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之蘅读史,遍观历朝历代的太子,为了巩固位置,哪一位不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怎么眼前这位如此迥然不同,不仅借着反省的名头肆意游玩,甚至也不担心在外的时日长了会失了圣心,以致太子之位不稳。
是他太得皇帝宠爱无此后患,还是他当真对储君之位不屑一顾?
洛之蘅压下满心狐疑,由衷问:“……殿下这般阳奉阴违,就不担心陛下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
“为何要担心?”太子不以为意,“林疏寒即将去楚州赴任,奏折不能直达天听。宁川城中,除他以外,再无人知道孤来南境本是为了反省,连叔伯也不知。”
“……”
沉默片刻,洛之蘅抬手指了指自己。
太子云淡风轻:“你有办法告状吗?”
洛之蘅:“……没有。”
她虽是皇帝圣旨御封的郡主,但并没有递呈奏折的权利。南境与盛京分隔南北,她更不会为了给太子添不痛快跋山涉水地前往盛京告状。
偶尔会因为太子的言论发恼是一回事,背地里给太子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说到底,太子来南境这些时日,并没有做过对她不利之事。不仅如此,反而还处处保护。
洛之蘅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虽然她不记得太子记挂在心上的那段往日记忆,但这段时日太子出手相助的种种,她都感怀于心。
“这就是了。”太子一摊手,气定神闲道,“你又不会去告状,孤何必自寻烦恼。”
“……”说的很有道理,洛之蘅哑口无言。
有那么一瞬间,洛之蘅不禁怜惜起了在盛京被蒙在鼓里的皇帝。倘若他知道自己旨意上的反省,成了太子光明正大游手好闲的借口,又该是何种神情?
洛之蘅唏嘘不已,难得生出些许好奇:
太子究竟做了什么事,能惹得龙颜大怒,被发配到南境来反省?
她觑向镇定自若的太子,斟酌着问:“殿下,您……”
“想知道孤为何惹恼了皇帝?”
洛之蘅矜持一笑,轻轻点了下头。
这桩事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太子拍拍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云淡风轻道:“那孤便给你说说。”
洛之蘅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愿闻其详。”
事情的原委其实并不复杂。
先时太傅开经筵,皇帝心血来潮,宣了几个皇子并着亲近的大臣一同列席。
当日讲读《战国策》,太傅借齐相邹忌谏言一篇告诫众人广开言路,莫要偏听偏信。
太傅博闻强识,讲起文章来妙趣横生。兴许是列席的众位都捧场,太傅飘飘然之下,忽然点了太子直抒己见。
洛之蘅想到“邹忌讽齐王纳谏”一篇的内容,又想到太子的性情,直觉不妙。
她忐忑地问:“那……殿下是如何作答的?”
“当然是直言不讳。”太子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道,“孤问太傅,邹忌因形貌不如徐公美而有此感想,若他诚美于徐公,又何如?比美略逊一筹,邹忌不思改进,反而偃旗息鼓,实让我们这些爱惜容貌之人面上无光。孤自觉貌美绝伦,四境之内鲜少有望孤项背者,自然不会有此忧患。倘若当真略逊一筹,当然要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哪会如邹忌一般轻易认输?”
“……”洛之蘅眼前一黑,呐呐道,“但比美并非是这篇文章的重点啊……”
太子责怪般地瞪她一眼,认真纠正:“美貌大过天,于孤而言,这就是重点。”
洛之蘅:“……”
太子理直气壮,面上未见丝毫悔改之意。
洛之蘅脑海中不禁浮现当时的情景:当着皇帝和位高权重的众大臣的面儿,众目睽睽之下,太子作答偏题不说,反而还振振有辞地说着比美之言……
洛之蘅单只是听着都觉得窒息,更遑论亲自在场的皇帝?
一国的储君说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想也知道,皇帝该有多火冒三丈。
太子说起这桩事仍觉愤愤,冲着洛之蘅问:“你说,孤说的可有错处?”
“……”
木已成舟,再辩当时之事又有何意义?
洛之蘅暗叹一声,斟酌着措辞违心道:“殿下此论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太子满是赞许地点头,递给洛之蘅一个“你果然有眼光”的眼神。
洛之蘅:“……”
*
先是在群芳宴上伤神,再是被太子来南境的真相震撼,一直到晚间,洛之蘅都觉得心神恍惚。
半雪帮着洛之蘅卸钗环,瞅了眼心不在焉的洛之蘅,好奇问:“郡主想什么呢?怎么一直不说话?”
担心Y到头发,洛之蘅不敢摇头,只低低出声:“没什么……”
话到一半,忽然问:“我记得你们先前读过《战国策》?”
洛之蘅常年窝在府中,拿读书打发时间是常事,连带着两个侍女跟在她身边也读了不少。
平夏笑着点头:“读过。”
半雪却忐忑地问:“郡主说的是哪一篇?”
洛之蘅:“……”
半雪心虚:“您也知道奴婢悟性不高嘛。”
悟性不高是托辞,贪玩才是实情。
知道半雪性子跳脱坐不住,洛之蘅也不为难她,直言道:“是‘邹忌讽齐王纳谏’一篇。”
“这篇啊……”半雪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嘿嘿笑道,“奴婢读过!”
“那你说说,读了之后都有什么感想。”
半雪“啊――”了一声,哭丧着脸道:“大晚上的,郡主怎么忽然当起夫子来了。”
“看看你功课有没有落下。”洛之蘅义正严辞。
半雪嘟囔道:“可奴婢又不求考取功名,记不得又有什么要紧?”
“……”洛之蘅佯装冷脸。
半雪虽然嘴上哀嚎,见洛之蘅不改初心,挣扎之后,还是乖乖出声,总结了文章大致内容后道:“文章意在告诫世人兼听则明,莫要被亲近之人的奉承之言蒙蔽双眼。”
“说得不错。”洛之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连半雪都这样说,说明她的理解没有出现偏差,是太子的言论太过标新立异。
半雪心有余悸地长舒口气,担心洛之蘅再兴起考校,声音落地后乖乖噤声,默不作声地帮着洛之蘅理头发,生怕再被郡主注意到。
平夏倒是没有这种烦恼,笑着问:“郡主怎么忽然想起这篇文章了?”
洛之蘅想了想,道:“忽然听到有人拿齐相比美抒发己见,觉得新奇。”
“郡主是说崔公子?”
洛之蘅点头。
“这倒是合了崔公子的性情。”平夏轻笑道,“奴婢还未曾见过,如崔公子一般爱惜相貌如命的男子呢。”
谁说不是呢。
洛之蘅深以为然:“这样的性情,确实罕见。”
半雪不敢插腔,却也跟着严肃点头。
平夏好笑地觑她一眼,捧着衣裳近前给洛之蘅过目:“郡主明日出门穿这件?”
洛之蘅侧眸看了眼:“换件颜色重些的。”
平夏依言去衣橱中挑拣。
半雪实在是憋不住,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郡主不是一向爱穿颜色浅的衣裳吗?”
“明日去大营,到处都是掀起来的尘土,色浅的衣裳不耐脏,容易失仪。”
“大营?”半雪似有所觉,“郡主要去看王爷?”
“是啊。”洛之蘅轻叹道,“阿爹都在大营待大半个月了,总要去关心关心他。”
“那崔公子呢?他和您一起去?”
洛之蘅不以为意:“不管他。”
第25章
半雪将信将疑:“当真不管崔公子?”
“我是去大营探望阿爹,你觉得以崔公子的性子,会愿意跟着咱们一起?”
半雪偏头想了想。
大营里舞刀弄枪甚是不讲究,崔公子那样挑剔的人,肯定不愿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更遑论,刀枪无眼,若是不慎划了他视之如命相貌,崔公子怕不是要暴跳如雷。
这般想着,半雪迅速摇头,笃定道:“他肯定不愿。”
三言两语间,半雪已然忘了自己惨被考校的事。
她觑了眼洛之蘅,壮着胆子道:“可是郡主先前不是说过,不能怠慢贵客?”
“锦绣阁的工人还有旬假呢。”洛之蘅从铜镜中觑了半雪一眼,声无起伏道,“我已经招待了他大半个月,难道不该歇歇?”
半雪:“……该歇。”
*
可以不陪着太子逛街市,但不能把他蒙在鼓里。
翌日清早,两人一道用早膳,洛之蘅还是一五一十地知会他,今日不能陪他一起逛街市。
太子闻言有些意外:“为何?”
洛之蘅诚实道:“今日我另有安排,抽不开身。”
若是平常,洛之蘅说抽不开身,太子定然不会深究。可他昨日才嫌弃她体力不好不能久逛,今日她就说有了旁的安排,如此巧合,倒叫他不得不多想。
他谨慎地搁下筷箸,抬眼细细打量洛之蘅的神情,端详半晌,未见端倪。她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眸光平静,没有流露出分毫别样的情绪。
太子不错眼地注视着她,迟疑着问:“是不是孤昨日说了你体力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殿下何出此言?”洛之蘅面露不解。
太子比她更要疑惑:“既然没有不高兴,为何今日不陪孤逛街市了?”
“……”洛之蘅后知后觉领会他的意思,有些失语地问,“殿下以为我是在闹小性子?”
太子轻咳了声,没有搭腔。
“殿下想哪里去了。”洛之蘅失笑,“我今日是打算去大营探望阿爹。”
太子将信将疑:“……当真?”
洛之蘅点头,解释道:“阿爹之前离府时走得急,没带多少换洗的衣裳。他不是能闲住的性子,在大营里动手动脚比划招式的难免磕碰,我原本就想着今日去大营给阿爹送衣裳。和昨日的事情没有关系。”
她语气中满是真诚。
太子觑她片刻,松口气道:“那你路上小心,代我向叔伯问好。”
洛之蘅点头应好。
太子放心地拿起筷箸继续用膳。
洛之蘅默了片刻,后知后觉地问:“方才我若是承认了自己不高兴,殿下是不是就不会再说那些嫌弃我体力差的话了?”
虽然太子说的是实话,但偶尔被他挂在嘴边,着实不自在。
洛之蘅慢慢想着,早知道,自己应该先承认下来,再和太子坦明她要去见阿爹……
她正懊恼着自己的草率。
太子慢吞吞地问:“孤像是会违背良心扯谎的人?”
洛之蘅:“……不像。”
“那你怎么会以为孤会为了哄你高兴背弃自己的良心?”太子由衷问。
“……”洛之蘅语调平平,“那殿下您又何必多此一问。”
“怎会是多此一问?”太子眉梢微扬,善解人意道,“孤已经盘算好了,若是你不高兴,孤可以暂且放下逛街市的行程,每日带着你去同顾山走几遭,不出五日,想必你就不会觉得逛街市疲累了。”
说着轻叹一声,好像在为自己的安排没有付诸实行而感到遗憾。
洛之蘅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小女心领了。”
像是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咬牙切齿,太子笑吟吟地抬手压了压:“客气。”
洛之蘅:“……”
*
两人行程不同,用过早膳后,太子便先行离席,带着冬凌前往街市。
路过正厅,恰巧看到洛南在安排府卫。
得知洛之蘅今日不跟他一道逛街市,太子已经和冬凌临时改变了计划。若是仍有府卫跟着,方才安排的种种都将功亏一篑。
冬凌担忧地唤:“殿下……”
太子面不改色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洛南沉默寡言地站在一众府卫之前,凝神思索,并未注意到来人。
他也是刚刚得知今日郡主和崔公子不同行的消息。消息来得猝不及防,他来不及调拨人手,只能把为数不多的府卫划分成两拨――保护郡主是本分,照着王爷的吩咐,府中的贵客也不能怠慢。
这样能暂解燃眉之急,但并非全无后患。
府卫人手分散势必要导致战力下降,原本万无一失的安排就显得捉襟见肘。若是遇见意外,单单靠一半的人手,怕是照应不及。
洛南正为难着,听见太子的声音。
“南侍卫这是在忙什么?”
洛南语调平平地解释:“安排府卫跟着您逛街市。”
太子边听边颔首,等他话音落地,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让这些人都跟着你们郡主去大营,不用管我。”
洛南常年面无表情的脸罕见地愣了下,愣完迅速反应过来,一板一眼地拒绝:“王爷特意吩咐过要保护好您。”
“那你们王爷就没有吩咐过要保护好郡主?”
“郡主的安危自是要慎重。”
“这不就是了?”太子不紧不慢地道,“听说大营驻扎在城郊,一路上人烟稀少,南境又多林木,易于隐匿行踪。单只是一半的人手,如何能够在危急时刻护她周全?”
洛南缄默。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
太子一句话击中他的软肋,见洛南态度有所松动,云淡风轻道:“你放心,我和往常一样,只去平日里常去的店铺。况且城内有官府的士兵巡守,总要比城外安全。”
顿了下,他语重心长地作结,“郡主出城,今日把她护好才是要紧事。”
太子的语调不轻不重,缓缓道来,自带一股稳重。
洛南不知不觉就被他说服。权衡半晌,洛南拱手道:“那就请崔公子千万当心。”
“好说。”太子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
府卫是由洛南一手掌管,这方面的事,洛之蘅从未干涉过。
她给阿爹收拾衣裳耽搁了时间,等从洛南口中知道这桩事时,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这么长时间过去,太子恐怕早就没了踪影。
洛之蘅头疼地按了下额角。
府中人不知道太子的身份,在两难之间偏重于她情有可原。但那毕竟是太子,万一在城内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整个南境王府都要因此赔进去。
洛南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利落地单膝跪地:“属下有失分寸,请郡主降罪。”
“算了。”洛之蘅示意他起身。木已成舟,再问罪没有任何意义,“备车马,咱们早去早回。”
“是。”
洛之蘅带着平夏半雪紧随其后,刚迈出正厅,就见管家急匆匆地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郡、郡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