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门口有人争执,程橙拉上宋纯往门口跑,“去看看。”
凌乔的衣服上沾上油渍,他被人推倒在地,垂下的刘海挡住他的神色,对面是一个肤色较黑体格健壮的男生,他一个跨步提上凌乔衣领,脸上充满让人厌恶的洋洋得意。
“听说你是外国人,不好好回你的老巢呆着,来我们这里干嘛?”凌乔的沉默让男生更加嚣张,他拽上凌乔后脑勺的短发,“小白脸,要不讲两句洋文让大家伙听听?”
四周都是窃窃私语,凌乔黝黑的瞳孔仿若深不见底的洞潭,无波无澜的脸上没有被羞辱后的难堪仇恨,冷淡的像只精致的人偶。
老师们都要在旁边的食堂用餐,对这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男生是校霸,欺凌过不少学生,在场的人都不敢招惹他。宋纯怒火中烧,她甩开程橙紧紧拉着的手从人群里挤出来,狠狠推了他一下,把他从凌乔身上推下,男生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谁多管闲事?”男生大庭广众下落了面子,脸色阴沉得吓人,宋纯把凌乔从地上搀扶起来,瞪了男生一眼,程橙也跑到宋纯旁边握上她胳膊。
男生认识宋纯,微微惊讶:“怎么是你?”
宋纯眉毛一蹙,这个男生之前一直和何洲渡打球,宋纯见过他几次,她没回答男生的话,握上凌乔的手要拉他离开,男生挡在两人面前,狠声质问:“让你们走了吗?”
宋纯心里说不怕是假的,故作强势把错愕的凌乔和担忧的程橙护在身后, 她的个子放在男生面前完全不够看,像只小鸡在老鹰跟前护同伴。
男生冷笑:“你这是又找到备胎了?”
宋纯的自尊被人再一次羞辱,她声音冷淡下来:“你不知道造谣违法吗?”
男生咧嘴,脸上挂着嘲讽,“现在开始装清高了,不知道是谁……额——”
男生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凌乔的突然爆发让人始料未及,他一言不发,眼神像条锁定猎物的毒蛇,渗出幽深冰冷的暗色。
“你!”男生嘴角乌紫,比起生理的痛,被看似弱不禁风的凌乔当众揍一拳更让他难以接受,他被气笑了,“你还敢动手啊。”
学生们散开大半,有些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男生拽住凌乔的衣领,动作粗蛮,凌乔目光平淡,仿佛在冷眼旁观一个跳梁小丑。
“现在已经十二点二十五分了。”宋纯攥上男生的手腕,因为体育生常年锻炼的缘故,宋纯手心的触感略硬,让她想到了夏天握住的铁块。
宋纯压低声音:“五分钟之后就会有老师过来巡查,但保不准会提前过来。”
男生不甘心的瞪她,宋纯也不甘示弱,程橙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移动,束手无策。
宋纯悄然给程橙使了个眼色,程橙心领神会,身体一扭往食堂外面跑。
“如果叫老师的话,纯纯会不会也被连累?”程橙有些不放心地想。
然而不等她跑去找老师,她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何洲渡拂开道路两边伸出头的花枝绿叶信步走过,嫩绿鲜红带来清新的香气。
“怎么是你?”何洲渡见到程橙微微发愣,“宋纯呢?”
程橙记得何洲渡和那个男生认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上何洲渡往食堂赶。
何洲渡懵了,他任由程橙拉着他,问:“怎么了?”
程橙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脱口而出:“你后院起火了。”
何洲渡:“?”
宋纯被男生推了一下,男生只是想警告宋纯,没使出多大力气,何洲渡赶来,正巧看到宋纯往后退了几步,一股怒火窜了上来。
“丁维。”何洲渡气得直接叫名字,丁伟见到他先是一惊,随后笑了笑。
“你在做什么?”何洲渡十分气恼。
“给那小子点教训啊。”丁维得意洋洋,随后有些奇怪,“不是你的意思吗?”
宋纯闻言抬头,震惊地看着何洲渡,何洲渡从她的眼泪读出了淡淡的厌恶,心中一慌,“你乱说什么?”
何洲渡揪上丁维领口,怒气冲冲地质问:“我的意思?我什么意思?让你找凌乔的麻烦?”
丁维振振有词:“难道不是你说的巴不得把那小子拖出去揍一顿吗?”
这是他揍完凌乔一拳后对足球队的朋友说的气话,何洲渡没想到丁维竟然也能当真。
他瞪大眼睛,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得难受。
宋纯只当看了一出狗咬狗,拉上凌乔和程橙要走,何洲渡眼疾手快拦住她,垂眼可怜兮兮的望着她,像只悲抛弃的宠物犬。
“你先别走。”何洲渡声音微颤地乞求,“听我解释。”
宋纯不耐烦地抬眼,她正心烦气躁,挥开他的手,“让开。”
何洲渡握上宋纯手腕,“真的不关我的事。”
宋纯不着边际地想,原来被人纠缠这么心烦。
她的手覆上何洲渡握她的手腕,冰冷的手心贴上温暖的皮肤,宋纯莫名生出近乎灼热的触感。
她拉下何洲渡的手,冷声道:“我不想听。”
宋纯走得坚决,何洲渡颓着身体,下意识要追上去,宋纯忽然顿住脚步。
何洲渡以为看到了希望,眼神亮了一瞬,“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尤为清晰,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何洲渡的脸上挨了一巴掌,魂魄仿佛被打飞了般愣在原地。
宋纯胸膛欺负,一直积压在心底,连她自己都差点没发现的怒意漫涌上来,她皮肤白,泪意涌上时眼角余红更加明显。
“你害我在全校丢脸,我打你一巴掌算是抵消,以后别缠着我了。”
何洲渡脸上的痛意来得有些迟,他抚上被宋纯扇的左脸,心脏却比脸疼上十倍不止。
程橙站在两人中间有两秒犹豫,瞥了眼何洲渡,还是追上了宋纯。
何洲渡冷冷盯着不动的凌乔,丁维恶声:“你小子还不走,想继续挨揍吗?”
凌乔没有搭理丁维,他递给何洲渡一张纸巾,“擦擦吧。”
何洲渡视线一片模糊,就算他知道这是凌乔的好意,仍有被羞辱的感觉覆上全身,他吸了吸鼻子,别过脸赌气似的开口:“要你管。”
凌乔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由分说把纸巾塞给何洲渡,何洲渡泪眼瞪他,凌乔习惯了他又凶又委屈的样子,摇了摇头无奈转身。
食堂对面是操场,宋纯和程橙在篮球架等他,中午热气腾腾的天,操场除了她们外只有吃完饭从食堂路过的同学。
凌乔走过去,步伐比平常快了些,程橙知道两人之间有话要说,拍了两下宋纯肩膀极有眼色的说:“我先回教室。”
炎炎阳光,暮春即将步入夏日,宋纯凌乔坐在篮球台上,微烫的温度像蜜蜂蜇身。
“我……我不知道他说的算不算错。”凌乔低下头,“法律承认我和你是一样的,可我是在日本长大的。”
宋纯心中稍微惊讶,却在静静听着,脸上没有或好奇或奇异的表情。
“我家人教我的是中国文化,可我接受的是日本教育。”凌乔脸上有些迷茫,抓紧校服,“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属于哪里,好像哪里都不算是家。”
“当然有牵挂的地方就是家。”宋纯微微一笑,“你要是愿意,这里也可以是你的家。”
宋纯指了指地,意思是学校。
凌乔笑起来时喜欢微微低头,阳光顺势落在他脸上,皮肤剔透的像块琉璃。
凌乔性格忧郁寡言,他的灵魂注定孤独,他不属于世俗的家,灵魂安心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属。
河上的磨坊是他的画廊,阿尔勒附近的花田是他的床被,塞纳河上的落日是他的颜料。
宋纯想,等多年后她和凌乔不期而遇的某一刻,她或许可以问:“你找到你的家了吗?”
第29章 葬礼
宋纯发现,她的书桌里每天早上都会多一枝栀子花,浓郁香气裹挟着大瓣洁白的花瓣,连书桌都沾上了花香。
程橙又惊讶又好奇,“是谁送的?”
宋纯也在茫然,她怕被别人发现,匆匆把花塞回桌柜里,含糊地说:“应该是恶作剧吧,要么就是有人送错了。”
程橙更加奇怪,“是这样吗?”
第二天,宋纯依然发现了一枝栀子花,第三天,第四天……
“这都送一个月了。”程橙低头嗅了下宋纯抽出来的课本,扑鼻的香气让她从早起的疲乏中精神,“巧合是不可能了,恶作剧总不能坚持这么久,而且光送花什么也不做。”
宋纯无法反驳,程橙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八卦盘问:“是不是最近有人追你啊?”
宋纯脸皮薄,又是对爱情正敏感的青春期 ,耳尖红得快滴出血来。
“我天天和你待在一起,有没有人追你还不知道?”宋纯反问。
程橙向后瞥了眼,欲言又止。
何洲渡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十指一寸寸收拢。
何洲渡从来没想过他和宋纯之间的感情。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玩乐,在外人眼里永远形影不离,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经过任何磋磨,自然而然的发展到了高中。
何洲渡从来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滋味,他以为他和宋纯会一辈子不分开,却没设想过这种暧昧到近乎无理取闹的想法源于什么。
他坚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宋纯,少年知慕少艾,比起宋纯更喜欢许珂这种明媚耀眼的女孩子。
何洲渡在雪里背宋纯回家的那一夜,他就猜到了宋纯喜欢他。
陌生,羞涩,紧张……多重情绪一拥而来最终变成裹足不前的畏惧,他在自欺欺人的催眠下提醒自己远离宋纯,于是只要再勇敢踏出一步就能知晓的感情,就这样被他越推越远。
“宋纯——”
杏林道上,成熟的黄杏簇簇垂枝,如灯笼照影,在将要探出去时被铁网罩住。
何洲渡近乎绝望地大喊:“如果,如果我说……”
他和宋纯一向骄傲,宋纯在他面前说不出的话,他同样说不出来。
天边的晚霞如金,霞涛汹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巧合,宋纯和何洲渡今天都没有骑车,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站位,仿佛曾经无数个瞬间,永远没有站在一起的画面。
红砖墙上汽车小电驴络绎不绝,墙下只有对面瘸腿老太太一瘸一拐捡起地上的扫帚。
老太太正打算进去杏林中,宋纯这才发现杏林的小木门没有锁,大喇喇敞开着,两道铁网顺着木门延伸,许多处也有了破洞。
她见到宋纯,“咦”了一声,宋纯稍愣,她又见到宋纯身后的何洲渡,眯起眼睛仔细瞧。
“不是不是。”老太太摆了摆手,喃喃自语似的,“没这么高。”
老太太自顾自瘸着腿往门里走,门内搭了个简陋小棚,很是破旧,旁边的旧三轮不知道哪一年换成了电三轮。
宋纯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何洲渡呼朋引伴的和她一起过来。他们来这里不为其他,单纯是来摘杏子的,那时候,凶巴巴的园主就会风风火火的过来赶人,扫帚舞得虎虎生风。
听说老太太姓胡,于是他们偷偷给人取了个外号叫“虎婆婆”,虎婆婆现在已经追不上他们了,脾气也平和了许多,皱纹也更多了,花白的头发比宋纯小时候稀疏了。
连记忆中高大的杏树好像也没那么旺盛了。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今天走过来,像是已经有十年没有走过一样,就连上次和凌乔路过她都没发现原来已经变得说是“物是人非”也不为过。
宋纯本来想买两斤杏子,低头摸索了两下口袋,想起来她没有带手机。
何洲渡嘴唇嗫嚅,呼之欲出的话语堵在唇齿之间,绵延悠长的道路,何洲渡走在宋纯身后,像守护公主的骑士。
十六岁的何洲渡品尝到了后悔的滋味,这份感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反而像陈年的烈酒越来越浓郁,演化为刻骨铭心的悔恨。
后来何洲渡细细回想,发现他总是在失去——因为他那可笑的骄傲和幼稚的性格。
何洲渡回家以后倒头就睡,家人第一次看见他没有回家第一时间打游戏,面上惊诧。
何洲阳看到何洲渡回家就知道宋纯也回家了,他拿起语文书就要去找宋纯。
何洲阳的数学有多好,语文差的就有多离谱,好几次把好脾气的宋纯气得捏断粉笔。
“那个词是飞扬跋扈,不是飞扬泼扈。”宋纯第三次纠正。
“哦……”两个人坐在地摊上,何洲阳挠头,挫败地扔下书抱怨,“怎么这么难?!”
“……这是最基础的认字。”
过来的刘翠云女士笑了笑,把端来的水果放在桌上。
宋纯余光瞥见刘翠云苍白的脸,心跳莫名滞了一下,紧张的站起来问:“妈,你身体不舒服吗?”
过于紧张的情绪让宋纯自己也觉得奇怪,刘翠云朝她的头轻轻一拍,嗔怪说:“我能有什么不舒服?少咒我,一边去。”
“真的没事吗?”宋纯还不放心,狐疑地坐下,眼睛定定盯着刘翠云。
“说了没事。”
刘翠云往门外走,顺手帮宋纯关门。
宋纯心不在焉地拿手指着书上满是插画的一页,“这个词是……”
外面突然传来物体重重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向冷静的宋元崩溃大喊:“妈——”
何洲渡是被外面的混乱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的,外面喧长的鸣笛穿透天空,他的眼前花白模糊,伸手揉了揉眼勉强清醒几分。
“爸妈。”何洲渡下楼,看见父母都坐在沙发上搂着哭泣的何洲阳,“怎么了?”
何洲阳哽咽着,脸上哭得脏兮兮,“刘阿姨……摔……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何洲渡大脑唰一下空白,刘翠云女士清瘦的容貌印在脑海里,接着变成了宋纯。
宋家祖父母年龄大了,宋炳平没让他们跟来,宋元和宋纯陪在他身边。
宋炳平几乎是颤抖着签下手术同意书,他写了一辈子书,加起来的时间却像没有签下“宋炳平”这三个字的时间长。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周围多了许多墨点和痕迹,不像是出自大作家之手。
“胃癌。”宋纯站在宋炳平对面红着眼睛质问,“你早就知道了瞒着我?”
宋炳平颓废地坐在排椅上,脸埋在掌心,肩膀塌下来,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
宋元轻声提醒宋纯:“纯纯,别说了。”
“你也知道,是吗?”
宋元冷硬的表情松懈下来,浓黑眉毛蹙成八字,双眼蒙了层湿冷的水汽,他话语哽咽:“我……我发现了药。”
只有宋纯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她扑在宋元怀里痛哭,宋元轻轻拍着妹妹的背低声啜泣。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寂静的空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历经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