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探查情况的乔纳森归来,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他向自己的组员大概讲了一下情况,“护林员已经带着营地的几个雇佣兵进去保护区探查情况,等他们排除了危险之后,我们再分组进去勘测。”
“是盗猎组织吧?”阿黛拉冻得嘴唇发紫,抱紧自己的身体,她的声音也在发抖,“可是我们保护区里也没有犀牛和象群,盗猎组织为什么会夜袭这里?”
乔纳森摇摇头,也不知晓情况,“这大概要等进去勘测之后才知道了。”
关于这声猎//枪的疑问,大家都心有怀疑,又不敢贸然下定结论,所有的答案都藏在这片广袤幽深的草原之中。
带着凛然神秘气息的草原。
薛楹脸色同样沉重,当地虽然也有猎杀野生动物肉卖给屠户的盗猎者,但这种持枪盗猎团伙对犀牛和非洲象更感兴趣。毕竟在黑市上,犀牛角和象牙才是畅销货。那里不见光的交易,俨然成为当地一条支柱产业链。周边港口接收着成百上千从保护区偷猎而来的装箱货物,黑心的商人和残暴的盗猎者就靠着这些发家致富。
他们所在的这个保护区,没有犀牛和非洲象,正常来说是不该出现危险的持枪盗猎者的。
连雨延绵,阿黛拉跑回屋里去穿外套,根据护林员的对讲机通话得知他们回来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
薛楹站着没动,她望着幽深的草原深处,视线悬浮放空。忽然一件夹绒的冲锋衣搭在了她的肩上,带着清淡的柠檬香和温暖的气息。
熟悉的味道笼罩着她,被冷意侵蚀而迟钝的大脑慢慢回神,她缓缓转头,视线定在面前高挑英俊的男人身上,
江霁晗拉着她的胳膊套上袖子,然后把拉链拉到最高,把她大半张脸也遮掩其中,只露出一双葡萄般黑亮玲珑的大眼睛,正灼灼有神盯着他。
“你怎么来了?”
“听到猎//枪声,放心不下你。”
薛楹扯了扯冻得僵硬的嘴角,“有什么好放心不下我的?这么多人,我又不会出什么事。”
江霁晗静静地凝望她许久,也没和她争辩,只是说:“没事,当然最好了。”
没事当然最好,但如果他不亲眼见证,总是心中焦急不安。
这是薛楹也是第一次听到枪//声,走南闯北大大小小国家她也去了不少,遇到过的最大危险也仅限于被偷走了钱包。被□□的爆炸声惊醒的那一刻她是发懵的,但对保护区里动物的担虑顷刻压到了瞬时的胆怯。但江霁晗不同,他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保护风险未知的野生动物,他只是为了薛楹。
哪怕知道她和一群志愿者们在一起是安全的,但一想到薛楹会想刚刚那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仍然选择坚持守在原地的样子,他就再也躺不下去了,穿上衣服就匆匆赶来。
薛楹瞧着他发顶翘起来的卷发,用力把手缩进长长的袖子里,控制住自己想去伸手帮他整理的冲动。
“那你也看到我没事了,可以回去休息了。”薛楹盯着他眼下那抹越发明显的青灰,心下不忍,“你昨晚就失眠,今天如果再不休息好,明天就没精力问诊了。”
“没事。”江霁晗将外套的帽子扣在薛楹头上,“我陪你。”
“我——”不用你陪。
薛楹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毕竟是做过情侣的人,江霁晗是懂得她内心的恐慌的,即便她藏得很好。在风险和未知面前,误会和隔阂似乎格外薄弱,一句我陪你的力量便能压到一切。
“那好吧。”薛楹扭过脸,望着紧紧锁着的那扇营地大门,焦灼地等待着护林员的归来。
现在不是和他计较争论那些不合时宜的靠近的时候。
两个人在风雨之中静静伫立着,江霁晗看着她的侧脸,默然怔神。薛楹决定去做一件事时,会付出十足的认真,有时他很羡慕她的这种孤勇自信,逃离束缚,不必瞻前顾后的自在感。
不必像他一样,在冠冕堂皇的追逐中,绊住手脚。
薛楹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几分不自在,她拽了拽外套帽子,挡了挡自己的侧脸,煞有其事地咳嗽了两声,然后背过身不让他看。
巡逻归来的护林员跟两个组长交代着注意事项,乔纳森回来简单安排了一下,“保护区危险已经排除,现在开始撒网式搜寻。我们组负责保护区的南面,为保证安全,我们就不分组了,几个人一起行动。”
薛楹点头,瞥向身侧的江霁晗,压低声音跟他说:“我要去巡逻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江霁晗却摇头,“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薛楹正在套雨鞋的动作一顿,声线拔高了几分,“你又不是这里的志愿者,你去做什么?”
声音微高,引起了周围的注意,薛楹眉梢一紧,拉着他的袖子,“江霁晗,你来非洲的职责是在医院里治病救人。保护区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巡逻不是你的任务,你根本没有义务去做这些的。”
可江霁晗坚持,“我得跟着一起去。”他找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万一有伤员,我可以第一时间救助。”
怎么可能有伤员,薛楹想回怼。他根本不知道下雨天的保护区路有多难走,如果伤到扭到之后,那接下来又是扯不完的纠缠。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他低声说道。
薛楹面色不虞,恰时乔纳森催促,“收拾好了吗?快点抓紧点,我们该出发了。”
无奈地瞪他一眼,江霁晗一旦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薛楹早就知道他的性格。她抿唇扔给他一套干净的雨衣雨鞋,深吸一口气,“那你快换衣服吧,事情紧急,我们不等人的。”
阿黛拉站在一侧,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虽然听不懂,但通过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也猜了个大概。她冲着气鼓鼓的薛楹挤眉弄眼,视线在她和江霁晗身上来回逡巡,被调侃的薛楹则别扭地转过了脸。
她是真的有些烦了。
这种逃不脱挣不来的感觉,太失控了。像是悬浮在失重空间里,转动前行全都不由自主。
江霁晗很快套上雨衣雨鞋,黑色的没有版型的雨衣穿在江霁晗身上也穿出了几分风度翩翩,天生优越的气质。
他抬起眼,去寻找人群之中的薛楹。倏然手心被塞进了一个东西,他视线寻过去,才发现薛楹从他身后探出身体。
她去仓库给他拿了一根登山杖。
薛楹眉峰轻拢,也不往他的方向看,只定在外面漫天的雨幕之中。
“保护区雨天的路不好走,你地形不熟还是拿着手杖吧。”她视线微垂,睫毛卷翘,根根分明,“你明天还要坐诊,一会儿注意保护区地形。雨天难走,不要受伤。如果因为这个旷工停诊,我们可付不起这个责任。”话里话外,是将他隔离在她的关系网之外。
“好。”江霁晗不是没听懂她的画外音,但他只是轻声应答着。手指握紧了掌心里的登山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清甜的气息。
“走吧。”
乔纳森看着多出来的一个人并没有多惊讶,只是叮嘱,“江医生,注意安全。”他蓝色的瞳孔在沉默的薛楹身上转了一圈,隐下满腹疑问,带队出发。
雨越下越大,薛楹手背挡在眼睛前,勉强可以睁开眼。视线受阻,路途泥泞,行动艰难。
“给你手杖?”江霁晗问。
薛楹拒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滴。非洲的下雨天,不只是潮气蔓延,蚊虫也格外活跃。有名的能认清的和不知名的各种虫子都在这个时候兴奋起来,时不时跃到她的视野中,张牙舞爪地吓人,惊得鸡皮疙瘩落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息,雨气携卷着粘稠的熟悉味道,混在泥土的苦腥味中,一时难以分辨。薛楹转过头想找江霁晗确认,却发现他的眸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坚定无移。
被那束目光盯着的薛楹如鲠在喉,失去了作问的念头,她深深浅浅地抬腿落脚。机械的重复动作,让她只能感受到身体上的疲惫,忽略那些繁琐的情感。
在雨夜里行走的志愿者小组,队列有序地穿梭在高木丛林之中,鞋底溅起层层水花,落在紧贴过来的鞋面上,速度没有丝毫放缓。体力的流失,让薛楹忍不住小声地叹息。她的呼吸放得极轻,不愿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小组里其他成员。
薛楹的雨鞋里已经漫进了雨水,袜子湿透了,冰冷地紧贴着脚心,凉意由下而上席卷全身。
江霁晗的手是这个时候探过来的,稳稳的掌住她的纤细的胳膊,清健有力,托住她晃动的身体。
薛楹眼睫轻颤,一颗豆大的雨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滴下,和漫天大雨交融相汇。
这次她没拒绝,一句“谢谢”在唇齿间含糊不清。
这种天气,这种条件,她没必要自找苦吃。
作者有话要说:
蹲蹲评价,谢谢大家~
第9章
漆黑阴暗的丛林,阵阵雨声中夹杂着动物的尖鸣,还有零落的脚步声。
“我快走不动了。”阿黛拉压低声音,扶着树干,粗重的喘息声在雨声中也已经藏不住。
薛楹也停下休息,轻缓着变频的呼吸。
这条路她曾经巡逻过无数次,但还没有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巡查,泥泞恶劣的路途,耗尽了她的体力。
“还好吗?”江霁晗问。
薛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息,“还可以。”
勉强可以坚持。
阿黛拉看了下手表,用力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已经凌晨三点了,薛楹,我现在有点头晕脑胀。”
乔纳森也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疲惫的组员,“我们沿湖走完这一圈就回去休息吧。”
薛楹望向漫无边际的湖水与灌木林,雨夜的草原像恐怖凄冷蔓延的深渊,只有隔着水雾的几道昏暗的手电筒灯光,短暂地照亮脚下的泥洼。
但任务仍然要继续,如果今晚没查到那声猎//枪的缘由,他们今晚都无法安心休息。薛楹抬起像注铅一般沉重的双脚,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贴向身侧的江霁晗。他的手已经从她的胳膊慢慢挪到了她的腰间,他暖热的温度隔着层层衣服渗入她的肌肤,沉稳有力地掌住她所有的平衡。
太冷,太累。
薛楹已经是在靠惯性行走,有高草带刺划过她的裤子,短暂的刺痛过后,被雨水冲刷冰凉一片,麻木到感知不到其他知觉。
江霁晗一手撑着登山杖,一手掌过薛楹的腰,掌心微微用力,使她依在自己怀里,减轻她的负担。
薛楹的目光呆呆地挪到这支手杖上,万分庆幸出发前带了这支登山杖,也有几分庆幸江霁晗坚持跟了上出来。
连绵雨夜,路途艰辛,还有一个宽厚的背脊给她依靠。
“我的天!”阿黛拉突然尖叫,“乔纳森!这是血迹吗?”
几道手电筒的光线齐刷刷对准阿黛拉的雨鞋。
阿黛拉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身侧汉斯还在给她鼓劲,她低着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时不慎踩进了一个水湾,白色的雨鞋再抬起的时候,上面沾染了点点斑印,她的眼睛定在上面许久,仔细看才察觉出到异样的痕迹。
那双白色的雨鞋上反映着深色的阴影。
是血迹?
一股冷然肃静之气油然而生,薛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向身侧的男人又靠近了几分。她浅薄的人生,还没经历过这些血腥的事情。
江霁晗没说话,只是揽在她腰间的那双手,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既是安抚也是陪伴。
乔纳森蹲下身,指腹在阿黛拉的鞋面上抹了一下,放于眼前仔细观察。
在泥污之中有微淡的铁锈色,顺着雨水缓缓留下,汇聚于手心,颜色聚拢转浓,凝结为肉眼可视的血色。
“是血迹。”乔纳森脸色严峻,转向几个组员,“再坚持一下,继续找应该就在这附近。”
一组人四散开巡查,江霁晗和薛楹往湖边走。原本暗夜中的湖面有成千上万只火烈鸟休息,成为夜色中不可忽视的那抹红。只不过今天下雨,湖边并没有几只鸟雀,那抹红也变换了载体,成为刚刚仅仅一视就深刻在她脑海里的画面。
“你说。”薛楹抬头看他,“那是人血还是动物血?”
江霁晗搀扶着薛楹向前走,“不确定,不过我倾向于是动物。”
在异样风情的非洲大陆,野生动物远比人更值钱。
薛楹咬了下舌尖,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她第一次来保护区的时候,听护林员说过,有盗猎组织会去偷偷潜入保护区猎杀狮子,留下毛皮和骨架卖给收藏家,剩下的狮子肉运往美洲用作食用。湖边这条路不是狮子的出没区,那声枪//响大概就只剩下那一个可能了。
“乔纳森!”
“这里!”
薛楹和江霁晗同时闻声看去,汉斯和阿黛拉冲他们招手。原本已经没什么力气的薛楹猛然跑了起来,冲向声音的方向。
那里漆暗无光,散发着寥寥的肃杀之意,像藏着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凶兽,张牙舞爪。
薛楹心底有不好的预感,随着她的靠近,不安愈加放大。
她猛然停住了脚步,在看到那血腥骇人一幕的时候,她胆战心惊,睁圆了眼睛,双手颤抖着捂住口鼻。
弥漫粘稠的血液味道。
江霁晗慢了一步,当他到达看清眼前的景象时,瞳孔骤然缩紧。
无人言语,只有呼啸而来的风声和簌簌落地的雨声。
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细微的声响。
江霁晗在念书时,上过很多堂解刨课,也见过不少血流成河的大场面,其中也不乏离别悲痛的生死相隔的情切意深。但他过往近三十年所经历的远没有眼前此时的场面震撼,或者说悚然,准确的说是惊骇。
一只体型硕大的犀牛倒在血泊之中,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粗糙皮肤,露出了原本的灰白色,上面遍布斑斓的伤口,最明显的脊椎处有子弹击中的爆炸伤口。
顺着流动的血液寻找源头,略过伤痕累累的粗短四肢,将视线定格在它身上显而易见的残忍伤口上——被锋利的刀刃竖着切下的半张犀牛脸。
血肉模糊,深见白骨。
犀牛下唇被切下扔在一旁,唯独只缺少了在人类世界中最值钱的那样东西。
“是为了犀牛角?”江霁晗倒吸一口凉气,牙关咬得很紧。
薛楹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白日里她对江霁晗说的那句话并非是故意针对。保护区的设置确实放大了很多自然之美,野性之美,也将许多暗不见人的勾当隔绝在外。
薛楹对非洲的理解也仅仅只是比江霁晗多一点,那是源自于她在非洲做志愿者的一年带给她的经验。许多经历她也只流于表层,心知那张纸牌的背面代表着远超她想象之外的深渊,她不敢再去深究,也不敢去探索。薛楹将自己保护在可控的边界范围内,对世界的另一面划定了严格的界线,也不敢有好奇心。
她从国内零星有限的报道上看过很多卧底盗猎组织的英雄志愿者,奉献生命,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了拯救濒危珍稀动物。而她被这座保护区保护得太好了,从未亲眼见证那血腥暴力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