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一幕将她一直信奉的假象打破,她也是被保护被蒙蔽双眼的另一个“江霁晗”,掩耳盗铃地不去看残忍的另一面,直到现实的残忍完整无余地暴露在她面前。
其实仔细想来,薛楹也没有资格对他说那番话。或许没有适不适合这一说,只有肯不肯干,去不去做。至少江霁晗是真的来到了异国他乡,踏实地援助,无私地奉献。
她又从何而来的那点优越感去指责他呢?
回答江霁晗的是乔纳森,他的嗓音沉重,像是从咬紧的齿缝中泻出来的声音,“是的。犀牛角和鼻骨连接在一起,有些盗猎者天性凶残,下手残忍,会将犀牛整张脸切下再处理犀牛角。”
听到这种直观粗暴的描述,薛楹生理不适地皱紧眉头,阿黛拉也扭过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江霁晗同样皱起眉,在亚洲文化中,犀牛角拥有壮阳治愈癌症的所谓奇效,引得价格哄抬。其实稍微了解一点就可以得知,犀牛角并非骨质,仅仅是角质,成分和指甲并无什么区别,但这些可怜的犀牛却因这些夸张过实的言论而葬送了生命。
乔纳森拿起对讲机,简单地向营地汇报情况,另一端寻找的管理者们迅速出动,前往湖畔。
“我们走吧,把这里就给他们处理。”乔纳森说。
薛楹又望了一眼那副血流漫野的画面,那仅仅是揭露了凶残狠厉的血腥暴力的一角。在保护区尚且如此,她不敢想在未设立保护区的辽阔草原上,那群黑犀牛还有非洲象每日又该承受怎样的生命风险。
雨雾弥漫,有低吟回旋的哀声,引领着广袤草原上的未亡者,沿着流动的雨滴,在远行的尽头洗去血污。
耳廓微动,薛楹捕捉到了在淅沥雨声中的那声微弱的哀嚎。她盯着泥土地上变浅归淡的红色,脑中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江霁晗拉住她的手心,“楹楹,你说……”
忽而,在风雨之中藏不住的一声哀鸣在耳畔响彻。
薛楹转过脸,看向江霁晗犹豫的脸,心中那点不确定的猜疑似乎在被证实。
而江霁晗好像和她拥有同样的想法。
他虽然没有积累的动物保护经验,但来到这里之前他也追踪过非洲草原动物的资料。非洲黑犀并非群居动物,除了繁殖季节,它们更喜欢独居。但雌性犀牛具有非常强大的母性意识,会把小牛仔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五岁成年。
“成年的犀牛都有很强的领土意识,没有特殊情况很少会离开原有熟悉的栖息地。”江霁晗看向树林深处,那道若有若无声音传去的源头,“但它们也是通人性的,若是幼崽安全受到威胁,雌性犀牛会带着尚未成熟的牛犊,远离原来的栖息地,去寻求人类保护。”
倘若幼崽落单会被盗猎组织盯上了,犀牛会爆发强大的母性,一路奔波,东躲西藏,力求安稳。
它背后的伤痕似乎印证了这一点。
空阔的草原再起响起的鸣叫声,证实了他的猜测。
第10章
乔纳森方才也有隐约的猜测,听了江霁晗的话,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下达命令,“快,四散去找小犀牛,应该就在这附近。”
但没等他们行动,那一声声哀切的嘶鸣声已然渐渐放大,伴随着踏踏的落地声,志愿者们的动作顿时停止。
一只半人高的小犀牛的碎影在树荫之中慢慢清晰,茂盛的枝叶从它的头顶划过,圆圆的眼睛被长被雨水沾湿,它只是晃了晃大脑袋甩去雨滴。不顾周围站着的两脚兽,小犀牛四肢颤颤,慢慢挪动着靠近,停在那一滩血迹之中,然后蜷缩着身体贴近躺在地面上毫无声息的母犀牛,发生阵阵哀鸣。
小犀牛的身体上同样带着道道伤痕,而它似乎感觉不到痛苦,只是紧紧地贴着自己母亲的身体,声声低沉的鸣叫似乎想要将永归沉睡的犀牛唤醒。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它的眼角边似乎有水光在闪烁,分不清那是漫天的雨水还是它的泪水。
阿黛拉低声问:“你说它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你说那只小犀牛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它知道自己被穷凶极恶的盗猎组织盯上了吗?它知道母亲为了保护它而脱离了原来的栖息地吗?它知道它的母亲躺在地上被切去了犀牛角已经死亡了吗?它知道自己已经变成孤苦伶仃没有亲人照顾的一只小牛犊吗?
薛楹深深叹气,说:“大概吧。”
万物有灵,她更愿意相信那一闪而过的水光是它的伤心。
护林员们驱车很快到达,他们在看到母犀牛尸体旁的小犀牛时惊住了,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是犹豫无措之色。
乔纳森带领着志愿者们先回营地整顿。回程时,他们开了皮卡回去,不再折腾自己已经疲惫无力的双腿。
阿黛拉坐在副驾驶,回想刚刚的画面,问道:“护林员他们在纠结什么?”
薛楹也不太确定,“应该是在犹豫该怎么处理那只小犀牛吧。”
阿黛拉不解,“为什么要犹豫这个?我们的保护区不就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设立的吗?它既然来到了这里,我们当然要好好保护它抚养它长大啊。”阿黛拉实在不懂,离开时那些护林员的脸色那么难解。在她看来,这件事似乎并不值当去犹豫。
薛楹眸光微闪,阿黛拉来的时间不长,她并不懂维持一个保护区需要付出的努力。她疲惫地靠向椅背,那骇人的画面还在她眼前重映,她想要放空大脑却根本做不到。
坐在她身侧的江霁晗悄悄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温热的掌心传递给她些许暖意。薛楹眼睫颤了颤,没做反应。
所有的小动作都藏在宽大的雨衣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最有资历的组长乔纳森解答了阿黛拉的疑惑,“我们这里不像其他国家野生保护区,我们保护区里一直以来都没有犀牛和象群,所以很少遭遇盗猎组织的袭击,最多只有偷猎斑马肉之类的事件。但收养一直小犀牛并不只是单纯的像喂养其他动物一样,将它抚养长大,让它肆意地在草原上散步那么简单。那代表了保护区的责任,同时也意味着危险。”
阿黛拉已经明白了那其中的深意。
“以前有组织牵头,将几只珍稀的黑犀牛集中转送了西拉野生动物动物保护区,但盗猎者依然不死心,依然想尽办法进入其中,甚至勾结附近周围的村民。”乔纳森叹气。
收养小犀牛,意味着给保护区带来随时会被偷袭的风险。
保护区不仅需要保护野生动物,也要保护这些天南地北志同道合的志愿者们。
收养接纳它,意味着亲手打破保护区建立之初设定的准则,也会将这片净土置于危险漂泊之中。
“那只要瞒着小犀牛的消息,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阿黛拉试图提出可解方案。
乔纳森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时代在进步,盗猎团伙的工具也在进步。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能挡住的风声,况且这对于他们是生财的求生之道,总会通过各种方法得知。”
薛楹听完这番话,脸色已然沉重。收养,会带来风险。可如果不收养,那只小牛仔又该何去何从呢?
上车之后一直沉默的江霁晗突然开口,“其实也可以将它转送至国家保护区,那里有它的同伴,有更专业的犀牛饲养员,或许更适合它的成长,不过毕竟是独居动物,它能不能被接纳也是一个问题;还有另外一种方案,我在纪录片上看到过有些动物保护者会先将犀牛角切下,来防止盗猎者的侵害,但这也有一个弊端,犀牛是靠自己的角保护自己的,如果不是要将它永远人为圈养,这个方法也需要斟酌。”
他不了解动物学,但从体貌特征上可以看出,那只小犀牛的年龄并不大,刚刚学会走路的样子。大概因为盗猎组织的威胁,身形也很消瘦,看上去营养不良的样子。人工喂养需要饲养员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如若不慎,小犀牛可能会产生抵触心理。他更偏向第一个选择,这种情况下,或许将它放归回同类身边,会是更好的选择。
乔纳森点点头,江霁晗的想法也代表了他的想法。在保护区里,他们坚守的宗旨是,不过度干涉野生动物的生长活动。
过度保护,过度宠养,对非洲大陆上热爱自由向往自然的野生动物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等白天,我会去跟护林员建议的。”乔纳森停好车子,“今晚,谢谢你了,江医生。”
他转过头看向后座上的江霁晗,不经意瞥见了江霁晗与薛楹相握的手,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你们快回去休息吧。薛楹,阿黛拉,今天上午的安排暂时取消,吃过午饭后我们再讨论下午的行程。”
薛楹和阿黛拉都没什么意见,他们奔波了一夜,身体已经有些扛不住了。
时间已经接近五点了,天色已经朦朦泛白,再过一会儿太阳都要出来了。
雨渐渐小了,薛楹下车的时候,江霁晗扶了她一把。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让她无力去避讳所谓的肢体接触。薛楹的手搭在他递出的手掌上,借了一把力从车上跳了下来。
乔纳森又开着车子回去接护林员,阿黛拉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徘徊了一圈,江霁晗站着看向薛楹,而薛楹垂下视线只盯着地面。显然他们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阿黛拉也不想当电灯泡,“薛楹,我先回去了,你们先聊。”
两个人突然的独处空间,让薛楹有些别扭,她脱下沉重的雨衣,拨弄着额前湿成一缕一缕的发丝,“你还不回去休息吗?”她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眼球因困乏而干涩,使劲眨了眨双眸,看向久未言语的江霁晗,“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江霁晗动了动,再度拉过她的手,“楹楹,你身上都被淋透了,要洗个热水澡再睡,不然起来就要生病了。”
薛楹当然知道要洗个热水澡,她望向那间简陋的浴室,只是条件并不允许,她叹口气,“算了吧,现在洗也是凉水澡,还不如不洗。”
“那你跟我回医院宿舍洗吧,我宿舍的热水器还能用。”江霁晗温声说道,表情自然地不见一点慌乱,仿佛十足的理所应当。
薛楹瞥他一眼,直接了断拒绝,“我不去。”
这个热水澡不洗也罢。
她也不是不能将就。
只要别再继续跟江霁晗勾勾扯扯。
“楹楹,别闹小脾气。”江霁晗另一手也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搓揉,摩擦带来点点暖意,缓解着她被冻僵的双手,“你每次感冒发烧都要折腾大半个月,你跟我怄气没事,别跟自己的身体怄气。”
薛楹鼓了鼓嘴,想反驳却无从辩解。
因为江霁晗说得确实没错。
薛楹的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但倘若病起来,就严重得折腾好多天。上次生病大概还是冬去春来换季的时候,刚脱下厚重的羽绒服,第二日她就病倒了。一连休养了一个多周,那段时间店里几乎都是杨怀安照看的,江霁晗从医院下了班还要去他店里报道。漫长的恢复期,薛楹自己在家躺得都有些烦躁,但照顾她的江霁晗却依然不见一丝烦躁。
那时候的他对她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
“只是去洗个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江霁晗轻轻放下她的手,将自己身上累赘的雨衣脱下,挂在一旁,转向依然严阵以待的薛楹,笑道,“难道我的人品你还不信吗?”
薛楹两只手被江霁晗揉搓得已经恢复了正常体温,她手掌插在口袋里,相信是相信的,但总归还有些犹豫。
他们之间的关系适合做到这个地步吗?
“你也不想吃病了耽误营地里的工作吧?”江霁晗继续给她下眼药,“而且我白天清点了一下医院的药物,很多常见药物并不齐全,还在等待运送中。如果生病了,等药也要等上一阵子的。”
薛楹动摇了,她劝慰自己: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着想,和其他的人和事没有一点关系。
“那好吧。”薛楹说,“我就只是过去洗个热水澡。”
江霁晗低笑。
“嗯。你就只是过去洗个热水澡。”
作者有话要说:
追妻第一步,先把她拐回宿舍。
第11章
医院的员工宿舍要比营地条件好一些,单人间,一张大床,独立的卫生间。
屋子被江霁晗收拾得干净整洁,床上铺了靛蓝色的床单,窗台上摆了两盆绿植,书桌上放了厚厚的一沓书籍,简约又朴素。
这里的装修远比不上江霁晗国内地处市中心的那套精美装修的大房子,但却让她薛楹产生几分温馨熟悉之感。
他夹在笔记本上的钢笔是她送的,铺在枕头上的枕巾也是她挑的,就连他给她换上的拖鞋也是她曾经放在他家的那双。
他从衣柜里给她拿了件灰色的卫衣,“湿衣服一会儿就放在洗手池吧。洗完热水澡,你先穿这件。”
薛楹一时没动,这件卫衣是她以前和他同居时最爱穿的家居服。那时他们的衣服都挂在一个衣柜里,薛楹总喜欢穿江霁晗的衣服,宽松又舒适,还带着清冽的香味。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带着别样的魅力,那时很多床上的记忆都跟这件衣服有关。
她看向墙角那只28寸的行李箱,江霁晗远赴非洲就带了这一只箱子,其中还带了许多和他不相关或者可带可不带的东西,但那些无一例外都是和她有关的物件。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里潮湿一片,尽管穿了雨衣雨鞋,他们依然浑身湿透,“快去洗澡吧。”
薛楹眨了眨眼,手中拿着江霁晗递给她的浴巾和衣服,僵直地调转方向走进浴室。
热水冲刷着她冰冷的身体,所有知觉迅速归拢,头脑渐渐恢复运转。
薛楹已经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久违的蒸汽弥漫,随着身体的升温,脸颊也渐渐红润。可薛楹还是没有在浴室中待多久,江霁晗的洗漱用品中同样有太多关于他们从前的痕迹,薛楹不敢细数,升腾的体温让她的头脑不可控制地胡思乱想。
“我好了。”薛楹推开浴室的门,她手里拿着一张毛巾,穿着那件灰色的卫衣,露出一截白皙的长腿,哑光莹润。她没有遮遮掩掩扭捏的态度,热水短暂地冲刷掉些许疲惫感,绵软的四肢依然没什么力气。
她用毛巾擦拭着湿发,声音很轻,“你也快去洗吧。”
“好。”江霁晗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只盯着薛楹湿漉漉的秀发,没往下看,“吹风机在床头第二个抽屉里,你吹一下头发再睡。”
薛楹没应声,等江霁晗进了浴室之后,她才大方地环顾四周。他的大床上没挂蚊帐,桌子上也没有蚊虫喷雾,难怪白天看他手腕上被咬得红肿。
他好像一点都没有把自己的交代放在心上。
薛楹心间涌出酸涩之意,脸色微沉,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面无表情地研究了一下功率,拔了屋里两个电器插头,才开始吹头发。
江霁晗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薛楹正坐在床上查看她腿上斑驳的伤痕。非洲的草长得又高又密,叶片上还带着刺,夜晚赶路不注意,这会儿才发现白嫩的肌肤上被划了道道口子,渗出点点血迹,乍一看有些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