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此人向来话少,不论现在,还是遥远的两百年后,都是个惜字如金的锯嘴葫芦。
这还是颜嫣头一回见他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弯着眼角,笑靥如花:“想不到你看上去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懂得还挺多嘛~”
谢砚之歪头去看颜嫣,这话说得,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不过,颜嫣这话说得没错,他的确懂得不少。
这些不成系统的杂乱知识皆是从书本上看来的。
端华长公主唯一不会限制他的便是看书,他看得书多且杂,既有阳春白雪,也有不入流的志怪话本。
故而,比寻常人稍稍懂得多点,也不是不能理解。
除此以外,他其实还画得一手好丹青,写得一笔好字;闲暇时绘的小品流落到市井,俱已成为重金难求的珍品。
可谢砚之觉得,那些事在颜嫣面前没什么好炫耀的。
或许,在她看来,这些中看不中用的才能,还比不上会杀鱼来得重要。
颜嫣倒是被谢砚之那番话勾出了些许兴致。
她一会儿指着天幕上最亮的那颗星,问:“它叫什么名字?”
一会儿又道:“天上的星星这么多,你是如何做到将它们的名字全都记下来的呀?”
问来问去,都是些无甚营养的废话,谢砚之却答得尤为认真。
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在别人印象中都是个高不可攀,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人。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能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
夜色渐浓,漫无边际的湖面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往常的这个点,谢砚之早该上塌休憩了,他却舍不得离开。
好不容易才与她这般亲近,好怕闭上眼,一切又都消失不见。
他强撑着,与颜嫣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天。
微凉的湖风扫过面颊,谢砚之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渐渐地,没了声响,像是在晚风中睡着了。
颜嫣就着清透月光,静静端视着他的脸。
闭上眼睛,这个在晚风中沉睡的少年与两百年后的魔尊大人愈发相像,她都快分不清谁是谁。
颜嫣无意识地伸出手,先是点了点谢砚之鼻尖,又轻轻拂过他在夜风中轻颤的长睫。
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原谅你了。”
“你不是两百年后那个冷峻无情的魔尊大人,只是一个我从洞庭湖畔偷来的少年,我会竭我所能地护住你,陪伴你,直至……你我分离的那日。”
既已下决心要陪伴谢砚之,颜嫣便再也没趴在长廊上与捕鱼的大爷瞎唠嗑。
可实际上,她如今与少年谢砚之还算不得相熟。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一门心思想要改造谢砚之,好为修仙界做贡献的颜嫣与他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却死活瞪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砚之本就话少。
颜嫣则是在认真思考,他们之间可有什么共同话题能聊?
她想破脑袋,都没能想出解决方案。
最后,只能放弃思考,直奔主题去问他:“你平日里可有什么兴趣爱好?”
“兴趣爱好?”
谢砚之像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字眼,思索半天都未能想出个满意的答案。
直至如今,他才发现,自己竟是个这般无趣的人。
又或者说是,无任何事物能勾起他的兴致,即便是每日都在做的事――阅读,于他而言,也称不上喜欢,不过是用意打发时间的工具罢了。
听完谢砚之给的答复,颜嫣只觉头秃。
“你不喜欢下棋,不喜欢抚琴,不喜欢作画,不喜欢练字……甚至连马球、蹴鞠这等用以消遣的娱乐活动都不喜欢,那你究竟还能喜欢什么呀!”
谢砚之有着一瞬间的惶然。
目光飞快掠过颜嫣面颊,垂下眼睫。
在心中默念:你。
从前,于他而言,活着就仅仅只是活着,看不见未来,如行尸走肉一般,日子是好是坏并无甚区别。
直至如今,他方才知晓。
原来,活着,竟这般有滋有味。
.
本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颜嫣决定,要带谢砚之去外面见见世面。
那么,问题来了。
还有什么是谢砚之这等世家贵公子没见识过的呢?
颜嫣一拍胸脯,雄赳赳气昂昂道:“走!姐姐带你上山去玩!”
儿时的颜嫣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孩子,撒开脚丫子漫山遍野到处乱跑,那里,才是她的主场。
湘楚大地多丘陵,多油茶树。
颜嫣摘来不知名的植物茎秆当做吸管使,教谢砚之吸食油茶花蜜。
失去味觉的她尝不出任何滋味,可记忆里的油茶花蜜甜丝丝的。
谢砚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他从不知,花蜜还能这样吸食。
可新鲜感一会儿就过了。
花蜜固然好喝,然,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权势滔天的端华长公主之子谢砚之没见识过的?
比这新奇百倍的东西他见过不知凡几,真正让他愉悦的,从来就不是上山采蜜这件事,而是陪他做这件事的人。
他目光又不自觉落在颜嫣身上。
远山是蒙着雾气的青黛色。
她长长的眼睫落满阳光,眉眼弯弯,梨涡很甜。
“你快看!你快看!我找到茶耳了!”
急于分享童年宝贝的颜嫣一时忘了分寸,刚摘下茶耳,便往谢砚之唇边送。
谢砚之耳根又染上一抹胭脂似的红,连忙别开脸,伸手去接。
这片茶耳其实不太干净,沾了不少泥点子,他却毫不犹豫地将其送入口中咀嚼。
味道稍稍有点涩,口感十分爽脆。
倒也称不上有多好吃。
只存在于回忆里的东西,永远比现实中美好。
颜嫣若不曾失去味觉,定然也会觉得不过尔尔。
正因无法拥有,此刻的她才会一脸期待地盯着谢砚之。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
谢砚之在颜嫣期待的目光下弯了弯眼角:“很好吃。”
尔后,如往常那般,与颜嫣描述着茶耳的滋味。
得到满意的答案,颜嫣笑得愈发璀璨。
“山上能吃的东西可多了,除却茶耳,这个季节的野蔷薇茎也能吃,待会儿摘几根给你尝尝,可甜啦。”
谢砚之望着她弯成月牙儿的眼睛。
心中思忖:纵是不尝,也已知晓该有多甜了。
他们摘着茶耳,采着油茶花蜜,一路向山花烂漫中去。
暮春时节,云梦多雨。
来得又快又急。
上一刻还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下一刻,他们身后那片天便已堆起厚厚的积云,远方天际则依旧晴朗。
“轰隆隆――”
震耳发聩的雷鸣声自身后响起。
颜嫣回头看了眼天,一把扣住谢砚之手腕,声音隐隐透着几分亢奋。
“快跑!别被那片云追上了!”
她儿时在山间与田野中玩耍时,时常会遇见这种云。
遇见了半点也不慌,和小伙伴们手拉着手,撒开脚丫子与身后那片云赛跑。
他们二人就这般手牵着手,在无尽的旷野中飞奔。
越过繁花似锦的茶树林,越过碧油油的稻田,越过那片开满雏菊的山坡……
他们一路向前奔,一路向前奔……
将那片乌压压的雨云甩得远远的。
最后,再穿过一条生满青苔的石阶,一同挤在被时光打磨斑驳的拱形屋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儿时的颜嫣人小腿短,经常跑一半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如今长大了,连云都跑不过她。
此后,又过了足有两息,那团黑压压的雨云才追上来。
密密匝匝的雨丝兜头洒下,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响脆的“噼啪”声。
前方道路隐在一片朦胧烟雨中。
颜嫣突然“咦”了一声,踮起脚尖,拂去一片落在谢砚之头顶的树叶。
此时的她靠得这般近。
低头就能瞧见她根根分明的长睫。
谢砚之面颊隐隐有些发烫。
直至现在,才发现,他们竟仍手牵着手。
雨越落越大,响声嘈杂,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无端拨乱人心弦。
谢砚之心不在焉地盯着檐下成串的雨帘。
忽闻颜嫣道了句。
“云梦的雨,一下就没完没了,经常给咱们送鱼的那个大爷说,他们这儿曾有一场雨下了六十多天,就连洞庭湖的水都漫了出来呢……”
她眼眸晶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静静注视着她的谢砚之却在想:倘若这场雨能一直落下去,该有多好。
也不知可是上苍听见了他的心声。
这场雨果真没停。
颜嫣讨厌下雨,更不想凄凄惨惨戚戚地与谢砚之挤在一团躲雨。
她朝谢砚之挥挥手,招呼他去摘芭蕉叶当伞举。
宽大的芭蕉叶挡在头顶,勉勉强强能把人遮住。
二人各顶一片芭蕉叶,在烟雨蒙蒙的山间乱窜,却不想,误打误撞闯入一间隐于山林的古寺。
这场雨来势汹汹,困住不少过往的行人,也让原本清冷的山间古寺有了些许人气。
颜嫣生性.爱热闹,根本闲不住。
安顿好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跑来敲谢砚之房门。
彼时的谢砚之刚沐完浴,散着半干的发,倚在门口看她。
拥有一半异族血统的他肤色极白,是泛着玉石光泽的冷调,无端让颜嫣想到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蹿个的时候,半月不到,小谢公子身量又拔高不少,披着寺中僧人统一发放的绛紫色禅衣,玉树琼枝般高雅出尘。
颜嫣有着一瞬间的失神,怔了片刻,忽而扬唇一笑。
“果然,还是紫色最衬你。”
不待谢砚之回话,颜嫣又一把扣住他手腕。
“走!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颜嫣说得好东西是棵许愿树。
树身足有六人合抱那么粗,遮天蔽日的树冠上宝牒缠绕,风一吹,满树红绸“哗哗”作响。
颜嫣从兜里掏出两份宝牒,分给谢砚之一份,笑吟吟地道。
“听闻这棵古树很灵,把你的心愿写在红绸上,再抛上树,指不定来年就能实现。”
话是这么讲,颜嫣其实并不信这些,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跑来凑个热闹。
然而,她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卡在写心愿这一流程上。
她的心愿可太多了,若要一条一条地列举出来,怕是一百份宝牒都不够用。
于是,颜嫣决定,去看看谢砚之写了什么。
她猫着身子,悄悄凑到谢砚之身后,视线才落至红绸上,整个人都不好了。
“生生世世都要和我在一起?”
看见谢砚之在写这么离谱的心愿,颜嫣哪儿能忍,连忙扑上去抢。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重新再写个!”
谢砚之反应极快,仗着自己比颜嫣高,举起宝牒,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至最高的那根树枝上。
宝牒混入密密匝匝的红绸间,再也找不到。
向来“乖巧听话”的小谢何曾这般叛逆?
气得颜嫣直跺脚:“翅膀硬了?想造反了不成?”
虽说她是不信这些的,可万一实现了呢?
生生世世和他在一起,这得造了多大的孽啊?
谢砚之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那个夜晚颜嫣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不想让她离开。
仅此而已。
宝牒既被抛上树,已无力回天。
颜嫣再恨也没办法,总不能拿竹竿把它打下来罢?只能坐回椅子上,继续写心愿。
谢砚之也跟着凑了过来,很明显,是想要偷看。
颜嫣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脑袋。
“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明明是我先偷看你的心愿,却小气巴巴不给你看?”
她眼尾一弯,笑得嚣张至极。
“就是小气,就是不给你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还真是……
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砚之弯了弯唇角,十分自觉地选择放弃。
入夜后又下了场暴雨。
雨声淅淅沥沥,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窗。
谢砚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无端想起了那个承载着自己心愿的宝牒。
它被抛得那样高,会不会被雨淋湿?会不会被风吹落?
几经辗转,谢砚之愈发没了睡意,披上氅衣,撑着一柄油纸伞,来到许愿树下。
密密匝匝的宝牒似一阵红浪,在参天古树的枝叶间翻涌,尔后,被风簌簌吹落一地。
谢砚之守在树下,半刻都不敢松懈。
捡起那些被风掀落的宝牒,一张一张地翻看。
这一夜,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临近破晓天明,才隐隐有要转晴的迹象。
谢砚之就这般撑着油纸伞,在许愿树下吹了一整夜冷风。
他身子并未痊愈,好几次,都要撑不下去,险些靠在树干上睡着,是那刀子般刺骨的寒风让他恢复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着。
倏忽间,又有一封宝牒被风吹落,砸在地上。
谢砚之撑伞上前,翻开一看,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字迹。
「希望谢砚之永远是那个傻傻的少年,不要堕魔,好好做人」
……
那日清晨。
他偷走了颜嫣的心愿,将那红绸妥帖收好,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待谢砚之回到住处,已是半炷香工夫之后的事。
与此同时,古寺某间不起眼的禅房中。
趴在窗上听了整夜雨的颜嫣好不容易等到天晴,正要推开房门,出去逛逛。
甫一推开房门,一个裹着黑斗篷的男子便已从暗处走来,堵在她身前。
颜嫣心口狂跳,不待她发话,那男子便已摘掉用以遮挡容貌的兜帽。
原本转晴的天骤然暗下来。
“轰隆隆――”
雷声轰鸣,照亮他的脸。
第34章 【重写】
◎既见过光,又怎甘心重归黑暗?◎
来者星眉剑目, 生了副顶好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