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对方“嗯”过一声之后,再未发出任何声音。
洛之蘅难得抱憾。
她向来情绪少露,即便心有遗憾,面上也不见异色。
半雪侍候她多年,素知她的脾性。
瞥见洛之蘅眼中一闪而过的涟漪,半雪无声弯唇,指了指绸布的方向,正要起身。
洛之蘅抬手摁住她。
半雪不解,用气音道:“姑娘……”
洛之蘅朝她摇摇头。
见她态度坚决,半雪只好歇了心思。
骤雨下了一个时辰才歇。沉云散去,碧空高阔,明净如洗。
洛之蘅一行到得晚,轻装简从,是以很快便收拾齐整,率先离开破庙。
半雪扶着洛之蘅起身,刚一迈出破庙,当即偏了偏头,忍不住问:“郡主不是对那位神秘公子的声音很是好奇吗,为何不让奴婢去试探一二?”
她早在心里盘算过,过去打扰最多是被那位公子斥责一顿,可却能让郡主再细听对方的声音,不至于为着一个单音念念不忘。
如此算来,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洛之蘅却轻轻摇头,“一诺千金重,既已答允过对方不会扰了他们公子清净,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可是,”半雪犹豫着望向洛之蘅,“如今一别,郡主若是再想听到这位公子的声音,可就难了。”
洛之蘅双手叠在腰间,半垂着眼,认真避开地上的水坑。良久,她轻声道:“无妨。”
半雪望着她情绪难辨的侧颜,欲言又止。正准备开口时,忽然被迎面走来的洛南打断,“姑娘,车驾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洛之蘅微微颔首,“好。”
她提着罗裙缓步踩上杌凳。
身后是平夏同方才那位侍从道谢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道略带紧张的提醒,“公子小心。”
洛之蘅抬步的动作一顿,鬼使神差般地回头。
不远处。
身着翠色长衫的男子正迈步而出。身侧的随从殷切地迎上来,想要搀扶。男子却眼风也不扫,小臂轻抬,云淡风轻地挡开。
走动时,他腰间的玉i随之轻摆,在阳光下显得透亮水润。
一看便知不菲。
似乎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男子身子稍侧,抬头。
洛之蘅微微垂首,敛回视线,正同对方望过来的视线错开。
半雪迟疑着唤:“姑娘?”
“走吧。”洛之蘅撩帘进入车厢。
落雨后尘土不扬,马车在众骑的护送下,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殿下。”侍从觑了眼天色,询问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也出发吧?再耽搁下去城门就要关了。”
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
侍从费解地扭过头,正看到自家殿下微眯着眼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从略顿了下,又唤:“殿下?”
“知道了。”男子收回视线,走了两步,忽然侧头看了眼。
侍从莫名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听男子漫不经心地说:“等到了宁川,你自行赁个院子住着,冬凌跟着孤即可。”
侍从:“?”
“为什么啊?”侍从快走两步跟上,锲而不舍地争取道,“殿下,咱们是第一回来宁川,人生地不熟,南境王府是何种境况更是难以预料,单只是一个冬凌,如何能够保护得好殿下――”
男子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南境王同外祖父是莫逆之交,他既答应了外祖父会好生照看孤,就不会食言。”
说着,他率先进入车厢,车帘垂落,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侍从不甘心,还要再接再厉地劝说,刚一张口,便被身侧之人的一声轻笑打断。
侍从:“你笑什么?”
冬凌瞥他一眼,好心提醒,“你今日轻举妄动,在人前露了脸,殿下怎么会让你继续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侍从茫然问:“可宁川城这么大,又不一定能再碰见这些人,殿下何须如此谨慎?”
冬凌摇摇头,笑着翻身上马。
侍从追问道:“你怎么不说了?”
冬凌轻叹一声,解释道:“你仔细想想,放眼整个南境,能有几个贵女敢让甲兵尾随护送。”
侍从愣在原地,喃喃道:“不是吧,这么倒霉……”
*
南境王府。
及近黄昏,南境王焦急地在府门前踱步,不时朝着城门的方向眺望,口中念念有词:“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
“午后落了雨,想必在路上耽搁了会儿。”管家安抚道,“王爷放心,南侍卫武艺高强,有他护着,郡主定会安然无恙。”
“本王倒不是担心这个。”
南境王拢着眉宇,长叹道,“蘅儿孝顺,往年都是在云间寺过了浴佛节才回来,今年没打一声招呼突然去接她,本王担心她不愿意提前离开。”
确实突然。
管家暗暗附和。
今天一大清早,王爷忽然说要去接郡主回来。
此言一出,不仅前去接人的府兵手忙脚乱,就连他也颇有些措手不及。
白日里尽忙着指挥家仆洒扫庭除,没有闲心多想。如今提及,管家也难免好奇,“王爷怎么忽然要将郡主提前接回来?”
“还不是――”
正说着,马车缓缓在府门前停定。南境王将嘴边的话抛之脑后,忙不迭地迎上去。
洛之蘅抬眼,笑唤道:“阿爹。”
“嗳!”南境王忙应了声,眉开眼笑地道:“蘅儿,爹的乖女,你可算是回来了。路上累不累,在寺里过得可还好?”
“都好。”
南境王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忧心道:“怎么瘦了这么多。正好,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等会多吃点儿。”
洛之蘅极富耐心地听着南境王的叮嘱,等他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才软声道:“好,都听阿爹的。”
父女俩围着桌子一道用了膳。
王府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膳厅里的声音从未间断过。
多数时候,都是南境王在关切地问,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没有落下。
洛之蘅吃得慢,饭量却小。
她搁下筷著的时候,恰好南境王也用完。
洛之蘅于是问:“阿爹急着叫我回来,可是遇到棘手之事了?”
南境王笑容一僵,叹着气点头:“是麻烦,也不是麻烦。”
洛之蘅好奇问:“是什么事?”
南境王搓搓手,犹豫着道:“家里要来位远客,阿爹想让你帮着照应一二。”
“远客?”洛之蘅问,“是谁,我见过吗?”
“见过。”南境王斩钉截铁。
洛之蘅边回忆边问:“什么时候?”
“你刚出生的时候。”南境王理直气壮。
洛之蘅:“……”
南境王又补充道:“他还抱过你呢!”
洛之蘅:“……”
第03章
南境王满怀期许地问:“蘅儿可还有印象?”
“……”洛之蘅无奈道,“阿爹,那时我只是婴孩,如何会有印象。”
“也是。”南境王也不失望,乐呵呵地点头,“他比你大两岁,兴许还能有些印象。”
两岁。
洛之蘅颇有些一言难尽。
一个是将将出生的婴孩儿,一个是两岁大的幼童。就算对方聪颖绝伦,能完好无损的留存两岁时的记忆,可一个两岁大的孩童,如何能有力气抱起婴孩儿?
洛之蘅心下微叹。见阿爹满面的兴致盎然,好脾气地咽下反驳,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阿爹还不曾告诉我,那位姐姐何时能到。”
“昨夜来信,说是三日后能到。”南境王下意识回,顿了顿,想起洛之蘅话中的“姐姐”二字,忽然间生出些许茫然。他不确定地问,“你还有姐姐也要来府上住?”
洛之蘅:“?”
阿爹急急忙忙地将自己从云间寺接回来,又说他们二人曾在幼年时见过,她下意识便觉得来客是女子,阿爹不便接待,这才急匆匆地将自己叫回来帮衬。
可对上阿爹困惑的神情,她顿时反应过来,兴许是自己误会了?
洛之蘅迟疑着问:“阿爹说的远客,是男子?”
“是啊。”南境王点头。
洛之蘅:“……”
洛之蘅闭了闭眸,难掩无奈:“阿爹,男女授受不亲,既是男子,如何能让女儿来接待。”
她原就不喜接触生人。若是女子,阿爹招待不便,为免失了礼数,自己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可既是男子,她自然也就有了能够顺理成章推掉此事的理由。
“蘅儿大可放心。”南境王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一副成竹在胸的笃定,“他家中素有妻妾成群的传统,你定然瞧不上他。”
他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道:“况且,爹听说他家长辈已经在盘算着给他议亲了。”
洛之蘅顿时意会。
她瞧不上妻妾成群的人,对方已在议亲,就算是皇族,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提出让南境王府的郡主去做妾。
他们谁也不会牵扯上对方,难怪阿爹这般放心让她去招待一个男子。
洛之蘅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家阿爹。
南境王好似一无所觉,满面春风,浑身上下都透着“大难得逃”的轻松和舒畅。
洛之蘅:“……”
洛之蘅为难地轻唤:“阿爹。”
“怎么?”南境王忙关切地问,“蘅儿可是还有顾虑?”
洛之蘅莫名从阿爹殷切的目光中瞧出几分“不管你有多少顾虑,我都能一一应对”的意味。
洛之蘅清澈的眸子浮上些许愁绪,苦思冥想地想着该如何让阿爹打消念头。
暴雨倾盆时偶遇神秘公子的场景不期然浮现在脑海中。
洛之蘅灵光一闪,理了理思绪。
下一瞬,她秀眉微蹙,状似忧愁道:“可是……那位公子既在议亲,女儿担心,此时同他朝夕相对,会损了他的清誉。”
“他们家能有什么清誉。”南境王脱口道,抬眼撞上洛之蘅欲言又止的神情,南境王忙轻咳两声,换了个委婉的说辞,“蘅儿放心,他们家的人向来以莺环燕绕为荣,不大在意这些俗念。”
“……”
洛之蘅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她黔驴技穷,着实寻不到恰当的推脱之词。见阿爹一脸期待,只好妥协:“好,都听阿爹的。”
话音落地,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侧的阿爹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洛之蘅:“……”
不看不听就不会知道阿爹是故意将这个烫手山芋扔过来。
洛之蘅别开视线,抿了口清茶,待心绪平复,才重新望过来,问:“这位公子打算在府上住多久?他可说了自己是打算游游山还是玩水,亦或是想去访一访旁的风景?”
既应下了招待远客,便要尽可能地做到宾主尽欢。
洛之蘅正在心里盘算着南境的名胜风光,猝不及防地听到南境王说:“不用这么麻烦。你平时做些什么,带着他一道就行。”
洛之蘅想了想自己平素的行迹。
除了每年开春去云间寺住上数月,她多数时候都是窝在府中,弄琴作画,裁衣莳花……
带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净做这些事,洛之蘅想想都觉得呼吸微窒。
她摁了摁额角,失语道:“阿爹,那些都是女儿家做的事,哪有男子会喜欢。”
“蘅儿可不能小瞧男子。”南境王不赞同道。
洛之蘅:“?”
不等她开口,南境王又言之凿凿地道:“你放心,爹听说他最是爱重自己的相貌,你带着他一道做这些事,正是中了他的下怀。”
“……”洛之蘅已经无力再探听细节,她深吸一口气,问,“说了许久,阿爹还不曾告诉女儿,要如何称呼那位公子。”
南境王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想了想道:“他姓赵,你唤他一声公子就是。”
兴许是之前因为自家阿爹的一惊一乍浪费了太多情绪,此刻的洛之蘅些许震惊都未曾生出,只波澜不惊地启声道:“女儿没记错的话,‘赵’好似是国姓。”
“是啊。”南境王点点头,露出“我的女儿果然聪慧”的骄傲,笑眯眯道,“就是当朝太子!”
洛之蘅:“……”
*
自廿日下过大雨后,一连三日,宁川都是极好的天气。
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却不炎热,照在身上很是舒适。
这样惬意的好时光,窝在屋里难免显得荒废。
是以这些日子,洛之蘅便占了花园的水榭,铺开纸张,作画赏花,很是怡然自得。
微风轻拂,水榭中不时传来锦鲤在池塘中跃起跃落的击水声。
洛之蘅最后一笔落定,敛袖搁下笔。
等候已经的平夏和半雪适时上前,一人给她拭汗,一人给她递茶。
半雪笑道:“郡主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洛之蘅顺势落座,接过茶水慢慢啜饮。
稍顷,抬眼问:“阿爹呢?”
平夏道:“奴婢方才过来时,看见王爷在演武场正和南侍卫过招呢。”
洛之蘅:“……”
她就知道。阿爹将头疼不已的大麻烦塞过来,自然无事一身轻,能肆无忌惮地寻人过招。
难怪他一接到太子将要抵达宁川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把她接回来。
洛之蘅轻吁口浊气,对两个侍女道:“明日家里要来位远客,你们记得提醒管家,约束着些府里的人,别让他们没规没矩地冲撞了客人,仔细惹祸上身。”
“是,奴婢明白。”平夏应下,又问,“郡主可还有旁的吩咐?”
洛之蘅想到什么,垂下眼睫,握着瓷杯的指尖紧了紧,因为用力泛出些许微白。
她抿了下唇,缓缓道:“他住在府中这些时日,你们俩也警醒些。别……离我太远。”
洛之蘅说得隐晦,两个侍女却顿时意会。
她们不约而同地齐声应“是”。
平夏去寻管家。
半雪留在水榭看顾洛之蘅。
坐了大约有一刻钟,洛之蘅才起身预备回房。
半雪收拾着桌案,这时才看清画上的内容:
是幅人像。
画中一位青衣男子负手而立,身姿颀长。
郡主的画技高超,将男子的全身细节描绘得淋漓尽致,就连腰间玉i的纹理都清晰流畅。
独独空下了五官面貌。
半雪轻叹了声,将画作卷起,跟在洛之蘅身边,问:“郡主画的是那日破庙避雨时偶遇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