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屋外下起大雨。
淅淅沥沥,越落越大,颜嫣却再也没了动静。
她闭着眼,背对着谢砚之,仍能感受到他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陈旧的架子床发出“咔咔”的轻响,大抵是他从床上爬了起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无比清晰地响起,他推门走了出去。
云梦的夏季格外潮湿,潮湿到每个毛孔,每吸一口气都是黏稠的。
颜嫣独自一人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以后,她终还是爬了起来。
她坐在被谢砚之摆放了一瓶栀子花的书案前,悄然推开窗。
屋外,雨落得又大又急,偏生还是在夜里,颜嫣视线朦胧地像是在看一幅被水浸湿的画。
她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很模糊,唯有谢砚之是清晰的。
他散着发,未披外衫,未撑伞,冒雨在给那棵半死不活的紫藤搭雨棚。
可这场雨来势汹汹,着实太大了。
天好似破了个窟窿,“哗啦啦”不停地……不停地下。
孱弱的紫藤花树在狂风中瑟缩,稀稀拉拉的花被风卷落一地,湿漉漉地浸泡在水洼里。
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谢砚之转身望去,目光不其然与颜嫣相撞。
他有着一瞬间的惶然,下意识避开颜嫣的目光,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被雨淋湿时的狼狈模样。
如他这样的人,何曾在颜嫣面前狼狈过?
背脊永远挺得笔直,纵是浑身上下皆被雨淋湿,仍是一派冷傲清贵的姿态。
然,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只一眼,颜嫣便从他身上看到了落寂,还有几许不易被察觉的脆弱感。
这种感觉太过荒谬,以至于颜嫣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撑伞站在檐下,斟酌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为何不用灵力?”
她尾音才落,忽闻院中传来“砰”地一声响,被岁月腐蚀蛀空的紫藤花架应声倒塌。
他们的树终还是死了。
谢砚之垂着眼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那一瞬间,颜嫣似隔着重重雨幕与那扇浓密的长睫,看见了他眼中的无措。
他面色有些苍白,从雨幕中缓缓走来,勉力扯了扯嘴角。
“因为……有些东西,是再强的灵力也留不住的。”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
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颜嫣有些听不真切。
她目光寸寸下移,离开谢砚之略显苍白的面颊,落在他被雨水浸泡开裂的伤口上。
这场诛魔之战竟比想象中有用,他其实伤得很重,至少比颜嫣表面上看到的要重。
颜嫣不再纠结于谢砚之何不用灵力去救那棵紫藤,放柔嗓音道:“你伤口裂开了,回来吧,我给你上药。”
她想知道,谢砚之究竟伤得多重,以帮他上药之名去验视他的伤,无疑是最好的借口。
谢砚之回倒是回房了,却不肯脱衣服,给颜嫣查看自己的伤。
颜嫣见他素白的中衣被血一层一层染红,幽幽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很不可理喻。”
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凶巴巴地瞪着他:“松手,别再拽着了,否则,别想让我理你。”
谢砚之闻言,果真乖乖松开了拽住衣襟的手,任颜嫣撕开那件染血的中衣。
这场雨不过是个导火索,这些天来,谢砚之大伤小伤不断。
先是在魇熄秘境中,以修士之躯强行使用神术撕裂空间遭到反噬。
再是抢婚之日的那场诛魔之战,他以一敌千,浑身上下所有伤加一块,足有七百六十八处,几乎处处致命,都不知他是如何扛下来的。
这还没完,新婚之夜又被颜嫣在后颈死穴上捅了一簪子。
他能撑到现在,还跑出去淋了场雨,实属奇迹。
颜嫣看着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她喜欢他的皮囊,其中自也包括他的躯体。
他浑身上下无一处生得不好,骨骼与筋肉的形状走向皆为最上等,纵是这般伤痕累累,亦难掩其风姿。
只是,颜嫣曾见过那个美玉无瑕的他,两相对比,眼前这副景象未免太过惨烈。
颜嫣心中微微有些触动,不禁问道:“明知是陷阱,你为何还要往下跳?”
谢砚之没接话,只静静望着她。
颜嫣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开始转移话题:“我要帮你上药了,可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轻重,你若疼,就喊出来,我尽量控制下力道。”
时隔两百年,在同一个地方听颜嫣说着类似的话,谢砚之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直至颜嫣挖出药膏,用指腹化开,点涂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轻声询问着:“疼吗?”
他胡乱飘飞的思绪方才被拉回,微微侧目,看着颜嫣近在咫尺的脸,不假思索:“疼。”
颜嫣有些纳闷,她动作已经很轻了,也就装装样子随口问问罢了,按理来说,是不疼的呀。
思及此,她特意选了处最浅的伤,涂抹药膏的动作愈发小心翼翼:“那这里呢?疼不疼?”
谢砚之仍是道:“疼。”
行了,这下颜嫣算是彻底明白了。
这哪儿能疼?分明就是谢砚之这厮在装可怜!
她一脸无语地朝谢砚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方才那个地方都已结痂,快要愈合了,你疼什么疼呀?”
“况且,我怎不知魔尊大人您几时变得这么娇气了?碰哪儿哪儿就疼,可真真是……比那凡间的千金大小姐还娇贵。”
谢砚之面不改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疼就是疼,况且,你说过,疼就该喊出来。”
颜嫣:“……”
她几时说过这种话了?
可瞧谢砚之的神情,不似做伪。
旋即,颜嫣便反应过来,大抵是那段被她所遗忘的时光中说得罢。
她并不好奇,那段时光里自己与谢砚之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人总该向前看,既能被忘掉,不也正说明,那些事于她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所以,她为何要去纠结那些早已被时光所掩埋的陈年旧事?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在溯洄中与谢砚之旧情复燃了,那又怎样?
他这般不顾她意愿地囚着他,便已注定,他们之间绝无好结果。
她宁可死,也绝不要再做笼中雀。
若不是打不赢谢砚之,颜嫣早想甩胳膊走人了,只能勉为其难地继续敷衍他。
“行吧,我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胡乱吹了两三下,她又耐着性子问了句:“怎么样?还疼吗?”
谢砚之:“疼,很疼很疼。”
颜嫣嘴角抽了抽,直接撂担子罢工:“哪儿有你这么矫情的魔尊?!我不干了,你自己慢慢疼去吧。”
眼见颜嫣转身要走,谢砚之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拽进自己怀里,抱得很紧,才上过药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淋漓。
他将脸埋在她颈窝里,嗓音很轻:“别走。”
他真的好疼,好疼。
第49章
◎从始至终都只有谢砚之一人沉溺在过去◎
烛光从身后漫来, 颜嫣的脸逆着光,藏在一片黑暗中,垂着眼睫, 看不清表情。
许久,她纤长的睫颤了颤,语气冷淡:“放手。”
岂知,谢砚之非但不松手,反倒将她搂得更紧。
像个泼皮无赖一样胡搅蛮缠:“不放。”
颜嫣:“……”
这人怕不是有病?
她正欲伸手去推谢砚之, 谢砚之恰好抬起了深埋在她颈窝中的脑袋, 与她的脸紧贴在一起。
很烫, 很烫。
他灼人的体温激得颜嫣心中一动, 瞬间了然, 原来是起烧了, 怪不得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念及此, 颜嫣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 谢砚之如今这副无赖样, 她是真有些拿他没办法。
左思右想, 只能放柔嗓音去哄他:“那你乖一点, 去床上好好躺着,我唱歌给你听。”
谢砚之在她颈窝蹭了蹭:“好。”
话是这么说, 也不见他松手。
颜嫣:“……”
彻底被耗尽耐心的她开始骂骂咧咧:“你倒是给我松手啊!自己多重,心里没点数?赶紧的!我都快被你给压活了!”
颜嫣是真的心累。
她这么个只有谢砚之胸口高的小矮子, 愣是站在这里, 承受住了他全部的体重,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压着她。
越想越觉气愤的颜嫣咬牙切齿。
“你到底是发烧了, 还是发.骚了?生病了了不起啊, 就可以脸都不要的吗?”
她骂得越凶, 谢砚之表情越惬意,再次把头埋进她颈窝,闭上眼,一副睡得十分安详的模样。
颜嫣扛着这等生命无法承受之重,神色痛苦地咆哮着:“你是猪变得吗?!”
“放手啊~大哥!我叫您一声大爷,您看成不成?求你赶紧放手吧~~我是真扛不住了!”
也不知谢砚之是真被烧糊涂了,还是睡着了,这次竟连声都不吭,就这般沉默不语地将全部体重都压在颜嫣肩上。
几番交涉无果,颜嫣是真没辙,只能一根一根去扣他手指,企图以此来摆脱他的桎梏。
眼看就要成功,那一根根好不容易被她扣松的手指再次收拢,牢牢扣在她后颈上。
颜嫣:“……”
经此一折腾,她是真半点没力气了,就这般被谢砚之搂着,与他一同直挺挺地栽倒在床上。
破旧的架子床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哀嚎”,几乎是出自本能的习惯,谢砚之用自己的躯体垫在了颜嫣身下。
这个过程很短暂,他甚至都没睁开眼,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身体却先行一步做出反应。
至于他的手,仍牢牢搭在颜嫣肩颈之上,丝毫没有要松开放她走的意思。
彼时的颜嫣正与他脸贴着脸,活生生给气笑了:“魔尊大人,您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他若以为自己生病了,扮个可怜便能肆意拿捏她,那可真是大错特错。
颜嫣一肚子邪火无处释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用头去撞谢砚之脑袋,撞得他闷哼一声,额角都青了一大块。
纵是如此,他仍不肯松手,固执且执拗地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发展到这步,颜嫣是真彻底没招了,生无可恋地望着谢砚之近在咫尺的脸。
先就这么躺着,别的事,等他烧退了,醒来再说罢。
屋外雨声渐小,打更人的吆喝声在寂静的夜里一声接一声响起。
眼看都已过去两三个时辰,谢砚之却仍无要松手的意思,反倒将她越搂越紧。
颜嫣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换个计策。
她扬起脖颈,唇贴在谢砚之耳畔,轻轻唤了声:“砚之哥哥?”
烧得神志不清的谢砚之眼睫颤了颤,颜嫣一看有戏,继续道:“你把我勒疼了。”
说着,还不忘抽抽噎噎地装了几声哭。
何曾料想,她尾音才落,谢砚之即刻松开了禁锢住她的手。
颜嫣大为震惊,早知如此,她还跟他瞎折腾个屁?
她活动着被谢砚之箍得发麻的手臂,蹲在床畔,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睡颜。
颜嫣生气,后果很严重。
有仇必报的她一时恶向胆边生,伸出罪恶之手,在他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上使劲掐,边掐边念念有词:“叫你重得像头猪,还敢压我!”
在此之前,给颜嫣一万个胆子,都不敢把谢砚之的脸当做面团来捏。
如今,既已被她逮到机会,自是得出完这口恶气,方才能收手。
谢砚之整张脸都被她掐了个遍,颜嫣方才觉得解气。
而后,静静注视着仍在沉睡的他。
平日里,他哪怕是睡着了,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拽样,如今倒好,一副可怜兮兮的勾人样,唬谁呢?
想是这般想,颜嫣内心实则是有些震惊乃至动摇的。
他如今这副模样瞧着太有欺骗性了,真的,很难不让人心生怜惜。
颜嫣双手托腮,趴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之后,恍然惊醒。
她这是在做什么!!!
别忘了,是谁把她害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不可以!绝不可以对他动恻隐之心!
某一瞬间,屋外的雨又落大了,“哗哗哗”敲打在门窗之上。
颜嫣豁然起身,推开紧闭着的房门,冲进雨幕中。
夜雨冰凉,淋在身上透骨般的冷。
她咬紧牙关,站在大雨中,不躲不避,脑子里那团乱麻般的思绪亦在一点一点被理清。
最后,只汇聚成十七个字。
这样的机会着实不多,就该趁他病,要他命。
彻底理清思绪的颜嫣在雨幕中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坚毅且冷漠。
半刻钟都不想耽搁的她跑进被暴风雨撞击得“哐哐”作响的厨屋,抄起菜刀。
紧闭着的房门“嘎”地一声被人推开。
忽闻“轰隆隆”一声巨响,漆黑的夜幕之上炸起一声惊雷。
颜嫣藏在黑暗中的脸被闪电照亮。
不过瞬息,又暗了下来,与黑夜融为一体。
破旧的木门在狂风中摇曳,她脚步声很轻,完全被掩埋在这场大雨中。
她提着菜刀,藏于袖中,一点一点逼近正在沉睡的谢砚之。
“轰隆隆――”
天幕之上又炸开一声惊雷,震耳发聩。
本该继续沉睡的谢砚之赫然睁开眼,电光石火间,与颜嫣的目光撞在一起。
颜嫣来不及收探出袖口的菜刀,就这般提着刀,与谢砚之对视良久。
她动作僵硬地杵在原地。
过了约莫三息之久,默默从袖中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上捧着一颗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香瓜,是她取菜刀时顺手从厨屋里拿出来的。
此刻的她也顾不得谢砚之心中是何感想,目不斜视地走到书案前,自顾自地切起了香瓜。
一块一块,摆放在小碟中。
整个过程,颜嫣都不敢抬头。
可她仍能感受到,谢砚之的目光离开了她身上。
这个过程无疑十分难熬,颜嫣后背冷汗直流,切香瓜时,手都在抖。
果然,还是不行。
同时,她又无比庆幸。
还好她没贸然祭出血雾,这玩意儿只能用来偷袭,一击不成,便再无下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在谢砚之面前显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