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出去了,门被她轻轻合上,宋纯坐在地上,后背靠墙,《丰收渔歌》的曲调跃了过来,一节一节的在她耳边奏乐。
要喜悦,要有活力,要想像在海岸上渔民丰收的情景,要……
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宋纯紧紧按住细长的琴弦,像濒死之人最后的求救,大口大口的喘息。
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凄厉的,尖锐的大叫在撞上刘老师平静的双眼时被吞咽下去,无能的焦躁愤怒被沉默压下,宋纯又开始头昏脑胀,胃酸不合时宜的泛上来。
“还是不太行。”刘老师秀气的眉毛微拧,“你还没有休息好吗?”
刘老师关切的话变成了魔咒,宋纯越来越晕眩,双侧太阳穴的疼痛贴心的顺着神经刺激她的大脑,让她免于在刘老师面前出丑。
“不……”
迷晃的世界里,宋纯听见自己这样说:“我可以。”她自我催眠似的,“一定可以。”
她想凝心聚力的把感情倾泄在琴弦上,却无法不注意地上的光圈,比起她刚来的时候似乎暗淡了许多,位置也变了,宋纯猜测大概过不了五分钟就会被厚重的云团淹没。
她又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琴身,好像自己托琴的姿势有些不对,难怪压得她脖子酸疼,脖子难受的话通常会连累大脑神经,头部有时候难受的厉害了,也会造成胃部不好过,或许是因为全身神经脉络是连在一起的吧。
宋纯找到了自己难受的原因。
还有自己握弓的姿势好像也有点别扭,会不会是因为她的姿势错了所以才会一直拉不好?
刘老师下一秒会打断她吧?
她肯定会用她平静而柔和的嗓音纠正她的所有过错,然后再说一句:“我们再来一遍好不好?”
宋纯的身体里好像钻入了一条爬行的蛇,它用冰冷坚硬的躯体在她体内游走,紧紧缠绕住她的胃部,奋力收缩紧绷的长躯。
锋利的鳞片剐蹭她柔软的胃壁,留下细密斑驳的伤口,它长嘶一声,露出锋锐的两根毒牙,狠狠朝她跳动挣扎的胃咬去。
砰——
乐器是乐者演奏时的生命,也是乐者精神的好友,往往会被人爱护至极。
宋纯无法忍受了,把保养得和新小提琴看不出差别的好友扔在桌上,在刘老师出声前捂嘴冲出去。
宋纯快把五脏六腑吐出来,没有营养物支撑的双腿慢慢疲软,宋纯不得不扶着墙。
肚子里已经什么也没有,她仍然不满足,她的肚子里一定有蛇在捣乱,她一定要吐出来。
明明有那么多人说她在小提琴上有远超别人的天分,明明她早就会拉《丰收渔歌》了,明明她的技艺应该更上一层楼才对。
对,她现在需要回去,她需要再拉一次告诉刘老师“我没问题”。
她疲软的双腿拖着无力的身体,每一步走的飘忽又沉重,每一步路仿佛都用了无比漫长的时间,卫生间的冷意和从机构大厅飘来的热气冲进宋纯体内,她又冷又热,跌跌撞撞走出卫生间时膝盖骤然脱力,机器人腿上的螺丝钉毫无预兆的蹦出来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叫自己,但她分不清究竟是谁。
一片慌乱的脚步和声音里,好像有人把自己背起来了,而且走得很急,一颠一颠的不亚于宋纯坐的那辆公交车。
空调被调到28°,厚实的双层棉被密不透风。
宋纯坐在床上,被被子裹成粽子,大冬天的一身汗,吸了吸鼻子抱怨:“我热。”
宋元手上正拿着空调遥控器对准空调,看样子是想把温度调得更高,低头望了眼宋纯,奇怪的问:“你不是很冷吗?”
宋纯:“……”
宋纯不说话了,只用眼神控诉他,宋元卷起袖子,自顾自思考,“好像是有点热。”
嘀——
嘀——
空调往下降了两度。
宋纯只看见了宋元,问:“咱爸妈呢?怎么最近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宋元也有些困惑,指望他能回答是不可能的了,只给了一个含糊的回答:“好像是去市里了。”
宋纯撇嘴,脸色闪过促狭的笑:“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过二人世界呢?”
“被刘女士听见你就死定了。”宋元敲了一下宋纯的脑壳。
门被人推开,宋奶奶端着瓷碗过来,宋纯一见她就开心了,“奶奶,你做了什么啊?”
宋元觑她一眼:“你这会儿不难受了?”
宋纯朝他扮鬼脸,笑嘻嘻的说:“我看到奶奶就好了呗。”
宋元“哦”了一声,极尽敷衍:“那你这病还真是神奇。”
兄妹俩难得有感情密切的时候,宋奶奶没有插话,等两人歇下来,宋奶奶把碗递给宋纯,青翠的葱花浮在汤上,如青玉镶在夜空上,浓郁的温气浮在宋纯眼底,化作蒸腾的雾气沾湿睫毛。
“我不想喝酸汤,连面条和虾米都没有。”宋纯声音委委屈屈的。
宋元接过碗,舀了一勺递在宋纯嘴边,声音放软:“对你身体好。”
宋纯向来吃软不吃硬,宋元拿捏住了这一点,果然宋纯皱着一张脸喝下。
“哥,要是你背我回来的时候也有这么温柔就好了。”宋纯不忘抱怨宋元。
“背你?”宋元疑惑了,“我上次背你还是你小学的时候。”
宋纯抬头,咽下嘴里的一口汤,双眼睁大,宋元顿悟,“你说的是何洲渡吧。”
宋纯表情开始不对劲起来,宋奶奶接过宋元的话头:“洲渡那孩子平时看着不晓事,关键时刻还真顶用,从出租车上把你背下来了。”
宋纯眼神飘忽,埋头喝汤没有接话,等见底了,勺子碰撞碗底发出声音,她终于想出话来:“还想喝。”
宋纯说完就后悔了,宋元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宋奶奶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孙女突然要喝第二碗曾经死活都不愿意多喝一口的酸汤让她很高兴,觉得这是对自己厨艺的肯定,端起碗就往厨房走。
宋纯把目光移到宋元脸上,乞求的叫他:“哥……”
宋元冷酷无情:“你自己要的,自己喝。”
宋纯认命了。
“你还在和何洲渡冷战吗?”宋元对两个人的事似懂非懂,“你俩到底闹什么矛盾了?”
宋纯心里憋着一口气,嘴硬否认:“什么矛盾也没有,我就是不想影响他追人。”
宋纯拙劣的谎言瞒不过公大优秀毕业生,小宋警官以审问犯人的严厉目光直视宋纯,宋纯目光下移,裹着被子的身体一动,整个身子埋在被窝里。
宋元:“……你在装虫子吗?”
宋纯的话从被子里逃出来,“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纯纯。”
宋纯在被子里听见宋奶奶的声音:“酸汤给你放床头柜上了。”
宋纯欲哭无泪:“知道了。”
其实宋纯对何洲渡放鸽子这件事没那么气了,她吃软不吃硬,况且今天又是何洲渡背她回家的。
只是何洲渡不仅自己要去追许珂,还要拉上她帮忙,这个气宋纯并没有就此消磨,愤怒反而像星火燎原一样无法控制。
起初只是星芒大小,越是不管火势越大,最终无法控制,波及了整片原野。
这种情绪让宋纯从梦中惊醒,她一把掀开厚重的双层棉被,最上面的那张被子甚至掉在地上,床头柜上放着的酸汤已经凉透。
在梦里,何洲渡真的追到了许珂,她的愤怒演化为嫉妒,做了很多不可挽回的错事,伤害了许多人,也伤害了自己。
这场梦让宋纯害怕,害怕如果她真的因为何洲渡变成坏人该怎么办?
手机铃声这时候响起来,宋纯不用看联系人都知道是谁。
手机被她抓在手里,不知道该不该接。
“算了,”宋纯给自己找借口,“你今天把我背回家了,我接一下好了。”
真的就一下。
宋纯按下绿色的接听键,手机放在耳边,宋纯满心期待忐忑的等何洲渡开口,对面确却是长久的沉默。
宋纯心感奇怪,手机那边响起了女孩子的声音:“何洲渡,快点跟上啊。”
何洲渡似乎很急切,也隐隐透着兴奋,回道:“这就来。”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她认得,是许珂。
宋纯一颗心掉在了冰窖,她抓紧手机,喉咙像被卡了根刺,动一下就生疼,她忍着痛一字一句:“何洲渡。”
“宋纯?!”被叫到的何洲渡又惊又喜,“我以为你不会接我电话。”
何洲渡就是这样,不管多大的矛盾都会自行消气,他消气后理所应当的认为别人也该消气了,全然忘记自己生气的感受了。
宋纯闷着声音:“我听见许珂的声音了。”
“刚才在路上遇见她和她的几个朋友。”何洲渡喜滋滋的,“现在我要和他们一起去公园,这可是个好……”
宋纯已经不想再听了,她直截了当的打断:“你给我打电话干嘛?”
何洲渡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关心道:“你身体还好吗?”
第11章 乐园
春榆镇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雪,宋纯打开窗户,银白的地连接远方茫茫的山,光秃秃的枝丫成了为数不多的异色。
春榆镇居民开始忙碌于春节的准备。
宋爷爷宋奶奶在院子里烧锅,刚从警局回来的宋元帮忙放木柴,宋纯跑出去兴奋大叫:“奶奶,炸丸子!”
宋纯在锅前蹦蹦跳跳,烧锅的火发劈啪响了两声,有几点火星跳出来,宋元伸胳膊把宋纯拉开,有些责怪的意思说:“你也不怕把你衣服烧出洞。”
宋纯笑得仿佛开出花来,在哥哥面前像只花蝴蝶一样炫耀,“咱妈说了,下午要去给我买衣服。”
“纯纯现在长大了,不怕烧衣服了。”宋爷爷想起了宋纯小时候的糗事,“小时候洲渡不懂事,拿火吓纯纯,结果火星子还真把袖子烧出了个洞,哭着回家说自己要被烧死了。”
“当时可把我吓坏了,结果死活都看不见哪里被烧着了。”宋爷爷笑得前俯后仰。
宋纯早忘了,只忿忿的在心里又给何洲渡记上了一笔,宋元也忘了这茬,追问:“然后呢?”
“后来你带着小文来家里玩,小文给指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谁说得老人家记性不好,宋纯得拿她爷爷出来举反例,老人家现在都还记得细节,连被烧毁的面积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往袖子上一看,也就比针孔大一点,跟拿笔点了一下似的。”
宋纯一脸尴尬,宋元噗嗤一笑。
“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刘翠云和宋炳平也出来了,两人抬着一张红木小方桌,上面摆着张竹编馒头筐,面糊着馅料揉成一筐的丸子。
“妈,放牛肉了吧?”宋纯不放心的问。
“这次放的是牛肉,不是猪肉。”刘翠云帮忙把锅里的红薯块捞出来,“毛病。”
红薯被放在空着的筐上,宋元从厨房拿来一副碗筷给宋纯,宋纯更开心了,提起筷子就要往碗里夹。
黄澄澄的红薯块外皮焦黄,香气四溢,宋纯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两声,刘翠云拍开她的手,说:“也不怕烫。”
“放碗里凉得更快。”宋纯理直气壮,又换上委屈的语气,“我快饿死了。”
刘女士当之无愧的亲妈,说话毫不留情:“你晚上少熬夜,早上就能醒过来吃饭了。”
宋纯无言以对。
总不能早上还喝加了萝卜的皮蛋瘦肉粥。
这话宋纯不敢说出来,只敢在心里悄悄说,她和宋元的目光对上,兄妹俩难得有默契的达成一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许多人把家庭矛盾的锅扣在婆媳矛盾上,然而事实上即使有些婆媳双方都明事理,家族内部的矛盾仍然不可避免。
宋纯的家里几乎没有过争执或者矛盾,宋纯闲得没事时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除了归功于他们一家都是善良的大好人外,还要多亏了家庭事务的明确分工和老爸的合理调谐。
比如在春节所需要的食物上,宋爷爷宋奶奶负责烧锅下食材,刘翠云负责下锅前的准备工作,宋炳平给她打下手,宋家兄妹就只需要负责坐在一边边吃边点评。
“好吃!”热腾腾的黄金小丸子入口,宋纯一边呼着热气一边把肉丸下肚,“我觉得等不到过年我就能吃完。”
宋元吃得慢条斯理,有些可惜的盯着碗里剩下的肉丸,说:“我还是觉得猪肉末牛肉末掺着更好吃。”
宋纯一本正经的和宋元打辩论:“牛肉的营养价值更高,吃了能增肌,猪肉吃了长膘,两种肉放一起不就互相抵了吗?哥,你是警察,得多吃牛肉。”
宋元被逗笑了:“你这算什么歪理。”
宋纯是全家的开心果,三言两语把全家哄得喜笑颜开,刘翠云笑骂:“净会乱诌。”
“纯纯姐姐!”
何洲阳迈着小短腿噌几下跑进门,身后跟着何洲渡和何母张燕。
“阳阳。”宋纯揉了一把何洲阳分外潮流的发型,喂给他一块凉得不冷不热的肉丸。
“翠云,走不走?”张燕和刘翠云约好今天下午去市里。
刘翠云看了眼时间,两点半了。
她起身拍了拍宋纯,催促道:“别吃了,赶紧去戴上围巾。”
宋纯张大嘴咽下一整块肉丸,依依不舍的放下碗筷,回答含糊不清:“知道了。”
何洲渡笑了:“当心成雪团。”
宋纯最喜欢穿白衣服,今天穿的也是白羽绒服,她向何洲渡比了个枪毙的手势,在刘翠云打她之前跑回屋里。
和何洲渡的那通电话结束以后两个人又和好了,当然是朋友之间的和好。
走之前宋炳平不放心,反复和刘翠云商量:“要不我也过去吧。”
“你一个大男人去做什么。”刘翠云被宋炳平搞烦了,“又不是大包小包得让人提。”
何家兄弟面面相觑。
“再说了,还有小肚子提东西。”张燕也说。
何洲渡抗议:“都说了别叫我小肚子。”
何洲渡小时候的外号叫“小肚子”,一传十十传百,连他父母都听说了,时间一长,“小肚子”就成了何洲渡的小名。
尽管不少人都认为“小肚子”这个昵称很可爱,何洲渡本人表达了深深的抗拒和不满。
宋纯是知道这个外号的人里为数不多没有叫他“小肚子”的人之一。
两位母亲的目的是给宋纯和何洲阳买衣服,何洲渡的作用估计是拎包。
“当然也要给我买了。”何洲渡说。
宋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上下打量何洲渡,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你不是说新衣服旧衣服无所谓吗?”
两个人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中间隔着何洲阳,何洲阳正在嗦棒棒糖,百忙之中抬头替他哥哥回答宋纯的问题:“因为哥哥说,注意形象的帅哥能追到女神的可能性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