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说的温和,神情却极为坚定。
想起她言出必行的性子,太子张张嘴,终是没有再劝。
总归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有大碍。
*
五日的时间眨眼即过,很快便迎来了群芳宴。
宁川城内世家高门的马车从各自府中鱼贯而出,齐齐向着林刺史府的方向驶去。林府门前车水马龙,宽阔的长街被各路马车堵得水泄不通,街头巷尾亦有闲暇的百姓张望议论,热闹非凡。
洛之蘅去得不早不晚,正是往来人群最多的时候。
出示请柬后,她和太子低调地步入林府。
群芳宴已然举办多次,即便人流如织,府内也始终秩序井然,未见慌乱。
已经进府的客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家仆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不时为客人分忧解难,尽显熟练。
洛之蘅常年深居简出,与宁川的贵女素无交情。
她今日前来原本就是无奈之举,更不愿意往热闹的地方凑,拜访过林夫人以后,便避开人群,和太子一道去赏花躲清静。
花园内百花争妍,各自使尽浑身解数舒展着腰肢,层层叠叠的花瓣随之轻颤,仿佛舞裙翩跹。
洛之蘅和太子边赏花,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话。
园内少有行人,说起话来也不用顾虑。太子随意地扫了眼,问:“这儿的人怎的这般少,不是说要赏花?”
群芳宴拿观赏百花齐绽当噱头,但本该是宴会中心的花园,反而还没有前头聊天说笑的人多。
也不怪太子有此一问。
洛之蘅高深莫测地笑了下:“醉翁之意何必在酒。”
她久居王府,但并非闭目塞听之人。城中但凡出现趣事儿,半雪总会一股脑儿地说给她听。群芳宴这样的盛会,自然也在其中。
起初举办群芳宴,确然是为了赏花。但各家夫人赴宴时往往不会只身前来,大多都会带上爱凑热闹的小辈。赏花齐聚园中,不会特意分席,都是青春正茂的青年少女,凑在一起难免就春心萌动。
玉成几桩好事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群芳宴作为相看之所,反而对赏花的初衷不甚在意了。
太子听得一阵失语,但也没生出多少意外。
年年岁岁花相似,单靠赏花,群芳宴恐怕还真没办法长盛不衰。
两人逛遍大半个花园时,相约来赏花的贵女和公子终于姗姗来迟。
原本安静的花园倏然热闹起来,偷偷栖息在树荫里的鸟雀似乎受了惊讶,在空中无措地扑腾着翅膀。
洛之蘅无意与众人相撞,下意识地就往僻静处躲。见太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微讶问:“阿兄不赏花了?”
太子兴致缺缺地“嗯”了声。
群芳宴以百花争绽著称,于品类上却略逊一筹。太子身居高位,想必见识过的珍惜品种不胜枚举,对这些无甚稀奇的花提不起兴致也是情理之中。
洛之蘅了然地笑笑,指着不远处的水榭提议:“那咱们过去歇歇?”
太子未置可否。
水榭临湖而建,因背靠假山,地势较高,加之四面开阔,正能将花园的景象尽收眼中。
宾客齐聚,三三两两地携手赏花。豆蔻年华的少女们散在芳丛之中,轻笑如铃,罗裙翩翩,和开得正盛的群芳相比,竟也分毫不显得相形见绌。
人比花娇,不外如是。
群芳宴已然是心照不宣的相亲宴。
知慕少艾的年岁,偶尔目光相撞便含羞带怯地扭头,青涩地试探着心意。
洛之蘅看得津津有味,笑道:“难怪每年的群芳宴都如此受人瞩目,倒是比想象的有趣。”
“后悔没有早些来?”太子气定神闲地问。
“这倒没有。”洛之蘅失笑,“偶尔瞧一瞧觉得新鲜,年年都见就不觉得稀奇了。”
太子深以为然地点头。
说话间,端着漆盘前来奉茶的小厮出现在视野中。
洛之蘅不知想到什么,牵了牵唇角,边起身往栏杆处走去,边问:“阿兄不过来躲躲?”
太子困惑地问:“躲什么?”
“有人来奉茶。”洛之蘅温声解释,“听说世家云集的宴会,一旦遇上水酒,总少不了意外。”
太子失语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半雪昨夜说给我的。”
半雪亲眼目睹了林疏言的无状行径,一直对那日的事情耿耿于怀。得知她确定要来赴群芳宴,担忧了好一阵子。
昨晚临睡前,半雪搬着一摞话本,对宴会上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做了无微不至的分析,提醒她千万小心。
在那些风月话本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外便是水酒相关,或是侍人不小心打翻了酒水沾湿衣裳,又或是其中被人动了手脚……
后者夸大其词了些,但前者却极有可能。
洛之蘅听得好笑,却也记在了心里。
谨慎一些总归不会出错。
太子无视了她的建议,仍懒洋洋地坐在石凳上,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那么夸张。”
半雪的那些话本中遭殃的皆是女子,也没瞧见过男子横遭湿裳的戏码。
这般想着,洛之蘅便也没有强求,只自顾自地远离了水榭的入口和石桌。
小厮端着漆盘小心翼翼地步入水榭,按部就班地置好新茶,收好冷透的茶壶,低垂着头无声退开。
半分疏漏也没有。
这么长时间滴水未入,难免口干。
太子顺手端起茶盏喝水,呷着茶水润喉的间隙,抬眼觑向洛之蘅,好似在说:看吧,都说了是你小题大做。
洛之蘅被他幼稚的反应逗笑,正要抬步过去时,变故陡生。
原本走得四平八稳的小厮不知踩到了什么,忽然间一个趔趄,手中的漆盘歪向一侧,茶壶顺势滑落,小厮眼明手快地伸手拦下,身体却不受控地摔倒在地。
洛之蘅眼睁睁地看着小厮摔倒时撞到了太子端着茶盏的手臂,又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手腕一晃,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的茶盏不受控地错开唇边,尚未饮尽的茶水倾泻而下,分毫不差地打湿了他的衣裳。
太子:“……”
洛之蘅:“……”
第22章
前脚才对洛之蘅的躲避之举不屑一顾,后脚就惨遭横祸。
饶是太子,也没能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他维持着单手握杯盏的动作,有些僵硬地低眸看去:
群芳宴百花争妍,颜色定然五彩斑斓。为了不落俗套,他今日特意穿了件银丝暗纹的霜白长衫,乍一看衣裳平平,阳光一照,杂糅在衣裳图案中的银丝便会隐约泛起细闪,宛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很是别出心裁。
美中不足的是,衣裳颜色浅,藏不住尘垢。但只是赏花而已,顶多行走间碰上些许叶片,又能有什么烟尘?
万万没想到!
原本万无一失的盘算,竟在这小小的凉亭水榭中功亏一篑!
泡开茶叶的水带了些微绿,如今尽数泼洒开来,很开便在前襟晕出一片巴掌大的水渍。落在霜白的衣裳间,说是刺眼都不为过。
太子看得眼疼,一言难尽地别开视线。
小厮自知闯祸,连滚带爬地跪起来,连连磕头请罪。
太子捂着心口,咬牙切齿地道:“孤的――”衣裳。
“雇的人手难免出岔子,阿兄赶紧擦擦。”洛之蘅急中生智地续上他的话,忙将手帕递他。
太子自知失言,咽下后话,接过手帕恨恨擦拭起来。
似乎意识到贵客的恼怒,小厮愈发惊惶,告罪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起来吧。”太子勉强分给他一个眼神,毫无情绪地道,“本公子还不至于因为一桩意外为难你。”
小厮感激涕零地磕头道谢,抱着漆盘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战战兢兢地侯在一边。
太子努力擦拭着衣襟上的擦水渍,余光扫过竭力忍笑的洛之蘅,语带威胁:“想笑?”
洛之蘅掩饰似的轻咳两声,竭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想说“阿兄误会了”。话到嘴边,忽然改了主意,试探着问:“想笑的话……阿兄允吗?”
太子:“……”
太子一字一字地道:“你、说、呢?”
寥寥三字,仿佛是从牙缝中蹦出来。
那就是不允。
洛之蘅在心里颇为惋惜地叹了声。
太子似有所觉般地抬眼,看到洛之蘅因为竭力忍笑而发颤的唇角,沉默片刻,道:“……洛之蘅。”
“阿兄我没笑。”洛之蘅迎着他的视线,努力显得毫不心虚。
太子:“……”
“我说了不许你笑吗?”太子深吸一口气,愤愤道,“想笑就笑,我还能强迫你忍笑不成?”
洛之蘅识时务地摇头:“……不能。”
太子微眯起眼,语气不善地道:“那你是想让我求着你嘲笑?”
洛之蘅:“……”
“不想不想。”洛之蘅连连摆手。
原本已经被她竭力驱散的笑意卷土重来,她看着明明神情愤愤,却始终没有爆发的太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太子:“……”
太子擦着茶水渍的动作愈发用力。
洛之蘅笑过之后清清嗓,想了想道:“茶水渍轻易擦不干净,总归今日已经赏过了花,不如咱们就此回府?”
太子显然也不想穿着这件沾染了茶渍的衣裳招摇过市,闻言点点头,正要同意之时。
一旁沉默已久的小厮终于小心翼翼地出声:“府、府中有衣裳供这位公子更换。”
“?”太子抬眼看过去。
察觉到他的疑惑,小厮鼓足勇气解释:“夫人担心群芳宴上出意外,提前做了很多准备。”
太子:“包括提前给客人准备更换的衣裳?”
小厮诚惶诚恐地点头。
太子:“……”
太子扭头望向洛之蘅:“接下来是什么章程?”
洛之蘅不明所以:“什么?”
太子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话本。”
洛之蘅茫然片刻,憬然有悟地道:“按话本中的走向,阿兄该跟着他去更衣。”
“行。”太子点点头,一副“我倒要看看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的神情,冲着小厮道,“带路。”
临出水榭前,想到什么,叫了声“洛之蘅”,声音微一停顿后,道:“回府后,把你昨晚看的那些话本,挑几本给我送来。”
“阿兄要话本做什么?”洛之蘅下意识问。
“当然是,”太子语调平平,冷笑一声道,“研、读、背、诵。”
洛之蘅:“……”
*
更衣之所在厢房,离花园水榭有些距离。
太子跟在小厮身后,打量着愈发偏僻清幽的小径,问:“怎么一路走来都没见到人?”
小厮恭恭敬敬地回:“小的猜想公子应当不愿意叫旁人瞧见您的衣裳,特意绕了小路。”
太子看着小厮在鹅卵石路上走得四平八稳,眸色微暗,语气不明地轻呵一声:“倒是善解人意。”
及至厢房,小厮轻车熟路地取出衣裳,预备伺候太子更衣。
冬凌不着痕迹地挡了挡,接过衣裳,笑眯眯道:“有劳小哥,公子这里我来伺候就行。”
小厮觑了觑太子,垂首退下。
打发走小厮,冬凌才将视线投注到折叠整齐的衣服上:
林府准备的衣裳是用上好的软缎织就,布料柔软轻薄,针脚细密,做工上乘,看得出用心。但比起太子身上寸尺寸金的云锦长衫,仍然相形见绌。
殿下眼光高,在衣食一道尤为挑剔。上身的衣服从选料到裁制,从纹绣到搭配,样样都要精挑细选,不仅衣裳本身精致,更要力求贴合他的周身气质。
林府准备的衣裳虽然不落下乘,但与殿下平日里的要求仍然相去甚远。如这般规制的衣裳,向来入不了殿下的眼,遑论上身?
冬凌捧着衣裳犹豫道:“殿下若不然在此处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快马去将您的常服取来。”
南境王府和林府虽然相隔南北,但若是他脚程快些,两刻钟足以来回了。
太子未置可否。他抬抬眼,指尖从衣料上轻轻拂过,半是嫌弃,半是忍辱负重地道:“算了,就它吧。”
“殿下――?”冬凌错愕,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太子已然皱着脸解起衣裳,冬凌只好咽下震惊,忙不迭地近前帮他更衣。
*
太子走后,洛之蘅仍旧坐在水榭中,边躲着喧嚷,边静静等着太子更衣回来。
平夏和半雪原本在台阶下守着,因太子离开,便齐齐进到水榭陪着洛之蘅解闷。
半雪心有余悸地感慨:“幸好郡主提前躲开了,要不然您也该遭殃了。”
“应当不会。”洛之蘅抿唇一笑,看向自进入水榭来就不时走走停停的平夏,“怎么样,可有寻到不妥之处?”
平夏摇摇头:“未曾。”
半雪听得云里雾里,急急问:“郡主,您和平夏打什么哑谜呢?”
“郡主怀疑方才小厮摔倒不是意外。”平夏笑着解释。
半雪微一偏头,似有所悟地问:“那既然你没有看到不妥之处,就说明此事不是小厮有意为之了?”
“非也,没有不妥,才是大大的不妥。”平夏纠正她,见半雪面露困惑,指着水榭入口处的一片空地道,“郡主进来之前,南侍卫已经先一步检查过,并未在此处发现碎石一类的东西。既然地上没有障碍,最熟悉林府的小厮,又缘何会在此处无缘无故地摔倒?”
“当然是故意。”半雪斩钉截铁地答完,仍然困惑不减,“但崔公子初来乍到,又和除您以外的其他人素无接触,为何会被小厮故意针对?”
“大约是为了把他调开。”
“为何要把崔公子调走?”半雪下意识问出声,话音刚落,视野中顿时出现一个逐渐朝水榭这里靠近的人影。半雪眯着眼细细辨认,看清容貌后,面无表情地道,“奴婢知道了。”
人影大步流星,三步并作两步跃进水榭,眉开眼笑地道:“阿蘅妹妹原来在此处,叫我好找。”
洛之蘅敛去笑意,客气地朝他颔首:“林公子找我何事?”
仿佛没有察觉出她语气中的疏离,林疏言挠挠耳朵,腆笑道:“母亲培育的素冠荷鼎难得开花,我想着你会喜欢,便来邀你一道赏花。”
“多谢林公子美意。不过时候不早了,我要在此处等阿兄回来,林公子自便。”洛之蘅婉拒。
“阿兄?是那日在茶楼前同你一起的公子吗?”林疏言困惑地眨眨眼,“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有个兄长?”
洛之蘅淡淡道:“家中私事,不劳林公子费心。”说着,她起身道,“我去寻人,林公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