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庸医”看颜嫣的眼神满是怜悯,可怜啊可叹啊,小小年纪就要做寡妇。
颜嫣才不信这个邪,又带谢砚之去了别家医馆。
大夫纷纷摇头叹气,语焉不详,看谢砚之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
颜嫣这下是真慌了。
她好不容易才把谢砚之从端华长公主手中抢回来,不是为了看着他死。
可越是如此,她大脑越是清醒。
豁然想起,自己香囊中还藏有几枚固元养气的丹药,虽不一定能让谢砚之“起死回生”,可到底是修仙界的东西,总比什么都不用强。
她捏住谢砚之鼻子,强行把丹药塞入他口中,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一晃半日过去,谢砚之仍未转醒,连脉搏都在变弱。
颜嫣不想承认,她是真有些害怕了,眼睛死死盯着谢砚之,不停念叨着。
“你将来可是威风凛凛、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魔尊大人,又怎会轻易死在这里?”
可她骗不了自己。
越念,嗓音颤得越厉害:“你会醒的,对吗?”
无人应答,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人在自说自话。
“倘若你死了,我半点都不会难过,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丢下,另找一个有灵根的人带我去修仙界,我说到做到,你可要听好了!”
“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还真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被蛆虫蛀空,与蚯蚓为伍,你这么爱干净,又如何能忍受?”
颜嫣越说得说心中越是忐忑。
明知说再多都于事无补,她仍在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你娘手中抢过来,你就这般急着去送死,你对得起我吗?”
“谢砚之!你不是说过你不想死吗?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若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想她会疯掉。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是无用功,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还有,她虽半点都不想承认。
可她是真真切切对眼前这个少年生出了怜悯之心。
她不懂,这个皎皎如月的少年为何要受这么多苦?
明明都已摆脱端华长公主?为何还要这般折腾他?
在她即将崩溃的前一秒,屋外传来三声清脆的叩门声。
颜嫣抹了把眼睛,连忙从床上爬起去开门。
来者正是白日里那个让颜嫣替谢砚之准备后事的“庸医”,他身后还站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不待颜嫣发话,那“庸医”便已抢先开口。
“你们二人运气不错,我师父回来了,你家那小相公定然还有救。”
也就是这时候,颜嫣才得以知晓,端华长公主竟这般丧心病狂,往谢砚之穴位中钉入了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若再耽搁几日,药石无医。
她只觉心里堵得慌。
愈发看不懂眼前这个少年。
他口口声声说想要活下来,为何还要跟她走?
明明知道,跟她走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答案呼之欲出,颜嫣却不愿往深处去想。
一瞬不瞬地盯着躺在床上的少年郎。
白胡子老头说,取银针的过程会比钉入时更疼。
颜嫣起先还没任何概念,直至她听谢砚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阿嬷,我疼。”
她才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疼。
又或者说,该有多疼,才会让忍了整整十五年的他说出一个“疼”字?
颜嫣那颗心终究不是铁打的,她拧眉握住谢砚之的手,轻声询问‘你哪儿疼?’时,谢砚之却再未吭声,死死咬着下唇。
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伤口外渗,他疼到整个人都已蜷缩成一团。
疼到极致时,又开始含糊不清地喊着:“阿嬷,我疼。”
每喊一声,颜嫣心中的自责便深一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谢砚之因何要遭受这些苦。
若不是她的疏忽,他又何需要经历这些?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颜嫣心口上啃咬,细细麻麻地疼。
她甚至都顾不上现场还有两个糟老头盯着,一把将谢砚之拥入怀中,轻轻哼唱那首颜璃用来哄她入睡的童谣。
只有这样,她心中才会有片刻的安宁。
不再去想,他是因她而遭受这些无妄之灾。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海洋
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
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作你的玩具
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
……①”
软糯的歌声在夜色中荡呀荡,随风飘去很远的地方。
说来也怪,仍是唱到‘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这句时,谢砚之便静了下来,一如从前那般。
颜嫣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歌声未停,一直在他耳畔轻轻哼唱。
直至月亮落下,太阳爬上来,两个糟老头挥着手与她说再见,她方才停下。
她从不知,夜竟也能如此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当清晨的第一缕天光钻破云层,透入窗时,谢砚之终于睁开了眼。
此刻的他面色苍白似纸,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扭头动作,都能耗尽他全部的体力。
他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意识被困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中,不得摆脱。
然后,他听见一把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在轻声哼唱那首童谣。
光,亦在那一刻洒落,驱散黑暗,落在他身上,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睁开双眼,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颜嫣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彼时的她仍维持着拥抱谢砚之的动作。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有着一瞬间的凝滞。
二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却始终无人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待颜嫣看见谢砚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红时,连忙撒开手,将他“哐当”一声扔在不甚柔软的床上。
磕磕巴巴道:“你,你,你别胡思乱想啊,我只是担心……只是担心……”
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却死活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苍白无力地扯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颜嫣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口气喝下了十坛假酒,晃晃悠悠,头也昏,眼也花,一说话舌头就打结。
向来牙尖嘴利的颜嫣都紧张成了这副德行,不善言辞的谢砚之自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垂着长长的眼睫,盯着自己的鼻尖,未等颜嫣把话说完,便已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嗯。”
你‘嗯’什么‘嗯’呀?!
颜嫣懊恼地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在心中想着: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附和?这不愈发显得我欲盖弥彰,想占你便宜么?!
又是长达十息的沉寂,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氛。
正当颜嫣以为沉默将会一直延续下去时。
谢砚之突然开口,打破这格外不寻常的凝寂。
“你……”
他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你方才唱得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颜嫣抬起头,睨他一眼,声音轻得像是蚊子在哼哼:“就叫《亲亲我的宝贝》。”
她本还想再补充一句:‘这是老母亲唱给乖儿子听的歌。’
忽闻谢砚之又道:“那你呢?”
他目光定定,直视颜嫣的眼睛:“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
颜嫣愣了好半晌。
不假思索道:“颜嫣。”
谢砚之在心中跟着默念一遍。
那两个字烙在心上,抵在舌尖。
颜,嫣。
作者有话说:
①歌词《亲亲我的宝贝》周华健
第33章 【大修】
◎那日清晨,他偷走了颜嫣的心愿◎
回到云梦, 一切如故。
不知在院外徘徊多久的旺财摇着尾巴来找谢砚之玩。
翻出软乎乎的肚皮,在他脚下使劲滚呀滚。
谢砚之喜洁,一如既往地不想搭理这只从未洗过澡的大黄。
旺财既是狗中绿茶, 又岂会轻言放弃?
它咧着嘴,斜着眼,暗搓搓往谢砚之所在的方向挪。
直至触碰到一团柔软的布料,方才停下,使劲用脑袋蹭啊蹭。
狗不像狗, 倒像只猫, 高兴到耳朵都快飞上了天。
得意忘形的旺财嘴角越咧越大, 正要扭头去看谢砚之, 竟对上了颜嫣那双圆滚滚的猫眼。
旺财突然整条狗都不好了, 如遭雷劈般杵在原地。
颜嫣伸手摸摸它油光麻亮的狗头, 表情焉坏:“好狗, 好狗, 想不到你竟还暗恋我, 这般赶着来投怀送抱。”
谢砚之倚在窗前看颜嫣。
忍不住出声提醒:“它没洗澡, 脏。”
他这话其实说得还挺含蓄。
云梦近些天来多雨, 在泥潭里打过无数个滚的旺财可不仅仅是一个“脏”字能用以概括。
旺财这狗贼精,听得懂人话, 眼巴巴瞅着他,宛若惨遭负心汉抛弃的怨女。
谢砚之看也不看它, 递给颜嫣一块皂角, 柔声道:“洗完手才能上餐桌。”
十来岁的少年郎,做起事来一板一眼, 颜嫣都想张嘴管他喊爹。
她非但不接住皂角, 还要把摸过旺财狗头的手往他衣服上蹭, 笑容狡黠:“谁说非要洗手,这不也干净了么?”
谢砚之低头看着被颜嫣蹭脏的衣襟,满脸无奈,偏生又拿她没办法,轻声叹道:“我去做饭。”
他们二人回到云梦已有三日。
云梦人嗜辣,谢砚之口味清淡,吃不惯此处的饭菜,为了不被饿死,只能硬着头皮去学烹煮。
闲来无事的颜嫣时常跑去围观谢砚之下厨,今日亦如此。
暮风徐徐吹来,将落未落的夕阳像颗一戳就会滋滋冒油的咸鸭蛋,懒懒挂在天边。
颜嫣趴在厨屋外的竹篱笆上,伸长脖子去看。
她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佯装对烹煮感兴趣,实则在偷看谢砚之的手。
这厮不仅脸生得好,手也好看到犯规,就连握菜刀都别有一番风情。
斩鸡骨时,他手背上的经络会随之凸起,如玉雕成,隐隐透着爆发力,颜嫣看得目不转睛。
她那目光太过赤.裸裸,谢砚之想要不发现都难,抬头瞥了她一眼。
她反应敏捷,连忙挪开视线,假装在望天:“啊~真是夕阳无限好。”
谢砚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收回目光,继续低头斩鸡骨。
颜嫣视线又暗搓搓落回谢砚之手上,默默在心中想:这手不论是用来握剑、抚琴、还是斩鸡都颇具美感,也不知能否用来搬砖?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颜嫣便被谢砚之给逮了个正着。
他目光倒挺平静,可把颜嫣给尴尬坏了。
与谢砚之对视半晌,颜嫣灵机一动,忙不迭鼓掌喝彩:“原来是我小瞧你了,想不到你竟能一刀斩断鸡骨!好气魄!”
谢砚之:“……”
她还真把他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啦?
盛京攀比之风盛行,别说谢家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就连那些个平日里瞧着没点正型的纨绔子弟都是吹拉弹唱样样信手拈来,端华长公主素来要强,身为她的独子,自是样样都得拔尖。
颜嫣还不知晓,眼前这个看似病弱的少年,十二岁便能猎狼,此后每年秋猎都要拔得头筹,才兼文武,是朵正儿八经的高岭之花,无数怀春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而现在,高岭之花谢砚之正在为该信哪本食谱而踌躇。
左手拿着《鸡的一百种食法》,右手捧着《想食鸡,听我的》,一展莫愁。
到最后,索性谁也不信,自己来琢磨。
他结合两家之长,给斩好的鸡肉裹了些腌料,直接拿上锅去蒸。
他学东西的速度快到令人咂舌,不过粗略翻了翻食谱,便已能做出十分可口的菜肴。
只可惜,颜嫣尝不出半点滋味。
菜被谢砚之端上桌。
颜嫣夹起一筷肉放入口中嚼了嚼,过完嘴瘾,便不再动筷,直勾勾盯着他:“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
颜嫣此生没什么兴趣爱好,唯独爱吃,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轻易被谢诀用肘子骗回去。
如今哪怕是失去味觉了,也想知道摆在自己眼前的佳肴是何等滋味。
谢砚之被她盯得面颊发烫,匆匆咽下一块鸡肉。
点评道:“尚可,火候把控得不错,可惜多放了几味香辛料,盖住了鸡肉原有的风味。”
他品尝过的珍馐佳肴不计其数,眼界高了,自是瞧不上自己头一回做的荷叶鸡。
殊不知,这等滋味足矣吊打一众不入流的小餐馆。
颜嫣信了他的鬼话,满脸失望。
“什么嘛~瞧这卖相挺不错的,我还以为会很好吃呢。”
桌下吃得满嘴油光的旺财可不同意这话,朝颜嫣“汪汪汪”嚎了两嗓子。
翻译成人话,约莫是在说:你这品味有问题,咋就不好吃了???
颜嫣听得直摇头叹气:“看来旺财也不甚满意?”
旺财继续“汪汪汪”:啊呸呸呸!你个诡计多端的坏女人!休要污蔑我!
“行啦,行啦,别叫了!”
颜嫣一把薅住旺财后颈,哼哼唧唧道:“给你一口吃的就很不错了,你还有脸挑三拣四?”
旺财:???
天爷啊!怎会有这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坏女人!
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颜嫣良心痛不痛是个未知数。
谢砚之已然开始挥手赶狗:“吃完了,你该回家了。”
旺财心里哇凉哇凉的,拖着尾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却无人在意。
.
夜里,他们一起躺在屋顶看星星。
漫天星辰如碎钻般镶嵌在如墨天际。
颜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幕上最亮的那颗星,轻声嘀咕着。
“好不容易爬上屋顶,竟没看见银河。”
谢砚之没看星星,琥珀色眼睛里倒影出她的身影,唇角不自觉翘起。
“暮春时节是看不见银河的,你若想看银河,可以等到夏秋交替之际,那时的银河最为壮阔,自东向南延伸,贯穿整个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