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南境王仍觉耿耿于怀。他望向洛之蘅,满怀期待地问:“难道就没有转圜之策?”
洛之蘅随口道:“阿爹或可再去寻殿下重新商议。”
南境王认真思索片刻,叹气道:“殿下心思太多,爹应付不来。还有旁的法子吗?”
“……”
见他居然真的考虑了此法,洛之蘅分外无奈,“君子一诺,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可是,”南境王心虚气短地道,“爹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在他外祖父前降了个辈分吧?”
洛之蘅委实理解不了自家阿爹对一个称呼的莫名执着。
但见他如此坚持,只好安抚道:“崔老将军长居盛京,和阿爹天南地北的隔着,只要阿爹不说,这等小事如何会传进他的耳中?”
南境王仍有迟疑,吞吞吐吐地问:“那殿下……”
“殿下是储君,政务繁忙,如何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洛之蘅深知他的顾虑,软声宽慰,“况且,阿爹又不去盛京安家,咱们同殿下的缘分也就是短短数日。阿爹宽宏大量,何必因着一个称呼同他计较。”
似乎是这个理儿。
南境王忧愁的面色稍缓。
洛之蘅再接再厉:“再者,陛下同阿爹年岁相仿。殿下唤您一声‘叔伯’,您也不算吃亏。”
不得不说,这句另辟蹊径的安慰极大地取悦了南境王。
他瞬间笑容重绽,春风满面:“蘅儿说的有理!”
洛之蘅刚松口气,就听南境王道:“蘅儿先去歇歇,爹去看看太子安置得如何,再问问他的忌口,午间咱们一起用膳!”
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洛之蘅:“……”
*
午膳的气氛很是融洽。
虽说刚见面就被太子摆了一道,但架不住南境王心宽,被安慰后顿时就将初见时的不愉快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地应下了“叔伯”的称呼,热情地拉着太子话家常。
洛之蘅起初颇有些提心吊胆,生怕阿爹一句不慎,惹得太子不悦。
毕竟眼前这人再怎么客气,到底还是金尊玉贵的储君,万一碰了他的忌讳,少不得要添些麻烦。
好在太子随和得紧,不仅没有不耐,反而有来有往地搭话,将南境王哄得心花怒放。
洛之蘅观察多时,见太子并无不虞,才悄悄松了口气,心无旁骛地开始进膳。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南境王也和太子聊得火热,笑容满面地带着太子移步花厅喝茶。
洛之蘅对他们的高谈阔论兴致缺缺,掐准时机启声告辞。
南境王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正要松口放她回去。
一旁的太子状似不经意地朝她瞥了眼。
眼神轻飘飘的,一错而过。
洛之蘅莫名想起阿爹被忽悠着降了个辈分的事儿,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她当机立断地福身欲离,生怕夜长梦多。
她反应迅速,太子亦不遑多让。
她弯身的瞬间。
太子已然悠悠出声:“早先便听闻南境茶产富饶,各有风味,可惜书中记载寥寥,片语只言委实不能解惑。叔伯等会儿可要同我好生介绍一番,也好让涨涨见识。”
洛之蘅:“……”
阿爹尤嗜习武,半生都扑在领兵打仗上,连坐下来静心品茶都难以坚持,要他介绍南境的茶种,其难度堪比上天揽月。
她抬眼望向南境王,正同阿爹望过来的视线相撞。
洛之蘅:“……”
要完。
果不其然。
南境王悬在空中的手臂一翻,边招呼洛之蘅跟上,边乐呵呵地解释:“老夫粗人一个,可不懂这些风雅的东西。不过蘅儿书读得多,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你有想知道的,问她就行!”
太子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噙着笑道:“那就有劳阿蘅。”
洛之蘅皮笑肉不笑,“殿下――”
“阿兄。”太子认真纠正。
“……”洛之蘅深吸一口气,改口道,“是,阿兄不必客气。”
南境王粗心大意,自是没有察觉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三人前后脚抵达花厅。
刚一落定,管家面露难色地过来,行礼后望向南境王:“王爷,府中有些事……”
似乎不好启齿。
管家话到一半便顿住,只为难地望着南境王。
太子善解人意道:“府中若是有事,叔伯自去处理就是,不用顾忌我。”
洛之蘅见管家愁眉不展,也担心着起身:“阿爹,我同你――”
“不用不用。”南境王连连拒绝,“你在这儿陪着你阿兄喝茶,我去去就回。”
说完,不等洛之蘅出声,便带着管家匆匆离开。
“……”
洛之蘅只好坐回原位。
没了热情的南境王从中调和,花厅里登时寂静下来。
洛之蘅望向相对而坐的太子,沉吟片刻,主动询问道:“府中刚得了一批云雾茶,阿兄尝尝?”
见太子点头。
洛之蘅有条不紊地摆出茶具,熟稔地开始沏茶。
泡茶讲究平心静气。
洛之蘅很快便将杂念抛开,全神贯注地沏起茶。
花厅内水声潺潺。
间或伴有紫砂杯落定搁置的清脆声音,十分悦耳。
洛之蘅执茶盅,分茶入杯,随即敛袖,将沏好的云雾茶递给太子。
一抬头,正撞进太子幽深的眼神。
他直直地望过来,好似已经盯了许久。
洛之蘅心下微讶,迟疑着问:“阿兄为何如此看我?”
太子接过她手中的茶杯,莞尔道:“投桃报李罢了。”
“?”
洛之蘅茫然不已。
太子握着茶杯轻抿一口,大发慈悲地解释:“阿蘅沏茶的手艺精妙,我自然要捧场。更何况,方才席间,阿蘅数次看我。”
语气间隐隐有几分得意。
洛之蘅却愈发困惑,委实不明白,她沏茶的技艺精妙和在席间数次看他,怎么能和“投桃报李”四个字混为一谈。
想到她自以为小心的举动早已被人知悉,洛之蘅心有窘迫。可既然被人点明,又不好含糊过去。
犹豫片刻,洛之蘅斟酌着解释:“府上规矩松散,我同阿爹在饭桌上随意惯了,唯恐阿兄不习惯,这才……冒犯之处,还望阿兄海涵。”
洛之蘅解释得委婉,可却足以令人意会。
她话音落地的同时,周遭的气氛忽然一冷。
“你不是因着孤貌美才屡次相看?”
太子眉心微蹙,隐有不悦。
“?”
洛之蘅先是一愣,暗叹阿爹说太子极爱重自己的相貌果然不假,旋即明白过来“投桃报李”的深意。
太子以为她是为他的容貌所折,才数次偷看。
所以轮到她沏茶时,报以同样的视线。
恍然大悟的洛之蘅看着神情逐渐不虞的太子,忙顺着他的话赞美:“殿下俊逸出尘,容色殊盛,确然不凡!”
这句赞美并没有令太子展颜。
他仍旧蹙着眉,漆黑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语气微凉:“就这?”
洛之蘅:“?”
你还想怎样?
太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困惑,语气不善地问:“你忘了?”
洛之蘅愈发茫然:“忘了什么?”
定格在身上的眼神忽然一沉。
洛之蘅顿时生出被控诉的错觉,好似她闯了天大的祸端一般。
她定了定神:“殿下……”
“我们见过。”太子出声打断,耐着性子解释,“当年……”
洛之蘅却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阿爹的话:
“他比你大两岁,兴许还能有些印象。”
洛之蘅一时不知是该佩服阿爹的未卜先知,还是该敬佩太子的过目不忘。
两岁时的事儿,他居然到现在还能记忆犹新,并且大有认真复述的意味。
可就算他将情景描述得再详细,她也不可能回忆起婴儿时的场景啊。
反而还要因为自己的一无所知再度经历一场窘迫。
思及此,洛之蘅忙截断他的话:“殿下!”
太子声音一顿,喜怒难辨地看着她,仔细看去,神情难免含了几分期待。
仿佛在期待着她能自己想起来似的。
洛之蘅干笑道:“殿下果然聪慧,那么久远的事情居然还能记在心里。”顿了顿,话音一转,顶着他的目光,满怀歉疚道,“小女愚拙,昔时的记忆已然模糊,想不起来了。”
太子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怒气沉沉,神色变了几变后,悉数归于冷沉。
他搁下手中的杯子,深深地看了洛之蘅一眼,二话不说便拂袖离开。
洛之蘅不明白他气从何来。
记不清将将出生时的场景,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
就算聪慧如太子,若是问他将出生时的情景,他恐怕也无言以对。
难道就因为他记性好,所以就可以借着两岁的优势,来苛责于她吗?
洛之蘅纵然脾气再好,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受了冷脸后,再去上门赔礼道歉。
她很快平复好心绪,想起久久未归的南境王,担心阿爹遇见了棘手之事,还是决定前去看看。
谁料刚绕到垂花门,便同粗布衣衫、包袱款款的南境王迎面相撞。
洛之蘅:“……”
*
另一边。
太子回到寝居,越想越觉得心梗。
他对着打磨光滑的铜镜仔细端详许久,语气不善地问:“孤今日不够美吗?”
冬凌习以为常地回:“殿下今日光彩照人,日月难与您争辉。”
太子闻言,恼意更盛。
他望着镜中眉心紧蹙的自己,气结道:“那她怎么能忘了孤!”
第06章
垂花门。
隔着刻有仰面莲纹的檐柱,洛之蘅和南境王相对无言。
沉默在四目相对间缓缓流淌,蔓延开来。
周遭寂静得惊人。
洛之蘅眼神平静,唇畔弧度浅浅,声音温和地问:“府中的棘手之事,阿爹已经处理完了?”
南境王“啊”了声,点头如捣蒜:“处理完了处理完了。”
“阿爹呀……”洛之蘅拖着调子,笑容愈发温和。
南境王应了声,手足失措地站在原地,视线游移着,精准无误地错开洛之蘅的打量。
“是出了什么事,连管家也无能为力?”洛之蘅笑吟吟地道,“不如趁热打铁同我讲讲,女儿正好学习一二,省的日后面对类似事情时一筹莫展。”
南境王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洛之蘅始终笑意盈盈。
南境王顶着她的视线,心慌不已。挣扎许久,自暴自弃地坦白:“没有棘手之事!”
洛之蘅状似不解,虚心求教:“那管家为何说府中遇到了麻烦,还在您同殿下叙话正酣时扰了您的兴致?”
依女儿的聪慧,定然刚一照面就洞悉了他的打算。
南境王当然知道,蘅儿问这些都是故意,也知道他完全可以撑起做父亲的威严,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
可架不住他心虚啊!
南境王欲哭无泪地攥紧了包袱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威严裂得稀碎,语带沧桑地解释:“是爹提前嘱咐了管家,若是见到我同贵客相谈甚欢,失了理智,就及时找个借口把我请走。”
洛之蘅:“……”
果然是早有预谋。
南境王自认不讳,洛之蘅松了心防,无奈轻叹:“阿爹为何要如此行事?”
“爹招架不住那个滑头啊!”南境王捶胸顿足,半是愤懑半是困窘地仰天长叹。
将一照面,就在太子的不动声色中主动给自己降了个辈分的事,给南境王单纯的内心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他虽然粗心大意,可并不蠢笨。生怕自己重蹈覆辙,他特意在用膳前找到管家,叮嘱他见势不对就赶紧想办法把他请走。
他自己当然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可他自以为足够坚固的防备,到底还是在太子无辜从容的言谈举止中逐渐变得不堪一击,以至荡然无存。
管家来请他时,他甚至还迟!疑!了!
幸好仅剩不多的理智及时地拴住了留恋。
离开花厅的途中,他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自己同太子的对话。
确认自己没有再度中招,正要松口气时,猛地想起太子突如其来的问茶之言。
越想越觉得怪异。
他拼命地思索,终于恍然大悟。
看着是个娇娇,实则言语中处处带着机锋的滑头,哪能不知道,他南境王是个除了行军打仗,其余一概不通的武痴!
既然知道,又在蘅儿预备告辞的档口说出那句话,分明是别有用心,想要将蘅儿留下!
偏偏!
他又中了滑头的诡计!
如梦方醒的南境王后悔不迭。
回到住处后,他左思右想,前思后想,终于大彻大悟了。
凭他的智计,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太子那个滑头的。
既然应对不了,又不能次次丢城失地,那就只剩一个办法:
跑。
深谙兵法的南境王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骄傲,并且火速收拾了行李,换上毫不打眼的粗布衣衫,果断开溜。
他陪着女儿沏茶多时,自然知道,品茶一事耗时甚久,绝不可能草草结束。
等到他到了大营,再遣人回来报信,纵然女儿不愿,也没办法跑到大营去将他抓回来。
所有的安排都天|衣无缝。
但他万万没想到!
他们二人的论茶居然这么轻易就散了,还好巧不巧,被女儿逮了个正着。
南境王心痛欲绝。
洛之蘅看着一下子变得苍老无神,满脸写着“爹对不起你”的南境王,动了动嘴,着实狠不下心将他留下。
偏偏这时,南境王又半是哀叹,半是愧疚地道:“蘅儿,爹做得不对,爹实在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应付那个滑头。虽然爹在他面前屡战屡败,还是不能就此投降。你放心,爹这就把东西放回去……”
“……”洛之蘅可耻地心软了。
“阿爹。”洛之蘅叫住黯然转身的南境王,闭了下眸,道,“算了,你回大营吧。”
“无妨,爹在府里陪着你,爹撑得住。”南境王攥着包袱,明明垂头丧气,却硬撑出倔强的表情。
洛之蘅心软得一塌糊涂,她边侧开身子,边温声安抚道:“女儿应付得来,你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