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哪里适合看日出?”
“什么?”薛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江霁晗驻足转身看她,“我想明天上班之前先去看看非洲的日出。”
想去看看她曾经念念不忘的日出。
薛楹指了个方向,草垛的位置是她最爱的秘密角落。她可以躺在那里,无人打扰。静听风息湖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那会带给她一种朝阳星辰离她很近的错觉,好像她一伸手就能够到天。
怕他不识路,薛楹在他的手机备忘录上画了个简图,大致描绘了一下位置。
江霁晗看着她滑动的手指,和她鬓角落下的碎发,眼眸忽而幽深。
“我知道了,谢谢。”顿了顿,又说,“早点睡,楹楹。”
薛楹是不想回话的,可是她走了两步还是回头了。
她不想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只是她想到什么她便去做了。
“江霁晗。”她快速地眨眨眼,语速也跟着快了起来,“这里蚊虫多,睡觉的时候喷一点花露水。”
话一说完,她不等他的反应,转身就走,步子越迈越快,像一尾灵活的小鱼,转瞬就汇入汪洋大海。
江霁晗看着她的背影很久,才转身归去。
薛楹回到宿舍的时候,篝火晚会已经结束了,阿黛拉躺在床上斜了一眼背靠着房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薛楹,问道:“你刚刚去哪儿了?乔纳森一直在找你。”
薛楹没应声,呆呆地站在那里。
阿黛拉翻身趴在床上看着沉默不语的薛楹,担忧地问道:“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又想起了什么,声音压低了几分,“你刚刚是去见了那位江医生了吗?”
薛楹眼珠动了动,依然没回话。
阿黛拉继续说:“今天他急救汉斯的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真的太有魅力了,薛楹你的眼光真的不错。”
江霁晗专注于工作时,总是散发着不同往常的气质。
心无旁骛,霁月光风。
阿黛拉自顾自说了好久,意识到薛楹并不想多谈江霁晗,便调转了个话题,“刚刚篝火晚会新来的小伙伴都很热情,他们谈论着自己的来非洲的理想,让我听着也觉得热血沸腾。对了,薛楹,我还没问过你,你为什么来非洲做志愿者?”
她以为薛楹的答案会是喜欢野生动物,向往自然生活之类的,这是这段时间薛楹给她留下的印象。她看上去温顺乖巧,虽然话不多,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但做起事又格外认真负责,这让阿黛拉觉得她是一个内心温暖的女生。
可薛楹的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
“那时候,我爸去世了,我和他分手了,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个有回忆的家里,就来这里了。”
没有远大的理想抱负,只有现实残忍的推动。
阿黛拉愣住了。
薛楹一晚都没睡好,她做了一个虚幻缥缈的梦,梦里的所有事都是她不想回忆的。
天刚刚放白,薛楹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阿黛拉还在睡觉,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换了衣服,轻轻扣上了门。
时间还很早,连食堂的丽娜阿姨都还没上班。薛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早出来的原因,她给营地里养的小野狗添了点狗粮,看着甩着小尾巴吃得飞快的小狗,她的心里反而涌上几分焦躁。
她向远处那摞草垛望去,今天江霁晗真的有去看日出吗?
不觉中,薛楹手无意识地搭在小狗头顶,亲人的小狗正期待地等着她的揉捏撸抱。可是她却良久没有动作,急得它“汪汪”叫了两声。
薛楹猛然回神,却没有像小狗期待中的和它一起玩耍。她站起来,心里明明还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思绪,但行动上却毫无犹豫,大步流星往草垛走去。
她甚至没有想过见到江霁晗要说些什么,就只是一股脑地便往那里走去。
或许是昨夜梦境的残留记忆使然,也可能是她内心深处清楚地知悉他来非洲的目的。
天空已然放亮,太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将半边天都染上了橙红色。
迎着圆盘似的红日,她望见一个背光的身影由近及远,慢慢在她的瞳孔中放大。
高挑峭拔,只是一个剪影,她便认出了他。
是江霁晗。
“你起这么早?”他问。
“没睡好。”她答。
“我给你带了块安神助眠的香膏,回头拿给你。”
香膏?薛楹怔忡了片刻,才回过神。她在国内的时候也常常失眠,江霁晗总是在她的床头放一块香膏,从那以后她的睡眠质量确实有显著缓解。
只是她到非洲之后,已经很少失眠了。这里悠然祥和的慢节奏生活,让她心平气和,没什么烦心事,睡得也踏实。
如果不是和江霁晗突如其来的重逢,薛楹昨夜应该和过往的一百多个夜晚一样安眠。
“哦,谢谢了。”薛楹眸光微闪,和煦的阳光打在他们的背上,暖洋洋的,她问,“你怎么想起要来看日出的?”
江霁晗侧头看了薛楹一眼,眼底有光明明灭灭闪了几下。
空阔无垠的草原上,她只能听到他的低沉磁性声音。
“我躺在茵茵草原上,看太阳斑斓地跃升,碧波金浪,相映相辉。
斑马在平原上畅欢奔腾,鹊鸦在草堆上念念有词,成群的火烈鸟在湖边跳着热情的探戈。
远处有炊烟古井,脚下有风动云落。
我想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这……”薛楹目光迷离,她的乌发随风飘扬,凌乱地飞舞。
这是她第一次来非洲时写下的游记,发表在一本知名旅行杂志上。时隔两年,应是没有人再记起这篇文章。
薛楹没想到再度听到这段话竟然是从江霁晗口中,他低眉望向她时似有温情跳动,薛楹心尖陡然一跳。
没来非洲之前,江霁晗无法想象她笔下的场景。可是当自己真正见证日出时,他才感受到大自然的震撼之美。惊叹过后,他又陷入落寞。
那轮红日,就像万籁俱寂之时依然望向他的那束目光,永远不会熄灭,永远闪亮璀璨。
可他却把她弄丢了。
所以他穿越赤道,跨过五个时区,来寻她了。
他低头,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薛楹,我是来找寻人生意义的。”
薛楹迎上他的目光,她的发丝蒙上了清晨的露水,睫毛上也沾染了潮湿。
清冽的夜风吹过,昨晚的梦境再度在她眼前回转。
第4章
薛楹和江霁晗的相遇发生在兵荒马乱的一天。
阳光透过明净的落地玻璃窗洒在透亮的玻璃花瓶上,折射出烂漫的光晕。窗外草树茂盛,花蕊缤纷,在高楼耸立的商业街区里,藏了一家风格独树一帜的小店。
已经接近十点了,店里稍微清闲了一些,薛楹拿了瓶苏打水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休息。
薛楹开的“工业风”咖啡厅,正处在金融商业中心,来往的人很多,生意一直不错。
打开手机,微信消息开始不停蹦出,划过几个不重要的群,薛楹停在她的堂哥薛杨的消息上。
薛杨两小时前发了句:「在?」
她这位堂哥一贯是言简意赅的寡言者,向来是无事少打扰的典型代表,今天破天荒地主动给她发消息,薛楹一头雾水,迅速回了个问号。
薛杨秒回:「今天有空吗?我要做个小手术,需要你来签字。」
薛楹眉头一紧,回了电话过去,薛杨那边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喂?”
“哥,你身体什么情况?要做什么手术?”薛楹声音轻轻柔柔的,从电话里听她堂哥的声音慵懒自如,想来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薛杨:“胆结石,下午手术,你有空过来吗?”
“好的。地点告诉我,你要带什么东西吗?我一会儿一起带过去。”薛楹听着手机那边薛杨条理清晰的声音,手下笔尖记录着他的交代。
挂断了电话,薛楹就迅速收拾了东西,交代了些店里的注意事项给新来的大学生兼职。
杨怀安刚坐下歇了一会儿,就被委以重任,扶着额头,呼一口气,“行,学姐,我晓得了,你就放心去吧。”他是薛楹同导师的学弟,原本来她店里本来只想赚个零花钱的,现在已经俨然成了店里的副店长。
薛楹赶到松山医院的时候,薛杨半坐在病床上一手捂住腹部,却依然还在办公。她把水果放在桌上,看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框盯着电脑屏幕,手指不断敲打着键盘的薛杨,忍不住调侃他,“大忙人,你这看着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
“胆结石,一个小手术而已。如果已经瘫在床上起不来了,就不会只是叫你来了。”薛杨原本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做完手术,但医生说必须要家属来签字,况且术后恢复也需要有人照顾,他才把堂妹拉过来的。
薛杨眼睛都没抬,一边忙着工作一边支使她,“你帮我问问医生下午手术的安排,具体一点,准确到小时分钟的。”
薛楹深知自己来这里就是给堂哥做跑腿儿的,任劳任怨听他指挥。
负责薛杨手术的是一位姚医生,他仔细叮嘱了薛楹一些术前术后注意事项,最后才放缓语气,“我们目前准备的是的保胆取石方案,不是什么大手术,你也不用太紧张。”
“谢谢医生。”薛楹脸色发白,她来的路上查了一下胆结石手术,网上给出的治疗方案都相对简单轻松。听到姚医生说了许多术后可能引起的并发症和最坏结果,薛楹额头已经泌出了冷汗。
她低着头往外走,有些神不守舍,不期撞上了推门而进的男医生。抬眸扫了一眼,是个高挑瘦削的男人,里面穿了一件藏蓝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白大褂,英俊清矜。只是短短一眼,薛楹此时心不在焉,很快收回了视线,点头示意,错开了位置离开。
江霁晗只是在薛楹泛白的脸上扫了一眼,错身而过坐回自己的办公位置,就听姚争渡问道:“冯主任让你帮忙检查的那个癌症病人结果出来了吗?”
江霁晗翻看了一下手里的病历本,“刚拿到结果,已经确诊了,胃癌二期。”
姚争渡叹口气,“听说是我们学校的教授,还是体检的时候查出来异常的。”
江霁晗并不想多谈这件事,攥着病历本的手指悄然缩紧,岔开话题,“你刚刚又吓唬病人家属了?”
姚争渡意识到他说的是刚刚离开的薛楹,只是笑笑,“没有,我就是说了点注意事项和可能产生的不良反应。但她好像严阵以待很是紧张的样子,其实只是一个胆结石的小手术,不严重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她对病患也挺负责的,事无巨细问得很全面,病人有这样殚心竭虑的亲属也算是福气。”
说到这里两个人突然陷入沉默,俱都想起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年多的那位病人。
生病大概是最能看清身边人的时候,医院恰巧是见证这些荒诞最多的地方。
江霁晗看着手中病例本的目光渐渐放空。
薛杨的手术成功结束,他很快从麻醉中苏醒过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指挥着薛楹,“帮我把电脑拿过来。”
薛楹楞了一下,没动,“哥,我们先把身体修养好再工作吧,不差这一点时间。”
薛杨坚持,“不行,四点还有个会,必须要我出席,把我的电脑拿过来。”
薛楹无奈,只能把电脑递给他,又听他的指示给他套了件衬衫将病号服藏在下面。屏幕上映着薛杨一张面无血色的严肃脸,戴上眼镜进入视频会议。联想到薛杨工作狂人常常加班到深夜,还有他术前追问姚医生手术结束时间,这番操作也不稀奇。
恰时医生查房进屋,薛楹抬头望过去,再度与江霁晗对上视线。一张英俊冷面,疏离矜傲的气质,细长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她。薛楹心尖陡然一跳,下意识地别开脸。
薛杨的电脑传出激烈的会议讨论声音,而薛楹的耳轮微动,却在捕捉着隔壁邻床的交谈声。
“李叔今天感觉怎么样?”是那位医生的声音,清冽有磁性。
李文忠抬了抬肿胀耷拉的眼皮,蜡黄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老态龙钟,声音嘶哑尖锐,“就那样。”眼睛在江霁晗和他身后的小护士身上转了一圈,然后扭过头,看上去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江霁晗似乎是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态度,也没什么恼意,声线温和,“李叔,那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他解开李文忠的病号服,江霁晗伸手按压了几处位置,问询李文忠的感觉,李文忠不答,他也不觉尴尬,又继续用听诊器检查。薛楹视线探过去,只看到他匀称清健的手腕处露出的半块手表,和一段筋络分明的手背,莫名吸引着她的注意。
李文忠没说话,松开手放在身体两侧,听之任之的态度,眼也不睁,也不回话,对医生的所有检查无动于衷。
“结束了吗?”李文忠等了好久,已然有些不耐烦。
似乎是说话时被自己口水呛到,李文忠突然剧烈地咳了几声,干瘦的胳膊撑在身后,半坐起身,另一手用力拍打着胸口,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结束后,他朝地面上吐出一口黄痰,然后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合眼又躺回了床上。
薛楹和薛杨的眼神顿变,尤其是是薛杨,他一个洁癖严重的人,紧紧盯着地上的那滩印记,眼睛都快要盯出来了。
江霁晗和护士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在护士动作之前,江霁晗已经先蹲下去拿纸巾擦去了那道印记,动作舒畅丝滑,看不出一点抵触情绪。脏纸被扔进垃圾桶,微仰的下颚线线条分明,唇角微抿,方才擦拭的那只手背在身后,转过头和身边的护士说道:“一会儿把这里消毒一下。”
薛楹不禁又多看了他几眼,心底划过一丝异样。
“薛楹。”薛杨会议已经结束了,把电脑推一边,没好气地叫她,“帮我去护士站问问能不能换个病房。”
薛杨的胆结石发作得很急,前一晚他还在应酬,第二天早上就被疼醒。他挣扎着来了医院,医生给他打了吊针消炎让他准备第二天手术,当时已经只有这一间病房了。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见证了方才那一幕时他只感觉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发麻,好像刚刚手术的麻药再度起了作用。
“好。”薛楹帮他把刚套上的衬衫脱下,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眼邻床自始至终一直闭着眼的李文忠,才走出去。
不止薛杨受不了,她多多少少也有点抗拒。毕竟是医院,毕竟是公共场合。
但也有人不在意,譬如那位长相英俊的医生。
穿过长长的走廊,在略过洗手间时,薛楹视线微偏,向里面瞥了一眼。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弓着腰,站在水池前反反复复洗着手。他的指甲修剪地整洁干净,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手背上有青色的血管和筋络凸起。
异样的心绪划过,又很快归于宁静。
江霁晗洗了不知多少遍手才直起身,他从镜中不期对上了一双澄澈无暇的如水双眸。
两两相望,蔓延而来的无言宁静,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