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在“入洞房”时赶来,那可就尴尬了,这场戏都不知该如何演下去。
向来淡定的颜嫣都紧张成这样了,池川白更甚。
一方面,他有些不敢直视今日的颜嫣,虽说她这妆画了还不如不画,可那也是相对而言的不那么好看。
至少今日的她乍一看,完全称得上是艳光逼人,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池川白不敢多看,怕看多了,便会心生旖念,纵是如此,他仍感受到了颜嫣的紧张。
他几番犹豫,仍是选择靠近,压低嗓音安抚着颜嫣:“别害怕,他待会儿若是进了迷阵,你便跑,躲进暗室里,把战场留给我们便可。”
颜嫣紧张归紧张,跑是不可能跑的,她费尽心思将谢砚之引来池家,怎么都得留下来欣赏欣赏他落魄时的惨样。
可这些话她不好对池川白说,怕他会因担心她而分神紧张,胡乱点了点头:“嗯,嗯,嗯。”
而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谢砚之即将出现的时候,天边升起了第一颗昏星,长庚。
夕阳将落未落,懒懒挂在地平线上。
猝不及防间,平静被打破。
天之彼岸掠来一群寒鸦,扇翅声汇聚成一片,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所惊扰,惶恐不安地哀嚎嘶鸣着。
所有人都抬头望天,残阳似血,层层铺染开。
这一刻,气氛凝重到极点,在场之人皆屏息凝神,静待谢砚之的到来。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迟迟未现身。
天色渐暗,拂过面颊的暮风带着几许凉意。
那群聒噪的寒鸦终于散尽,浓黑的魔气自西北方席卷而来。
气氛愈发凝重,颜嫣反倒在心中松了口气。
一直翘首望天的礼生收到池峻的指示,清了清喉咙,高唱道:“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他嗓音高亢且嘹亮,在这等落针可闻的环境下无端被放大数倍,可谓是声声刺耳。
就在礼生尾音落下的那霎,魔气逼近,凝结成人形。
男子紫衣墨发,迎风立于高台之上,雍容闲雅,若不是他浑身魔气缭绕,定然无人能猜到,他便是人人喊打的魔尊谢砚之。
比起他这与魔尊形象不甚契合的外貌,更令人震惊的是,这魔头如斯狂妄!竟敢孤身前来抢亲!
他若率兵来攻池家,执意要打破六界的宁静,反倒更让人安心。
一来,是他先动的手,修仙界师出有名,有理由打回去。
二来,他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着实令人惶恐,不由担心,他是否留有后手。
谢砚之凶名在外。
摸不清虚实的情况下,无人敢与他硬碰硬。
饶是他们早有准备,谢砚之现身的那刻仍教人捏了把冷汗。
好在藏在高台下的迷阵一触即发,早在谢砚之落地时便已发挥它的作用。
浓雾自四面八方笼来,将谢砚之牢牢包裹住。
不远处,一只巨大的蜃妖在吞吐云雾,它最擅蛊惑人心,能编织出以假乱真的幻境,杀人于无形。
浓稠的雾气不断喷洒在谢砚之身上,他被困在蜃妖精心编织的幻境中,辨不清虚实。
不断翻涌的乌云堆积在天幕上,苍穹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谢砚之又看见了那座曾在他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城楼。
和从前在他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
面色苍白的颜嫣正被谢诀挟持在怀中,锋利的匕首抵在她喉间,她白皙的脖颈染红一线……
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谢砚之仍开口说出了那句话:“放开她。”
谢诀闻言,扬起嘴角,表情夸张地道:“义父,您这话说得可真是……”
“我又不傻,若真放开她,岂还有活路可走?”
……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剧情,已不知在谢砚之脑海中上演过多少遍。
他仍重蹈覆辙,义无反顾地喝下散灵液,自废右臂来换取颜嫣。
“到你了,该放人了。”
堆积在天穹之上的乌云越来越厚,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无声呜咽。
那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啪嗒――”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砸在谢砚之泛着寒芒的铠甲上,摔得四分五裂。
城楼上,谢诀甫一松手,刚猛无匹的剑气横扫而来,下一刻,本该春风得意的谢诀眉心骤然现出一道笔直的血痕。
那血痕以破竹之势向下蔓延,不过须臾,他整个人就已裂成均匀的两半。
血似喷泉般涌向天空,溅了颜嫣满身,她呆呆立于原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谢砚之静静注视着她。
他知道,下一步,她便要来杀他了。
事实亦如他所预料,颜嫣如乳燕投林般扑进他的怀抱,喃喃自语般地念叨着:“原来你左手也能使剑……”
旋即,她又哭得梨花带雨。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喝了散灵液就真要散尽灵力了,你为什么这么傻……”
谢砚之垂眸,配合她演戏,无悲亦无喜:“我身上灵力的确已散尽,方才不过是使尽全力的最后一击罢了。”
颜嫣仰头望他,一脸不敢置信:“此话当真?”
谢砚之颔首,语气淡漠:“当真。”
“噗嗤――”
回应他的,是穿心一剑。
滑过面颊的泪痕尚未干透,颜嫣却笑靥如花:“既如此……那么,这场游戏也该结束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老娘等这一天可是等了足足五百年。”
意外?他又怎会意外?
他内心早已惊不起半丝波澜。
他不害怕自己会死在颜嫣手上。
从来都不。
比起这个,更令他在意的,是背叛。
可是无所谓了,一切都早已无所谓了,她背叛又怎样?不背叛又能怎样?
这场雨终于落大了,倾盆而下。
鲜血染红谢砚之的衣襟,在雨水的冲刷下一层又一层晕染开,他却视若无睹。
以血肉之躯抵着那柄剑,步步逼近,任由鲜血肆意流淌,纵使被剑刃贯穿身体,亦在所不惜。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终于能抓住了。
他紧紧搂住颜嫣,俯身埋在她颈间低笑,雨水打湿长睫,他的笑,温柔中透出几分病态的执着。
“阿颜,我既抓住你了,便绝不会放手,任你溜走。”
像誓词,像诅咒,唯独不像告白。
第46章
◎抢婚◎
笼在四周的浓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淡, 呈现在谢砚之眼前的景象随风飘散。
黑暗中传来“咔”地一声脆响,整个幻境在寸寸龟裂,蛛网般的裂纹不断向外蔓延。
蜃妖河蚌般坚硬的壳上霎时裂开一道醒目的痕迹, 很明显,是谢砚之破阵后令它受到了反噬。
蜃妖的主人乃灵兽阁阁主,蜃妖何其娇贵?光是这一条缝就足矣让他养上百来年。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竟有人能破除蜃妖编织出的幻境,这也从侧面说明, 谢砚之是何等的难以对付。
不过, 谢砚之破了迷阵也无妨, 他们还留有后手。
不给谢砚之半点用以喘息的机会, 霎时间, 万箭齐发。
那是两门四派一同设下的机关陷阱, 每一支箭看似寻常, 实则暗藏玄机。
箭头上既浸泡过能瞬间削弱谢砚之身上魔气的纯阳之水, 制箭的材质更是专克邪魔的陨铁。
这些, 统统都是同样身而为魔的谢诀所提供的线索。
也只有他才知道, 该如何来压制谢砚之。
“咻咻咻――”
破空声撕裂暮时的宁静, 数十万支破魔箭犹如潮水般向谢砚之奔涌而来。
颜嫣看得正紧张,池川白突然拍了拍她的肩。
他如今有任务在身, 抽不出空来保护颜嫣,临行前, 又与颜嫣叮嘱了几句, 方才离开。
颜嫣一身反骨,何时听过话?自不会乖乖躲进密室。
她纹丝未动地杵在高台之上, 攥紧拳,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砚之看。
他就要死了。
照现在这个攻势来看, 谢砚之定然活不到天亮。
她在心中轻声与自己说。
恭喜你,终于能重获自由了。
这么多年的爱恨情仇也终要在这一日结清。
可为什么?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心口甚至还隐隐泛着疼?
她从未否认自己曾爱过谢砚之。
是了,若无爱,何来的恨?
既爱过,又怎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但她不后悔,若能重来一次,她仍会选择配合谢诀做诱饵杀谢砚之。
时光将会冲淡一切,爱恨皆已作古,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然,颜嫣终还是低估了谢砚之。
他就这么悠闲自得地漂浮于虚空中,却无一支箭能近其身。
在滔天魔气的侵蚀下,那些箭统统化作齑粉散开。
暮风袭来,不断掀起他的衣袍与发。
明明谢砚之从未往她这边看过一眼。
颜嫣仍有种被他牢牢锁定住了的错觉,她没由来的一阵心悸,决定依池川白所言,躲去密室避一避风头。
至于谢砚之……
颜嫣并不觉得他还能活下来。
藏身于暗处的诸位大能皆已现身。
这是一场看似赢得毫无悬念的伏击,一如百多年前的那场诛魔之战。
喊杀声冲天,不时传来几声尖锐刺耳的爆破音。
热浪与混杂着血腥味的劲风翻涌而来,纵使隔着一层结界,颜嫣也险些被这阵风刮倒。
她不该在此逗留,纵是如此,她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景象,用尸山火海来形容都不为过。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亦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眼前除了红,还是红,连同那不断在空中喷涌的血泉都像火一般燃烧起来。
谢砚之手中握着断剑无念,杀得正酣。
而今的他不过是区区修士之躯,在这么多大能的围剿之下自也伤得不轻。
那袭华丽的绛紫色衣袍早已被鲜血浸湿,既有他的,也有旁人的。
倏忽间,又有一人鬼魅般闪现。
泛着寒芒的刀刃携着迅猛的劲风砍向谢砚之后颈,只差一寸,便能教他人头落地。
可还是让谢砚之避开了。
刀风撩起他泼墨般的长发,斩在他背脊之上。
“噗嗤――”
血色当空洒,他身后绽出一朵又一朵妖冶蓬勃的花。
他身形一顿,步伐微微踉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反手一剑斩落偷袭者的头颅,踏着满地尸骸,像感受不到痛楚般,继续朝颜嫣所在的方向逼近。
颜嫣心中的惊骇已不知该用何种言语来形容。
这么多大能,竟还拦不住一个谢砚之?
“不会的,不会的……”
她不断安抚自己:“他已是强弩之末,定然会死在今晚!”
话是这么说,颜嫣仍有些心神不宁,至此,她才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此地。
正当她转身的那刻,一支破魔箭呼啸而来……
有人想要趁乱杀她,很明显,那是柳月姬的人。
短短一瞬之间,颜嫣脑子转得飞快。
她不能暴.露龟蛊的秘密用血雾去抵挡破魔箭,更不能让柳月姬知道,现在的她能称得上是拥有不死之躯。
这些皆为她最后的底牌,不到关键时刻,决不能轻易摊牌。
既如此……颜嫣便只能将计就计,如柳月姬所愿,意外“死”在这场诛魔之战上。
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个好机会,从此,柳月姬在明,她在暗,愈发方便她报仇。
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死”得更合情合理,她身上伤口会以最快的速度愈合,着实是个大问题。
该如何掩人耳目呢?
颜嫣灵机一动,有了!她只需……
颜嫣身体尚未来得及反应,一直分神关注她的池川白与藏在人群中的谢诀同时出手。
只闻“砰”地一声响,破魔箭赫然被人拦截在半路,就连那暗杀者也已受术法反噬,当场毙命。
颜嫣:“……”
她非但不感动,还想骂人。
怎如此突然!!!
且不说有没有坏她的事,这两人下手未免也忒狠了些,一个个的又不是不知道她死不了。
至少得给那人留口气,虽不一定能逼供出什么,可他身上定然能寻出蛛丝马迹。这下好了,都被轰成了肉渣,什么证据都没了。
颜嫣面无表情地抹掉溅在她脸上的血渍,四处张望。
也不知柳月姬有没有留后手。
她的计划已然被打乱,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念及此,颜嫣下意识望向谢砚之先前所在的方向。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谢砚之竟消失不见了?
不仅仅是颜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在尸堆火海中寻找着谢砚之的踪迹。
偏生他就这么凭空蒸发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
此刻的谢砚之也的确如颜嫣所猜测那般,已是强弩之末。
身受重伤的他被自己安插在池家的魔族细作所救。
早在得知池川白要娶一凡人女子为妻时,谢砚之便猜到了那人定然是颜嫣。
故而他早早便在池家安插下了眼线,后来柳南歌的传信也证实了这点,他便愈发谨慎。
此刻,这名魔族细作正蹙着眉替谢砚之处理他背上那道几乎要将其腰斩的伤。
细作兄着实想不通,明知是陷阱,他家尊上为何还要往下跳?
更令细作兄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万魔军明明就在来的路上,尊上何不再等一等,非要单枪匹马地跑来受虐作甚?
然而他啥也不敢问,只默默在心中腹诽:他们这位尊上可真能折腾。
正当此时,这位巨能折腾的尊上又不知准备捣鼓些什么。
他在夕阳的余辉下垂着长长的睫,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直至背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他方才映着漫天夕阳与滔天火光,在镜前细细擦拭着溅落在自己脸上的血污。
他擦得过于认真,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细作君一度怀疑,他家尊上究竟是来抢人的还是来相亲的?
然而,更令细作兄叹为观止的是。
待擦净脸上与身上的血污之后,这位巨能折腾的尊上又在给自己束发,不厌其烦地试戴着储物戒中的玉冠,甚至……还特意换了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