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许久的青冥翘着二郎腿躺在他肩上,吊儿郎当地道:“你小子胆子可真够肥的啊,不过,放那个姓周的姑娘走也好。”
青冥与颜嫣相识时间虽不长,可若说他对颜嫣完全没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正因如此,他当日才会冒着被谢砚之发现的风险给颜嫣传音。
在他看来,谢砚之本不该沉溺于所谓的小情小爱,他做不到除掉颜嫣,那便只能忤逆谢砚之,让颜嫣跑得远远的,最好此生都不要再与谢砚之相见。
如此,对她,对谢砚之,对所有人都好。
念及此,他幽幽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边:“也不知君上如今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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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之如今的状态相当不好。
他是被不断掠过耳畔的风声与嘶吼声给吵醒的。
各式各样形态怪异的妖魔充斥在他眼前,既有头颅像水缸那么大的蜈蚣怪,也有全身上下长满眼睛的巨型蠕虫,还有生着人脸的九头巨蟒……
它们相互绞缠着,撕咬着,拖拽着无法动弹的他往下坠落。
他眼睁睁看着那根火红的绸带从自己手中滑走,在风中飘呀飘,被不断刮来的罡风绞成齑粉。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在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
渐渐地,连意识都开始模糊。
在狂风中不断往下坠落的他做了个绵长且寂寥的梦。
他梦中有个身披银甲的神邸,神o手握长戟,脚踏青龙,抬手间,万里山河顷刻湮为飞灰,无人能与之比肩。
他还看见了那场仅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诸神之战。
那一战可真惨烈,尸骨成山,日月倒颠,从那银甲神邸身上流出来的血如溪流般淌向人间,所经之处烈焰滔天,焚尽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熄灭。
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神o还是陨落了,死于诸神的合力围杀。
其肉.身与魔骨被分割封印在六界各处,其神魂不死不灭,为消其戾气,投入轮回,每五百年转世一次。
若无外力干扰,他会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湮灭魔性,重返神界。
可人的贪欲无止尽,总有人觊觎他的力量,打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幌子将他唤醒。
这一世,他是谢砚之,本该修出仙骨,摆脱轮回之苦。
仍难逃被迫觉醒堕魔的宿命。
牡丹跌入淤泥,美玉染瑕坼裂。
那个皎皎如月的少年郎终是再也回不来了。
……
魔窟外,百里烬寸步不离地守了整整十年。
十年后的某日,九天之上风云巨变。
狂风肆虐,电闪雷鸣,原本晴朗的天铅云密布,漆黑似墨的魔气自魔窟中源源不断涌出,方圆千里内的草木俱枯萎,自此以后,便是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干旱与饥荒。
这些,统统都与百里烬无关,见此异相,他激动到险些落泪。
五百年了,他等了整整五百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这是一个他守了一生的秘密。
他们百里家世代供奉魔神,魔神的每一次转世轮回皆有他百里家从中作梗,试图复活魔神,奈何前面的无数次都失败了。
不过,没关系,从前之所以失败,皆因魔神所托生的肉身承受不住这般强大的神魂而崩塌,这次,魔神托生之人是谢砚之,乃修仙界近十万年来天赋最高的剑修,绝不可能再失败!
这个计划早在百里烬见到谢砚之的第一眼便已定型。
他用祖传的控傀术将玄天宗掌门容郁制成一具活傀,再将自己的神识附着在容郁皮囊之中,以此接近谢砚之,一边给谢砚之送关怀,一边搅风搅雨,推波助澜逼迫谢砚之堕魔。
是了,若无百里烬在背后兴风作浪,光凭一个柳月姬,谢砚之还不至于落得这番田地。
可他自认问心无愧,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魔族的复兴,如今只待君上现世,率领魔族一统六界!
涌出魔窟的魔气越来越浓郁,几乎就要遮蔽天日。
天外陨石打造的拱券门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兽吼中轰然倒塌,然后,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余那人的脚步声自深渊底部传来。
百里烬深吸一口气,难掩激动地伏跪在地:“臣恭迎君上!”
魔气仍未散尽,那人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
百里烬抑制不住地抬起了头,在魔气的遮掩下,用近乎痴狂的目光窥视着他的神明。
他完成了百里家历代先祖都不曾完成的夙愿,这让他如何能静得下心?
奈何,他的神明并不领情。
魔气散尽,乌云消退,一缕天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照亮他琥珀色的眼睛。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唤醒本座?”
短短十二个字,寒到了骨子里。
笑意凝结在百里烬唇畔,他满脸惊恐:“君,君上……?”
回应他的,是一股足矣毁天灭地的磅礴能量。
只闻“砰”地一声巨响,百里烬顿时化作血雾炸开。
始作俑者谢砚之垂下眼睫,慢条斯理擦拭着自己手指。
太弱了,比起十万年前,凡人之躯的他终究还是太弱了。
两米开外的灌木丛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谢砚之手中动作一顿,瞥向那处。
那一整排灌木顷刻化为飞灰,躲在其后的孩童无所遁形,瑟瑟发抖的他缩成小小一团,竭尽所能地往后退,直至退到墙角,再无后路。
谢砚之什么都没做,就这般静静地凝视着他。
危险气息四处蔓延开,周遭的空气也仿佛瞬间被抽干,孩童呼吸越来越困难,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绝望如海潮般涌来,一寸一寸将他淹没。
原来……这便是爹爹口中的,神与凡人之间的差距。
正当孩童以为自己也将毙命时,谢砚之却笑了,辨不出喜怒,只叫人毛骨悚然。
尔后,孩童听见他说:“你是容郁,不,百里烬的儿子。”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愈发让孩童感到恐惧。
纵是如此,他仍鼓起勇气应了声:“是。”
浮现在谢砚之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很好,从此以后,你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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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之堕魔,再次现世的消息,如插上翅膀般传遍六界。
不消半月,所有人都知道魔域换了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疯子做尊主。
谢砚之疯倒是没疯,可如今的他也的确离这个状态不远了。
他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上一世,乃至上上上一世的记忆,他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堕魔死去,一遍又一遍被人唤醒,带着前世,乃至前前世的记忆不断轮回转世。
那些本不该属于他这一世的记忆不断侵蚀着他的灵台。
是这么地刻骨铭心,有时他都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他开始频繁头疼,开始频繁杀人。
既有该杀的,也有不该杀的,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不知过了多少年。
时光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历史的轨迹从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
付星寒机关算尽,柳南歌仍孤身一人提着剑杀来魔域找谢砚之。
再往后……
柳南歌被谢砚之打成重伤,柳月姬不得不将她冰封于极北之地,四处寻觅龟蛊的踪迹。
那夜大雨磅礴。
柳月姬端坐于柳家家主之位上,抬手递给付星寒一封信函,弯起嘴角,视线在他面上游走:“璃妹已被我寻到。”
她从不强迫人,选择权向来都在付星寒自己手上。
是要牺牲自己来做容器,转走藏在柳南歌血液中的蛊虫?还是去找颜璃,与她生个孩子,来给柳南歌做血包?皆由付星寒自己说了算。
付星寒颤抖着接过那封信,再一次向现实妥协。
那些曾发生过的事一遍又一遍上演,无人能挣脱这所谓的宿命。
此后,又过十年。
外出游历的谢诀在凡间捡到一个与柳南歌生得有七分相像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唤颜嫣,生了双圆滚滚的猫眼,笑时唇畔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沁了蜜般的甜。
谢诀将她带回魔域,教她读书,教她写字,教她用那张天真无害的面孔来收割男人的心。
她在谢诀的精心照料下一天一天长大,又在最好的年华,被谢诀当做一份厚礼送给谢砚之。
颜嫣来到魔宫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被阴云笼罩了近十年的魔域终于得以见天日,阳光照亮每一寸土地,唯独照不进那座耸立万年未倒塌的宫殿。
空旷的宫殿中,谢砚之独自一人抱着断剑无念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他坐姿尤为端正,是常年累月形成的肌肉记忆,偏生眼神又格外散漫,与那过于端正的坐姿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耸立在殿中的一百零百根打磨平整的晶石柱倒映出他的身影。
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早已香消玉殒的端华长公主。
她在光滑如镜的晶石柱中对他笑,笑意一如既往地薄凉。
“挣扎,反抗,又有何用?你瞧,你终还是变成了我想要的模样。”
尖锐刺耳的笑声在他耳畔不断回荡,仿佛无孔不入,不断刺激着他纤细的神经。
他抬手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淡漠的琥珀色眼瞳中戾气丛生,那些有如实质的杀气海浪般席卷而去,不过须臾,殿内所有能倒映出人脸的晶石俱在他的威压之下化作齑粉散开。
整个世界重归宁静,静到他的呼吸声无端被放大数十倍。
此后,又不知过去多久,原本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响起一阵响脆的“哒哒”声。
是弹珠弹跳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小姑娘轻盈的脚步声。
“哒哒哒……”
“哒哒哒……”
他们在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哒哒哒……”
弹珠终于弹进了空荡荡的大殿。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刺目的阳光争先恐后涌来。
小姑娘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转,扫视殿内一圈。
光从她头顶洒落,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置身黑暗的他缓缓掀起眼帘,静静注视着那个四处张望寻找弹珠的小姑娘。
某一刻,他们的目光隔着空气与一去不复返的时光相撞。
不顾一切向前冲的时光好似停止了流淌,小姑娘盯着他的脸愣了许久:“大哥哥,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谢砚之琥珀色的眼瞳中既有迷茫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是啊,为何这么眼熟?究竟在哪儿见过呢?
第43章
◎情蛊破了◎
那些被遗忘的过往如泄闸之洪般涌入谢砚之脑海。
风呼呼地刮, 从溯回中猛然惊醒的他重重跌落在地,有什么东西“咔”地一声在心间裂开了。
他抬手抹去渗出嘴角的血迹,琥珀色眼睛望向天空, 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空洞。
良久,他收回目光,发出一声低笑,笑得胸腔微微震动……
与此同时,青州, 容城, 玄天宗。
狂风呼啸, 撞得悬在檐下的风铃泠泠响个不停。
躺在牙床上小憩的柳南歌赫然从睡梦中醒来, 她忽觉喉头一甜, 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口鲜血。
在她心尖尖上盘踞了近两百年的情蛊蛊母就这般消弭于无形。
溢出她嘴角的血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多到她用手去捂, 都无法阻止它们的渗出。
她与谢砚之之间的“关联”便这般生生被切断。
她捂着嘴, 仰着头, 拼了命地将泪水憋回。
没有用, 没有用, 任她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情蛊破了。再也没机会了。
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手。
她抹掉不断往下坠落的眼泪, 翻身从牙床上爬起,正欲动身回柳家, 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震动。
震动是从千里之外的魇熄秘境传来的。
颜嫣一行三人才离开不久, 根本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何事,纵是如此, 距离魇熄秘境足有千米之遥的他们仍感受到了那股自地底深处传来的晃动。
原本平整的路面如蛛网般寸寸龟裂开, 狂风肆虐, 尘土飞扬,不断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石块自他们耳畔划过。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他们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上一躲,待情况好一些,再继续赶路。
说来也是巧,正当他们躲进不远处的山洞中时,空中泛起一阵细细的涟漪,竟是谢砚之徒手撕裂虚空,从魇熄秘境中追了出来。
他御风飞掠而过,倘若他此时能低头看一眼,定然能发现与谢诀、周笙生一同挤在山洞中的颜嫣。
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再次与颜嫣擦肩而过。
半个时辰后。
搜寻无果的谢砚之回到魇熄秘境入境口,捏着眉心问影:“周笙生何在?”
自知大难临头的影恭恭敬敬伏跪在他足下,用沙哑的嗓音回道:“属下办事不利,让她跑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谢砚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站在原地t望苍穹。
颜嫣还能去哪儿呢?太好猜了,她无非也就那么几个去处。
他明知颜嫣会去哪儿,却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前看她虚情假意虚与委蛇,他只觉有趣,可如今呢?他又将如何去面对?
从指间传来的痛一路蔓延至心口,刺刺麻麻,似针扎一般绵延开。
谢砚之的思绪是被青冥一声怪叫给打断的,青冥扯着嗓子不停地嚷嚷:“君上!君上!您的手!您的手!”
谢砚之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垂在广袖中,早已皮开肉绽,滴答滴答往下淌着血。
是他以修士之躯强行施展神术,撕裂虚空所受的反噬。
谢砚之仍未接话,只定定望着那片天。
那片天位于西北方,正是颜嫣此番要去的池家所处的方位。
青冥朝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替谢砚之包扎上药,他自己则壮着胆子问谢砚之:“君上,咱们接下来去该去哪儿?”
谢砚之这才收回目光,闭了闭眼,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先回魔域。”
青冥没由来的松了口气,他虽不知魇熄秘境中具体发生了何事,可君上既没再追究此事,那是不是说明,他找到了一直想要找的那个人,彻底放下颜嫣了?
也不知,君上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不过,管他是谁呢,只要别像颜嫣那样与他有血海深仇就行。
谢砚之回到魔域时,天恰好亮了。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揽月居,来到那株紫藤花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