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大营了,不在府里。”
“?”冬凌下意识问出声,“怎么这时回大营?
太子轻飘飘道:“说是军务繁忙。”
这话一听便是托辞。
冬凌借着烛光看清殿下的神情,显然他也是不信的。
不过殿下既然没有深究,他便也没再多言,只是笑道:“南境王不在府中也好,正巧方便咱们做事。”
“不见得。”太子低垂着眉眼,拨弄着烛芯,慢慢道,“他嘱咐了小郡主作陪。”
冬凌一怔,试探着问:“……南境王不介意小郡主跟着殿下抛头露面?”
太子沉默不语。
这反应和默认没什么两样。
冬凌想起破庙相遇时小郡主的护卫阵仗,瞠目结舌之余,又不免震惊地感叹:“南境王怎么这般不拘小节,竟肯放心小郡主同殿下您一个男子形影不离?”
“他为何不能放心?”太子奇怪地觑他一眼,“孤可是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冬凌:“……”
第10章
冬凌由衷不解:这和殿下是不是正人君子有什么相干?
时下尤重男女大防,他虽不甚了解南境风气,但一叶知秋,盛京如此,纵然南境不及,想必也不遑多让。
他深知南境王行伍出身,五大三粗,不甚在意内宅之事,但粗心大意至此也着实令他目瞪口呆。
将殿下和小郡主留在府中,尚且能以王府居大鲜少碰面推搪过去。
可放任两位年岁正当时的青年少女同进同出,南境王就不担心于郡主名声有碍,误了她的姻缘?
再粗枝大叶,也不能是这个粗法啊。
他全部的想法都摆在面上,太子轻飘飘一扫便看了分明,轻叱道:“她年纪还小,你脑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冬凌望着太子正义凛然的神情,不禁默了默。
他跟在殿下身边多年,自然晓得自家殿下的脾性。虽不至于离经叛道,却也对不少横加于世的酸腐规矩不屑一顾。
殿下念及同小郡主的少时情分,有意同她亲近。只是人多眼杂的街市到底不同于王府的方寸之地,三人成虎,小郡主毕竟是女子,万一稍有不慎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这般想着,冬凌提醒道:“小郡主小殿下两岁,豆蔻年华,正是该议亲的年纪。”
太子没有立时回应。
灯烛摇曳,衬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屋内沉寂片刻,只有晚风不时拍打着窗棂的声音。
半晌,太子道:“孤有分寸。”
心知太子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冬凌心下稍安。
这份安定刚冒出个芽尖,便听太子话锋一转,再度启口:“你倒是提醒孤了。”
冬凌:“?”
“她到了议亲的年岁,正该多出去瞧瞧。倘若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万一日后被人花言巧语哄骗了过去可怎么办。”太子越想越觉得有理,拨弄烛芯的动作不由慢下来,面色凝重。
“殿、殿下……”冬凌结舌,错愕不已。
他想提醒太子,小郡主的婚事自有南境王这位做父亲的操持,轮不到殿下横插一脚。又恐这话太直白,会惹得殿下不虞,思虑片刻,委婉道,“殿下,咱们此行来南境是有正事,恐怕无暇为小郡主相看佳婿。”
“孤知道。夫婿是要同她相守一辈子的,自然要看她喜欢,孤不会干涉,只是带着她出去长长见识,增增脾气。顺手而为,不费事。”
长见识可以理解,但――
“增脾气?”冬凌困惑。
“兴许是在府中闷得久了,她比幼年时温顺太多。”太子眉心轻蹙,想了片刻,认真道,“孤得想办法将她张牙舞爪的脾性养回来。”
“温顺些……不好吗?”
太子垂下眼,情绪不明地反问:“遭人欺负不思反击,只想着忍气吞声,这样的脾性你觉得好?”
这语气似乎藏了几分危险,莫名令人胆寒。
冬凌下意识有一种“若是他此刻附和一声,殿下立时便会让他亲自体验”的错觉。
当然,他压根儿也没想过附和。
于是忙不迭地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生怕太子再冒出些旁的“惊天动地”的想法,冬凌忙转回正题,愁眉不展地问:“南境王府的府卫高手如云,尤其是在破庙门前同阳起对峙的那位,打眼一瞧便知身手不俗。若是府卫始终尾随保护,咱们恐怕无法轻易脱身。”
冬凌的担忧不无道理。
小郡主是南境王的掌珠,出门时的排场,单看破庙相遇时便可见一斑。
小郡主既要尽地主之谊,陪着殿下逛街市,就意味着她必然同殿下形影不离。
也即是说,那些尾随保护小郡主的府卫同样也会对殿下十足关照。
这番安排,保护小郡主是足以滴水不漏了,但对他们而言,却着实有些棘手。
原想着住在南境王府既能给京里交代,又能借着南境王府远亲的名头掩人耳目自由出入。
谁料南境王拍拍衣角一走了之,反而使得他们原本预想的一箭双雕之便荡然无存……
冬凌唉声叹气地思索着转圜之策。
太子却八风不动,镇定自若地置好烛罩,漫不经心道:“见机行事,先观望几日。”
冬凌垂首应道:“是。”
*
日升月落,转眼便到了翌日。
天气晴好,清风徐徐,正宜出行。
洛之蘅和太子各自用过早膳,略作休整,便准备动身。
因着小郡主和府中的贵客双双前往街市,管家满面严肃,临出发前,拉着洛南和平夏半雪两位侍女郑重嘱咐,大到府卫保护,小至入口茶水,无微不至,面面俱到。
OO@@的声音不时传来。
落到冬凌耳中,听得他惊骇万分。
他自诩见多识广,殿下的挑剔在盛京一干高门子弟中已然是世所罕见,没想到,和南境王府的精细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远远不及。
冬凌边竖着耳朵听,边在震撼之余挑拣着细节记下,以便在日后伺候殿下时派上用场。
挑剔的太子殿下本人不知道冬凌心中所想,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看上去耐心十足。
洛之蘅眼观鼻鼻观心,更是见怪不怪。
厅堂之外,偌大的空地上,此刻已被随侍的府卫占满。
约莫是提前得了吩咐,素来被坚执锐的府卫均已卸下甲胄,身着不打眼的粗布衣衫,列队以待。
太子视线睃巡一周,最后落到洛之蘅身上:“他们就预备这幅样子跟着?”
洛之蘅颔首,又见太子面色不善,不解问:“不是说要乔装?”
“这幅模样装与不装有何分别?”太子抬抬下颌,示意洛之蘅朝外看。
府卫久经训练,不少是曾经上过战场的,即便身穿粗布衣衫,也遮掩不住他们眼中的凶光。
南境王府虽说规矩松散,可对府卫的训练却从未懈怠。他们立于院中,始终肩背挺直,一动不动。
诚然如太子所言,即便未着甲胄,却也同一般的平民百姓相差甚远。
这幅样子,散在人群中,也着实扎眼。
“阿兄所言极是。”洛之蘅微微点头,想了下道,“稍后我会提醒洛南。”
太子未置可否,抬眼觑向一侧。
洛之蘅循着视线望去。
正厅一角。
管家正对着三人耳提面命,其中男子着侍从服饰,五官端正,面上却无甚表情,看上去极为严肃。
“正和管家说话的便是洛南,掌府卫训练轮值。”洛之蘅言简意赅地介绍完,又道,“他今日和咱们一道出门。”
一道?
太子眉心蹙了蹙,侧眸看了眼听得入神、孤单一人的冬凌,又望向不远处阵势浩大的三人,最后定格在唇边含笑的洛之蘅身上,语调平静地问:“你准备带着三个人出门?”
“是。”洛之蘅微一点头。
太子蹙眉道:“人多惹眼。”
“我知道。”洛之蘅道。
太子脱口就要驳她:知道你还带这么多人?
刚一动嘴,声音还未出。
便见洛之蘅笑吟吟地望过来,含蓄道:“所以洛南今日是阿兄你的侍从。”
太子:“……”
第11章
太子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洛之蘅。
洛之蘅唇边依旧挂着合宜的浅笑,镇定自若。
一心二用的冬凌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不忍去关注接下来的场面。
殿下从小就颇有主见,平生最忌讳旁人对他的事情横加干涉,就连圣上都不例外。
小郡主不打一声招呼就给殿下安排了新的侍从,虽说是权宜之计,到底也犯了殿下的忌讳,少不得要招致殿下不悦。
更遑论,殿下本就想着要伺机摆脱南境王府的府卫去办事,但洛南形影不离地跟着,必然会打乱殿下已有的计划,他岂会高兴?
冬凌内心叹气连连,正为小郡主哀叹着,便听身前的殿下淡淡“嗯”了声。
嗯。
嗯?
冬凌一怔,殿下居然没有发怒,就这么认下了小郡主的安排?
洛之蘅显然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微愣之后,试探着问:“……阿兄这是同意了?”
太子轻轻撇着茶盏中的浮末,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不想我同意?”
说着,他不咸不淡地抬眸觑了眼,似乎有反口的架势。
洛之蘅反应极快,一锤定音道:“多谢阿兄体。”
分毫不给他出声的机会。
“急什么?”太子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道,“我没想反悔。”
洛之蘅:“……”
洛之蘅笑意如常。
可冬凌愣是从中看出几分“如果您不是太子,拳头已经落在您身上”的意味。
冬凌:“……”
*
管家交代完毕,一行人终于启程。
府卫得了洛南的嘱咐,各自敛去周身戾气,先行一步离府,在拥挤的人群中四散开来。
为免引人注目,洛南和冬凌充当车夫。
平夏和半雪陪同洛之蘅坐在车厢内。
太子落后一步,一进车厢,便泰然阖眼,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
众人不约而同的噤声不语。
洛之蘅本就是沉静的性子,鲜少主动挑起话头。
平夏和半雪见状,也颇为识趣地沉默下来,没有扰了对方清梦。
洛之蘅在这样的清净中怡然自得。
马车驶出南境王府门前的大街,一转弯,汇入热闹喧嚣的长街。
街市车水马龙,人流不息。沿街摊贩林立,叫卖声喧嚷嘈杂,高高低低地落在车厢中,不绝于耳。
即便如此,太子仍然姿态如常,好似未闻。
洛之蘅百无聊赖地放空思绪,视线无意识地游移着。
半晌,在相对而坐的太子身上落定。
似乎是不想引人注目,太子今日只穿了件翠色直身,衣服边缘绣有竹叶纹,纹理生动细腻,衬得他气质分外温雅。
马车挪动间,细碎的阳光透过小窗缝隙钻进来,在他面上活泼地跳跃着,像是给他的面庞蒙上层浅浅的金光。
洛之蘅辨不清他的五官,却不期然觉得,即便是没有昨日那般夸张尊贵的装扮,单只是普通衣着,也掩不住他周身矜贵。
从来不是锦绣美玉赋予他尊贵。
他所有的贵气都浸润在骨子里,流露在举手投足间,是任凭旁人如何努力也模仿不来的。
没来由的,洛之蘅想起在破庙中偶然相遇的男子。
若非……
失神间,骏马一声嘶鸣,紧接着,马车猛然停住。
众人的身形随之一晃。
洛之蘅只手扶着车厢壁稳住身形。
身旁的两个侍女忙唤:“郡主――”
洛之蘅微微摇头,抬手制止两人的询问,低声道:“我没事。”
对面的太子也被这一动静惊醒,睁开眼。
洛之蘅坐稳抬眸,正撞上他平静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将将醒转的倦意。
好像他只是单纯地闭上眼,却仍然对身边的种种了如指掌。
洛之蘅心头一颤,莫名生出被人一眼看穿的错觉。
冬凌扬声问:“方才是幼童忽然闯过去,公子和姑娘可还安好,没磕碰着吧?”
太子看了看对面的主仆三人,惜字如金地回道:“没有。”
话音落地,换了个姿势,再度阖眼。
洛之蘅:“……”
洛之蘅随之别开视线,再不敢如之前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一路无话。
洛南驾车,轻车熟路地在街市中穿行,最终在锦绣阁前停稳。
洛南提醒道:“姑娘,到地方了。”
洛之蘅双手叠放在膝上,稳稳坐着,没动。
太子睁眼略略一扫,率先离开车厢。
不多时,洛之蘅由侍女搀着,小心走下杌凳。
她戴了顶帏帽,薄纱一直垂到腰间,遮住她泰半身形。纱虽轻薄,到底遮挡视线,洛之蘅由侍女扶着,走得分外小心。
太子扫了眼,没出声。
一行人走进锦绣阁,立时有人上前来迎。
洛之蘅不常出府,但每逢裁衣之时,都要将宁川城内精于此道的掌柜请进府中。
她戴了帏帽遮住容颜,依然不妨碍掌柜的根据平夏和半雪猜出来人的身份。
掌柜的是聪明人,瞧见洛之蘅的装束,顿时明白她不想被人认出,于是道:“楼上有雅间,姑娘和这位――”她看着洛之蘅身侧眼生的男子,略一迟疑。
平夏适时道:“这是我们姑娘的表兄。”
掌柜的恍然,笑容满面地续道:“姑娘和公子请移步楼上。”
锦绣阁的名声在宁川城中数一数二。
虽说论时新锦衣,略逊于悦衣坊;论珠翠钗环,又不比玉翠庄精巧;论胭脂水粉,更比不上点妆阁细腻,但胜在门类齐全,花样繁多。
掌柜的边领着众人上楼,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店中的新品。
待步入雅间,笑着问:“姑娘可有看上的?”
她下意识便将郡主的表兄当作陪同之人。
洛之蘅莞尔,轻声道:“我是陪阿兄前来,店中若有新品,掌柜的只管向阿兄介绍便是。”
掌柜的见多识广,错愕之后,从善如流地望向太子,边介绍着店中新品,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神情,以便摸清他的喜好。
可惜,从始至终太子都是一副再淡然不过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