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霁晗的手扶在她的椅子上,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坐姿,忍不住皱眉,“你是准备这样想一夜吗?”
薛楹仰着头看他,从背后看像是江霁晗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歪了歪头,发丝荡漾在他的手掌上,“想睡觉又睡不着,脑子里很多事情在乱窜。”
江霁晗喉头上下滚了一滚,视线垂在手背上那几缕作乱的发丝,像几只蚂蚁爬过,他握拳抵唇,掩饰那一刻的失神,“你好像很喜欢这样坐着?”
“这样很适合思考。”薛楹曲着腿,“可以让我沉下心。”
“可是这样对脊椎不好。”
薛楹鼓了鼓嘴,放下了腿。
江霁晗觉得她板板正正坐着的姿势很像高中时班上最认真听讲的学生,可她眼睛里流转的浮光远没有那么乖顺,他轻轻一笑,眼底有柔光略过
“睡不着的话,那就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好。”
江霁晗的办公室温度舒适,薛楹脱了大衣,被他指引着坐在江霁晗的办公椅上。
“我看你总喜欢缩着腿睡觉,坐这个椅子应该会舒服一点。”他顿了顿,“其实偶尔这样坐也没什么关系,但木椅太硬,还是会硌到骨头的。”
薛楹是有些坏习惯在的,睡觉时喜欢缩成一团,不止在床上,在椅子上也是一样。她点点头,眼睛在他办公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转了一圈,“会不会打扰你办公?”
“没事。”江霁晗给她倒了杯热水,问她,“要喝咖啡吗?”
薛楹摇摇头,“我喝不了咖啡,咖啡提神的功能对我效果太显著了。只要喝一点我就会彻夜失眠,严重的时候还会心悸。”
“那你还开了一家咖啡厅?”江霁晗手上动作一顿,眉头微挑。
“是不是觉得很矛盾?”薛楹脑袋向后仰,靠在舒服的椅背上,江霁晗的办公椅比病房里那支坚硬的木椅柔软许多,“其实开咖啡厅的决定确实做得有些仓促。我爸那时逼我出国读博,但我对这个专业真的毫无兴趣,本科加硕士都不能让我对那门学科生出任何喜好,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做无用功了。不想深造那就肯定要工作,我也不想再去从事专业相关的工作,后来就用我几年的奖学金盘下了那家店。在那个位置开店其实可供选择的空间不多,我厨艺很差不考虑餐厅的情况下,咖啡厅是最好的选择了。”
江霁晗拖了一个木凳坐过来,“听起来是可以上财政杂志专访的创业故事了。”
薛楹抿一口热水,见他想听便多说了一些,“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很容易,但刚起步的时候是真的很困难。其实一开始我对咖啡真的一窍不通,去参加展会的时候,厂家极力看见生面孔就像看到待宰的羔羊一样,围过来追着我跟我推销咖啡豆,见我一脸严肃无动于衷,还以为我不好忽悠,哪里知道我是一知半解。”
江霁晗笑,“看不出来你的天赋点还分了一些点在演技上。”
“哪有?”薛楹有些脸红,“装高手很难,但装冷脸很容易啊。厂家跟我说介绍不同种类,我就沉着脸一言不发,其实根本就分不出来各种长得几乎一样的豆子有什么区别。”
薛楹已经记不清创业之初的艰辛了,她习惯向前看。只要现在过得舒适安心,之前尝试的所有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人总是过了那个阶段,便很难再重现当时的心情。
“后来我跟那些厂商要了些试用的咖啡豆回家,一边备着速效救心丸,一边准备自己试验其中的不同。”
江霁晗眉头皱得很紧,“你这样太危险了。”
“是啊。”薛楹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也觉得好笑,年轻的时候真的胆大的什么都敢尝试,“还好我堂哥回家,及时制止了我的冲动行为。”
她一扁嘴,“那次真的被我哥骂惨了。不过他说归说,最后还是他帮我解决的选品问题。他把我带回来的一堆咖啡豆试用品带去了公司,放在茶水间里当做免费咖啡福利,帮我调研出了最适合的咖啡豆。开店之后就顺利许多了,也就是万事开头难。”
讲完了她创业的小故事,薛楹再一抬头看到江霁晗眉头紧锁,一脸严肃。
“薛楹,你这样真的很危险。如果对□□不耐受的话,从医学角度来说你是不能尝试咖啡和奶茶这类饮品,轻则心悸,重则休克,这不是闹着玩的。”江霁晗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薛楹笑眼弯弯,“不会的,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毕竟现在咖啡厅已经走上正轨,收入稳定,她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真的不会了。”见他表情依然冷峻,她再三保证。
江霁晗紧紧皱着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方才全程是锁着眉听她讲话,心底升腾的情绪分明清晰地写着他的心疼,“你创业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吧,那个年纪就敢投入那么大资金去创业,很勇敢,很有魄力。”
薛楹眸光一掠,眼底些许暗沉,她轻轻地叹息,“其实我自己的奖学金只够盘下那家店,后续的追加投资都是跟我堂哥和大伯借的。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那笔钱是我爸托他们交给我的。我爸虽然因为我放弃继续深造和我断绝关系,但也不忍心我自己承担那么大的创业压力。”她抿了抿嘴,“他们不说,我也装作不知道。经济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我也没有那么有原则不吃嗟来之食。”
江霁晗已经对薛楹的家事知晓了大半,只是安慰她,“其实你父亲只是用错了方式,他对你的感情毋庸置疑。”
“是啊,只不过我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薛楹呼了口气,对于过去的事情,她已经不再介怀了,再度看向他时已然瞳仁清亮,“江医生,你的家庭一定很和睦温馨吧。”
举止大方,言谈礼貌,一看便是家教良好的样子。
江霁晗想到自家父母,忍不住低笑,“算是吧。我爸妈都有点孩子脾气,两个人对在一起总是吵吵闹闹,家里总是鸡飞狗跳的。如果说和睦,大概和普通的和睦有些区别,但确实是温馨的。”
薛楹听着不由艳羡,“吵闹与喧嚣才是生活百态,若是永远平和倒像是带了伪装的面具。”
江霁晗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
薛楹注意到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羞赧,“这只是我自己的粗鄙看法。我是单亲家庭,见得最多的就是我大伯和伯母两个人总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然后又僵硬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哄对方。那时我虽然不解他们的相处模式,却也觉得那大概就是夫妻之间的默契吧。”
有无声的雨点落在他的心上,轻轻敲打着他封闭的心。江霁晗很少与人谈及家事,也很少与人敞开心扉,但在薛楹面前,他似乎总是毫无防备。
也许是因为薛楹对他吐露心声,也许是因为那陌生又汹涌的悸动。
“你说得对。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永远没有矛盾,吵闹也算是他们疏解矛盾的方式,愿意去吵也代表他们愿意去化解矛盾。”江霁晗嘴角勾起清淡的弧度,“其实像我父母那样,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将吵闹当做彼此相处的小情趣,生活的调节剂。”
“听起来好幸福。”薛楹由衷地感叹,眼睛往他身上一瞟,又问,“江医生,那你会吵架吗?”她眼睛转了右转,“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吵架的人。”
“是吗?其实我觉得你才像不会吵架的人。”
“我会的,但只会和我在乎的人吵架。”
“我也是。”
“那我们的恋爱观还蛮契合的。”
“嗯。”江霁晗应了一声。
“那你有女朋友吗?”薛楹突然发起进攻。
江霁晗一愣,很快回答,“我没有。”
“哦。”薛楹眨了眨眼,“我也没有男朋友呢。”
室内空调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了,江霁晗明显地感受到耳廓在发烫,他站起来试图掩饰尴尬,“我去调一下空调温度。”
薛楹的目光紧紧跟着他,看着他肢体僵硬地找到遥控器,然后站在空调前,调了半天的模式温度,滴滴的电器声音不绝于耳。
半晌,他才回头,那偶然泄露的慌乱已经消失不见,他隔着几米的距离对她说,“抽屉里有毯子,你睡一会儿吧,早上到时间了我叫你。”
话音刚落,他就步伐稳健地退出了办公室。
薛楹笑意盎然地翻出他的毯子,长腿缩在椅面上,嗅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回想着方才他的每一个举动,不觉中短暂地抛去了脑袋里那些纷杂的思绪。
嘴角带着浅淡的弧度,薛楹慢慢陷入了睡眠。
第21章
“薛楹,到时间了,该起床了。”江霁晗的声音很轻。
薛楹半睁开眼,办公室的百叶窗被拉开,强光刺目,她猛然闭上了眼。
这段时间身心疲惫,窝在椅子上她都睡得很熟。薛楹缓慢活动着身体,大脑和身体重新开始运转,随着体感的渐渐恢复,突然她眉头一紧。
“怎么了?不舒服吗?”江霁晗问道。
“腿麻了,动不了了。”薛楹睁眼,一双含水星眸,带着初醒的朦胧。
江霁晗失笑,大手掌着她缩在椅子上的细腿轻轻往下放。刚一触地,瞬间的刺痛感像细针扎过,她下意思往上缩了一下。
“有些麻。”薛楹两只眉毛耸起,水眸莹莹,几分可怜。僵直的小腿像几万只蚂蚁撕咬着她的皮肉,痛痛麻麻的,薛楹忍不住龇牙咧嘴。
“我帮你按一下。”他的大手轻轻在她的小腿上揉捏着,力道适宜,动作标准。
只是姿势属实暧昧,薛楹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发顶,他的掌心落在她脆弱敏感的小腿上,酸酸涨涨的肌肉,让她的表情逐渐失控。
她忍不住用手捂着嘴,遮挡住自己夸张的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薛楹咬牙,“有点疼,我怕我叫出声。”
他低下头,笑意渐渐勾起。
知觉渐渐恢复,酸麻褪去,只留下温热的触感,被触碰的皮肤像着了火,炽烈地灼烧,即使隔了一层牛仔裤,薛楹一瞬间心跳如鼓。
暧昧的氛围。
江霁晗也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气氛,适时地放开手,抬眼便望进了一双小鹿眼中,泛着迷离的色泽,波光粼粼。
他后退一步,目光下敛,淡声道:“七点半了。”
薛晋的手术时间定在九点。
薛楹回过神,两脚踩地,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余温,隔着牛仔裤散发着最后的余热。
“我给你带了早餐,吃过了再过去吧。”江霁晗从医院食堂给她带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
“谢谢。”薛楹拿起包子小口小口地吞咽,从暧昧的气氛中脱离,术前的紧张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她也没什么胃口,勉强吃完一个包子就不动了。
江霁晗将她的焦虑看在眼里,推了下那杯豆浆到她面前,“喝点豆浆吧顺一下吧。”
豆浆还是温的,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不要太担心,你父亲现在的身体状态还不错,手术成功率很高。”江霁晗看着她发呆的样子,很想揉一揉她的发顶安慰她。
事实上他也真的这样做了,柔软的发丝滑过手心,和他想象中的触感没什么区别。
心跳声愈发剧烈,几乎要将走廊里所有噪杂的声音盖过。
薛楹咽下嘴里的豆浆,抬眼,将他温柔的面容定格在心间,她重重地点头,她拿起桌子上还剩大半杯的豆浆,“那我先回去了。”
“薛楹。”江霁晗叫住她,“我今天一直在医院,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来这里找我。”
薛楹眼眸流转,嘴角上扬,“好的。”
她向前走了两步,又觉不对,回头问道:“你夜班结束不是应该下班回家睡觉了吗?”
江霁晗自然地回答,寻不出一丝破绽,“医院还有些事宜要处理,我还要再留一会儿。”
“好吧。”薛楹放下心里那点顾虑,摆了摆手离开。
今天的手术主刀是冯主任,副刀是姚争渡。薛楹回到病房的时候,大伯、伯母和薛杨已经到了,薛晋因为术前禁食禁水,脸色蜡黄难看。
病房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吴美兰拉着薛晋的手腕,轻轻地翻来覆去地揉捏,止不住地叹气。薛杨连忙把自己母亲拉起来,“妈,你别叹气了,搞得气氛这么沉闷。医生说了手术的成功率很高,你就别担心了。”
吴美兰是真的害怕,都说长嫂如母,薛晋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怎么可能不担忧呢。薛梁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叹气。
薛晋有气无力地安抚大嫂,“嫂子,放心吧。等我手术结束出来还想吃你做的排骨汤。”
吴美兰眼泪瞬间落下,“只要你平安出来,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有护士来敲门,提醒麻醉医生已经就位了。
薛晋呼一口气,“大哥大嫂,我想跟楹楹单独说几句话。”
薛梁吴美兰点头,带着薛杨先出去。
薛楹坐下,把豆浆放在床头,看向消瘦的薛晋,“怎么了?你要和我说什么?”
薛晋捂着胸口坐起身,“之前都没有好好和你交代过。你妈妈生前给你留了一笔存款,这些年我一直帮你打理着这笔钱,也是时候该转交给你了。”他打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一直档案袋,“这是我让薛杨带过来的,这里面有你妈妈和我名下所有的财产明细,这段时间他已经帮我把大部分财产都过户给你了。剩下的一部分我已经立好遗嘱,如果我真的走不出来,所有财产都是留给你的。楹楹,你帮我好好孝顺大哥大嫂,我们一家欠他们太多。”
薛晋的手颤颤巍巍地将那个档案袋放在她的手心,她的喉咙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难受地说不出一句话。
无声的惆怅在父女之间徘徊。
如果说有后悔药,薛楹想要回到父女决裂前,选择用温柔的方式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那样他们之间起码有更多相伴的时间;而对于薛晋来说,他更想回到薛楹的小时候,不是将她寄养在伯父伯母家一走了之,而是将她亲自带在身边,亲身教导,从开始改变他们的相处模式。
薛楹吸了吸鼻子,手指攥紧那份档案袋,“我会好好孝顺大伯伯母,那只是因为他们从小疼爱我。至于你的那一份,要等你手术结束后自己来了。事必躬行,这是你教我的第一课。”
薛晋将女儿眼眸带泪强忍不哭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间,他轻轻地笑了。
“好。”
简单一个字的承诺给满心惶恐不安的薛楹,带来许多勇敢。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已经模糊的记忆。吴美兰牵着她的手说,“楹楹,去见你妈妈最后一面吧。”
那时的薛楹并不理解生离死别的意义,她被牵引着站在母亲的病床前,看着车祸后满脸是血的母亲,惊恐地哭喊着扑进伯母怀里,不敢再看去一眼。
是薛晋将她抱起,拭去她如雨的泪水,强忍悲痛,“楹楹,你要勇敢,要坚强,要把你妈妈的样子记在心里。”
薛楹犹豫着回头,病床上母亲用最后的力气露出最粲然的笑容,那是她留给自己女儿最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