雪呢?”三皇子黎王充满戏谑的笑声紧接着传来:“不过,怎隔得这般远啊?”
张照忙起身回过头去,便见张平起站在十多个台阶后沉默地看着自己,而黎王站在台阶尽头,倨傲地昂着他小巧的头。
“陛下有旨。”未给叔侄二人多少反应的时间,黎王便将手里的圣旨抛了下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紫极观正式更名为紫极院,统归太宗治领,设六品院首一名、七品院辅三名,八品教习十名。”
张平起御符捉来圣旨,打开草草默念了一遍。
“传首席弟子张平起携真传弟子张照即刻赶往皇都旭河,参与院首选立一事。钦此。”
黎王御剑悬在空中,满是挑衅的眼中添了几分冷漠:“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回家收拾东西,时间一到我们立马动身。”
“方才掌门明明已传位与我四叔了!”张照急道。
“传位又不是不可废止。”黎王环抱起手,御剑行至张照身前:“如今仙人已去,一切悉听陛下旨意。”
“……修士拥有远超常人的武力,势必会为统治阶层所用,皇室成员势力大小不同,拥有的修士便不同,自然而然的,修士便会被他们视作资源,和夺嫡一样争抢……”
息仪从前说过的话正合时宜地在耳边响起。
“而统治阶层拥有仙术,归属神权界范畴,却发生在了众神界,便是悖逆天道,逆天,则亡,灾难降临。”
来了。
方术带来的灾难正式登场了。
心头的悲愤被忧虑挤走了几分,张照一时竟忘了回击。
黎王便以为这九岁的小屁孩是被自己的皇室架子震住了,便心满意足地露出个得意的笑容,又御剑去了张平起身前,“大师兄,你也清楚如今张家在朝廷的境况,这圣旨里虽只是说在众弟子中选一名出来,但想必你也知道该从哪几个里选。从前你二哥选错了人,害得你家一落千丈。如今机会又在眼前,可别像上次那样犯浑啊。不然,你们家唯一的官职可保不住了。”
黎王讥笑道:“若是此次再出什么岔子,你们这一大家子人便只能靠你们几个修仙的去街上耍耍杂技养家糊口了。毕竟,穷人可修不起仙。”
说完,黎王便御剑离去。
张平起本面无表情的脸自听到最后一句话起转瞬变得阴郁。
“走,回家。”从牙缝了挤出这几个字,张平起亦御剑离去。
*
一回到家,张平起便将家中所有长辈喊去了书房。
张照本已坐在里面旁听了,又被张平起撵了出去。
便只能呆坐在廊下看雪,也全然没有偷听的兴趣。
又过了没多久,张平岭的几个朋友亦御剑赶来了书房。
有阳湖、谷庆、季邺国的长孙立容。
书房内的讨论声愈来愈激烈,甚至有人拍案而起愤愤离场、有人砸杯子、踢凳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讨论声止,四下恢复安静。
张照揉着睡眼惺忪的眼起了身,伸着懒腰看着房门。
难听而缓慢的‘滋嘎’声响起,房门被拉开一条缝,张平岭面若猪肝的脸在那道门缝中露出半张,朝张照招了招手:“进来。”
“是。”
长辈们围坐在书案旁,张平起和他的几个朋友坐在角落里的矮榻上。
除了自顾自地低着头,将摆在矮桌上的手紧捏成拳的张平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放到张照身上。
“诸位长辈有何吩咐?”张照乖巧的朝众人行了一礼。
“阿照啊。”三叔张平岚面色沉重的叹了一口气:“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第52章 住嘴
屋内寂静无声,气氛格外低沉。
张照也跟着紧张起来:“什、什么决定?”
“砰!”
张平起猛然锤了一下桌子,便快步朝众人走来:“我还是不同意!将我们逼来边境还不够么?这狗朝廷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举家迁去季邺不是最省事的办法么?掌门临行前确实已将掌门令牌传与了我,我执掌分院无人会有异议的!”
因过分激动,张平起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下一秒便会窒息:“再说了,立容是皇亲,季邺设立分院也是他们家在搭桥牵线,有他这层关系在,季邺朝廷也不断会为难我们!”
“你是修仙修傻了吧!二十几岁的人了,偏要将话说得直直白白的才听得懂么?”张平岚也跟着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愤然瞪了长孙立容一眼,气势汹汹地仰着头与张平起对视着吼了一句:“事已至此,老子也不怕得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