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声消弭,一切都归于平静时,狭小的飞舟里徒然多出个陌生人。
颜嫣从回忆里抽回心神,猛地一抬头,不露声色打量着眼前之人,试探性地问了句:“是阿诀吗?”
那人勾起嘴角,不置可否,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看谁都一副情意绵绵的深情模样。
是了,眼前之人正是谢诀,他又换了张皮子,重新出现在颜嫣面前。
颜嫣所不知的是,谢诀这次之所以能找到她,可不是靠运气。
他在陆仁贾身上做过手脚,陆仁贾一但发现她,便会在她身上留下标记,纵是逃到天涯海角都能被他寻到。
颜嫣已将谢诀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虽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却也明白,他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不待谢诀开口,颜嫣便已开门见山地道:“你若能帮我摘下息雾草,炼制出洗髓丹,我就跟你走。”
颜嫣这次没耍心眼,说得是实打实的真话。
毕竟,从某种程度来说,选择谢诀才最安全,不是么?
谢诀对此感到十分意外。
他没即刻接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颜嫣,像是在思索什么。
隔了许久,才扬起嘴角,斟字酌句地道:“你要毁约,不与柳南歌合作了?”
颜嫣神色未变,语气亦很淡:“是的,我改变主意了。”
怕他不放心,还特意补充了句。
“换血这种事,也不是非得要我去才行,她爹娘的血契合度更高,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柳大小姐,没有我,她照样能活。”
颜嫣这番操作目的很简单。
她绝不能让付星寒好过,至少得先让他体验一把换血之痛,让他明白,什么叫做机关算尽终成空。
至于柳月姬。
她们这笔账,还需慢慢来清算。
谢诀关心的却是,颜嫣怎突然就变卦了,明明她之前与柳南歌合作得还挺愉快。他都不止一次看见她们二人手牵手,有说有笑地站一块。
颜嫣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模棱两可地敷衍着:“你会知道的,只是时间问题。”
谢诀便也不再纠结于此事,他并不在乎中间的过程是什么,只要能带走颜嫣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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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迫。
颜嫣没敢多耽搁,当即便催促着谢诀带她往息雾草所处的西北方赶。
来的路上颜嫣还在想,谢砚之会不会又守在那里等着她?
事实证明,她又给猜对了。
谢砚之非但守在息雾草边上等着她,还恢复原貌,换回了那身紫衣。
巧的是,颜嫣今日也穿着一袭烟紫色齐腰衫裙。
她抬头看了眼谢砚之,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子,视线再向下挪了几寸,落至谢诀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上。
总觉得……画面有些诡异。
她却一反常态的没去抱谢砚之大腿,表情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喉咙,偏头与谢诀道:“到地方了,你找块空地放我下去就行。”
她虽铁了心要与谢诀合作,却也不敢在谢砚之面前太过嚣张,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她懂,可并不代表谢诀也想懂。
他非但不松手,反倒将颜嫣搂得更紧,然后,笑着迎上谢砚之审视的目光。
在此之前,谢诀从未想过谢砚之也会来魇熄秘境,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胆大包天,敢来打颜嫣的主意。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即便知道谢砚之在,仍决意要将要颜嫣带回去。
既是为了打谢砚之的脸,更是因为他想好好待颜嫣。
空气中似有无形的硝烟在弥漫。
颜嫣不敢吱声,哪怕她早在心中问候遍了谢诀他祖宗十八代,也只能强装镇定,偏头望向别处来转移注意力。
直至今日,息雾草都未彻底成熟,却已开了花,花型似铃兰,小小一串,迎风盛开在悬崖峭壁之上。
颜嫣看得很仔细,自没看漏沾在峭壁上的那些鲜血,血迹蜿蜒,一路延伸至深渊底部。
想必,在她来之前,谢砚之“清理”过一次现场,否则,息雾草这等好物又岂会没人盯着?
思索间,远方天际又飞来一人。
来人是消失已久的柳南歌。
她隔着老远就瞧见了一袭紫衣的谢砚之,连忙加速上前,紧张兮兮地挽住他胳膊。
谢砚之对此未做出任何回应,仍面无表情地盯着颜嫣。
寒意倏地自脚底升起,顺着尾椎骨,一路窜至天灵盖,冻得颜嫣直打冷颤。
绕是她心理素质再强,也扛不住这毁天灭地般的压迫感,又转身与谢诀道了句:“你放我下去。”
这次,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
谢诀眸光暗了暗,终还是选择放手。
谢诀放开颜嫣的同时,谢砚之也抽出了被柳南歌挽住的胳膊,下颌一抬,指向颜嫣所站的地方:“你也过去。”
柳南歌紧咬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她当然知道,谢砚之此举其实是为了保护颜嫣,有她在,那些在空中盘旋的妖兽才不会近颜嫣的身。
可悲的是,他的心意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这个局外人能懂。
但凭什么呢?
明明是她先认识谢砚之,明明……他们差一点就能在一起。
颜嫣不过是个与她生得有着七分像的西贝货罢了?
凭什么能替代她被谢砚之喜欢?
她盯向颜嫣的眼神越来越外露。
颜嫣却直接无视她的存在,时刻关注着谢砚之与谢诀那边的动静。
长风袭来,扬起谢诀的发,明明离得那么近,颜嫣却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可一看到谢砚之凉凉勾起的唇角,便知,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颜嫣心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果然,这种时候还是不能放任谢诀与谢砚之独处,总觉得事情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另一侧的柳南歌见颜嫣压根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打算,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现在十分迫切地想要激怒颜嫣,来平息自己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口不择言地道:“我竟不知,你这般耐不住寂寞,才过多久,就勾搭上了外面的野男人,想想也是,你这种废物,除了不断地攀附男人,还能做什么?”
颜嫣听到这话,只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平静,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这让柳南歌觉得自己像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
她愈发心烦意乱,深吸一口气,努力摆出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怎么?你这是敢做不敢当了?”
颜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就跟看傻子似的。
终还是没忍住搭了句腔:“我很好奇,你这样胡搅蛮缠究竟能得到什么?”
柳南歌当然知道,她这么做什么都得不到。
可她既不开心了,那么,谁都别想好过。
一看到柳大小姐那眼神,颜嫣便知,她定然还要接着闹,索性把话敞开了说,反正,她们之间迟早都要摊牌。
“我其实很好奇,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你若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能做到这般理直气壮?”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且还很绕,柳南歌却一下就听懂了,她目光闪躲,不敢直视颜嫣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颜嫣挑眉:“真不知道吗?”
她笑容突然变得极其恶劣,故意放缓语速,一字一顿说与她听:“我同父异母的好姐姐。”
凭心来说,颜嫣并不想去针对柳南歌,因为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她的敌人从来都只有两个――付星寒柳月姬。
可柳南歌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她活着本就是个笑话。
不,在他们这些人上人眼中,她哪儿有资格为自己而活?
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给柳南歌供血,仅此而已。
听到颜嫣那番话,柳南歌瞳孔一震,终是绷不住了。
“是,我知道又如何?”
她的确什么都知道。
是第一次换血时,付星寒露出的破绽让她察觉到他对颜嫣不一般,而付星寒似乎也并没打算要瞒着她。
也就是那时,她才知晓,原来颜嫣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甚至连颜嫣的降生,也都是她母亲柳月姬一手安排。
若不是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意外”,让颜璃逃了出去,颜嫣根本活不到今日,早已与她换完血,被蛊虫啃食殆尽,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是。她起先也的确觉得柳月姬与付星寒手段残忍,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者只配成为垫脚石,任人鱼肉。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难道不是修真界的生存法则?
所以,她为什么要愧疚?
反之,颜嫣若能强过她,不论将她如何,她亦无怨无悔,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柳南歌理清思路,抬头迎上颜嫣的目光,语气嚣张:“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颜嫣听了这话只觉好笑:“没错,你说得对。”
她眸光骤然变冷,嘴角却仍在向上翘。
“所以……”
“你可千万要保持住,别从云端上跌落下来,否则,我第一个上去踩你,踩得你永无出头之日。”
她一点一点敛去浮在脸上的笑,再未多看柳南歌一眼。
柳南歌嘴唇微张,嗫喏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
然而,这不同寻常的静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一声响彻云霄的轰鸣所碾碎。
方才忙着跟柳南歌吵架,让颜嫣错过了很多。
导致她现在压根看不懂谢砚之怎就突然和谢诀打起来了。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
场面一度很混乱,刀光剑影,晃得人眼花缭乱。
可颜嫣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若是正面对上,谢诀定然不敌谢砚之。
毕竟,谢砚之这厮可是个将修为压制在金丹期以下,都能一剑荡平一座山的恐怖存在。
这也正是颜嫣不敢在魇熄秘境中与他当面撕破脸的原因。
他太强了,强到令人叹为观止。
而现在战场上的情况却是,他们二人打成了平手。
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压制住了谢砚之,导致他无法正常发挥。
至此,颜嫣悬着的那颗心才算落了地。
怪不得谢诀敢去招惹他,原来是有备而来。
微凉的山风拂过面颊,送来一阵清香。
正在观战的颜嫣与柳南歌同时转身,望向息雾草所在的方向。
息雾草终于要成熟了。
那些形似铃兰的小白花不断在微风中摇曳,花瓣脱落,子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膨胀,最后,结成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鲜红果实。
颜嫣抬眸,睨了柳南歌一眼。
柳南歌也正在看她,二人各怀心事,谁都没说话。
颜嫣莫名有些懊恼。
她还是太年轻了,不够沉得住气,就该把息雾草拿到手后,再与柳南歌翻脸摊牌。
柳南歌却在纠结,该不该趁这个机会杀了颜嫣。
这已是她第二次对颜嫣动杀心。
第一次之所以没下手,既是因为她动了恻隐之心,怜悯这个注定要沦为工具的妹妹;更是因为有谢诀从中作梗,让她失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如今,第二个机会已摆在眼前。
她们既已撕破脸,柳南歌便再也无法用平常心去对待颜嫣。
她不禁在心中质问自己,真要再这么纠缠下去吗?
她下意识扭头,目光炙热地望着战场中迎风而立的谢砚之。
她喜欢谢砚之。
在尚不通情爱的豆蔻年华就已对他倾心,可他偏偏却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柳家女生来尊贵,抬抬眼皮便有人前仆后继地为她奉上一切。
唯独他,唯独他从始至终都未将她放入眼里。
这让一贯娇纵的柳大小姐如何能甘心?
她想要的,必然得是世间最好的。
为了得到谢砚之,她能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肯抛下自尊,放任柳月姬在他身上种下情蛊……
可她还是得不到。
只因他们之间夹了个颜嫣。
说来也是可笑。
世人皆以为她与谢砚之两情相悦,可实际上从头至尾都是她在单相思,谢砚之从未喜欢过她,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情蛊编织出的假象。
更可笑的是,谢砚之对颜嫣那个西贝货的感情却不掺一丝假。
他的每一次心悸,每一次情.动,都真真切切地传递到了她身上。
明知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却只能被迫接受。
她的骄傲与自尊早已被碾得粉碎。
这让柳南歌如何能不恨?
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可言,不论如何她都要得到谢砚之。
恍然间,她又想起了柳月姬当年对她的那番教导。
“史书只会记载胜者的功勋,风光背后究竟埋了多少尸骨,无人会在意。”
“所以,只要能赢得他的心,使点手段又何妨?”
柳南歌涣散的眼睛渐渐聚起光。
是啊,只要能赢,使点手段又何妨?纵是心魔缠身又怎样?
唯有颜嫣死了,她才有可能完完整整地拥有谢砚之。
甚至,连同他对颜嫣的那份喜欢也能一并拿过来……
柳南歌从来都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往往想到什么都会具体表现在脸上。
还没展开行动,颜嫣就有所察觉。
她已大致猜测到,柳南歌现在八成是对自己动了杀心。
这完全是预料之中的结果,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早有预谋的忽悠着柳南歌立下心魔誓,让她在魇熄秘境中保她平安。
事已至此,颜嫣当然不会傻到觉得光凭一个心魔誓就能护自己周全。
毕竟,柳南歌一贯任性而为,根本不是个会考虑做事后果的人。
思考间,她已将手悄悄探入储物袋,兀自琢磨着,该用什么符才能一击必中,且引起谢砚之与谢诀的注意。
柳南歌却始终未动,只抬头看了眼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颜嫣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简直一脸懵逼,却不敢轻举妄动,担心有诈。
然而,柳南歌是真走了。
她再笨,也不会笨到当着谢砚之的面去击杀颜嫣。
所以,她这番是着打借刀杀人的主意,想要借助天上飞的那些妖兽来除掉颜嫣。
一想到颜嫣即将消失,柳南歌便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三步一回头地看着颜嫣头顶那片天。
她表现得这般明显,颜嫣又没瞎,自是一眼就猜出了她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