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只好悻悻敛回视线。
及至她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太子云淡风轻地道:“将你说的新品都拿过来瞧瞧。”
掌柜的微笑应“是”,离开雅间去安排。
半柱香过后,端着漆盘的女子鱼贯而入。盘中所置各不相同,不同材质的衣料,做工精巧的发冠和簪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众人眼中。
太子抬眼一一扫过,摆摆手道:“出去吧。”
似乎没有见过连看都不看便赶人走的场面,女子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洛之蘅瞧了眼,委婉道:“阿兄不再看看?”
太子侧眸觑了眼,没说话,却很给面子地起身,徘徊之后,语调平平道:“看完了,出去吧。”
洛之蘅:“……”
洛之蘅爱莫能助。
女子们只好讪讪离开。
等雅间的门关上,太子也没坐回去,居高临下地望向洛之蘅,问:“不走?”
洛之蘅微愣:“阿兄这就要回府?”
太子语气微凉:“这是白日。”
言下之意,不要做梦。
“……”
想也知道,太子的眼神定然更加不善,兴许还带着些微轻讽。
洛之蘅头一遭庆幸自己戴了帏帽,不用直视他的目光。
她定了定神,抬首迟疑问:“那阿兄这是想去……?”
太子定定看了她片刻,声无起伏地道:“方才送来的东西,成衣颜色寻常,绣制的图案丝线粗糙,花样没有新意。累丝发冠的接驳处凹凸不平,手艺平平。”
顿了下,道,“洛之蘅,你想让我用这些粗劣的东西?”
洛之蘅:“……”
洛之蘅试图辩驳:“阿兄――”
“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些吗?”太子不疾不徐地道,“是宁川匠人的手艺如此,还是你在糊弄我?”
隔着轻纱,洛之蘅仍旧能清晰地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衣裙上的目光。
她的衣裙向来是由悦衣坊的老师傅精雕细琢,寸寸打磨出来的。不论是用料还是绣工,都是一流。
显然宁川匠人的手艺不止于此。
锦衣坊作为深受宁川姑娘妇人青睐的铺面,做工手艺当然没有太子说得那般糟糕。但显而易见,这些东西仍旧入不了他的眼。
原想着锦衣坊品目繁多,足以让太子满载而归。
没想到他眼光这般毒辣,一眼便瞧出端倪。
洛之蘅心下微叹,沉默片刻,妥协问他:“旁的铺面大多专精一道,悦衣坊擅制衣,玉翠庄精冠饰,阿兄想去何处?”
“先往悦衣坊。”太子道。
有“先”就跑不了“后”。
洛之蘅打起精神,起身和太子一道朝外走。
四大坊阁皆坐落于这条街上。
因着名声遐迩,此街向来人满为患,驾车甚至不如步行快。
洛之蘅低声向太子解释了番,打算直接带着他徒步到悦衣坊。
太子无可无不可,颔首应了。
两人并肩踏出锦绣阁。
将走两步路,似乎想起什么,太子侧眸看了眼洛之蘅,淡淡道:“你等我片刻。”
不等洛之蘅反应,便带着冬凌折返回锦绣坊。
洛之蘅不明就里,也没追问,避开越发灼热的艳阳躲到阴影里,和平夏半雪一道等他回来。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人便从锦绣坊中出来。
太子手中依然空空如也,负手朝她走来。落后一步的冬凌执着一个锦盒,锦盒上绣着锦绣坊的纹样。
洛之蘅兴趣寥寥,略略看了眼便移开视线,带着太子往悦衣坊走去。
长街上人潮拥挤。
原本不觉得,一汇入人流,洛之蘅才后知后觉到意识到帏帽碍事。
帏帽被固定在发髻上,为免走动间被旁人不小心碰撞,只能分外注意,以免碰歪了帏帽,又连带着弄乱了发髻,以致不雅。
顾得上头顶的帏帽,难免手忙脚乱,疏忽了脚下的路。
洛之蘅一时不防,被脚下的横木绊住,仓促躲避间,又不慎踩到及足的裙摆,身形彻底摇晃起来,失控朝着地面直摔下去。
平夏和半雪眼明手快地伸手去抓,一人扑了空,另一人勉强抓到衣袖,却无济于事。
洛南被人挡在三步开外,更是没办法及时去救。
千钧一发之际。
洛之蘅就要紧紧闭上眼,抵御无可避免的痛楚之时,视线中忽然闯进一抹翠色的残影,紧接着,腰间倏地被手臂圈住。
下坠的姿态被人生生制止。
洛之蘅双脚离地,身上倏忽一轻,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然松开了手臂。
――正好提着她越过横木。
“……”洛之蘅心有余悸地低声道谢,“多谢阿兄相救。”
太子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朝着冬凌伸手,接过锦盒后递给洛之蘅。
洛之蘅微怔,下意识抬头望向他:“这是……”
“自己打开看。”太子握着锦盒又朝她递了递。
洛之蘅迟疑着接过。
锦盒内是折叠整齐的月白轻纱,她取出展开,轻纱洁净如新,纱面素净,只在不打眼的角落处绣了朵花瓣舒展的芙蓉图样,用浅色的丝线绣就,若非细看,几乎要与轻纱融为一体。
很有巧思。
――又恰与她的衣裙相衬。
第12章
街市上人流不息,三两成群的行人不时从她身侧穿过,带起阵阵微风,卷起她手中展开的面纱。
洛之蘅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手执轻纱立在原地,难得显出几分微怔。
“发什么愣?”太子朝不远处鲜有人经过的巷口处抬抬下巴,催促道,“还不快去换上。”
洛之蘅下意识应了声“好”,带着侍女往巷口去。
缓行片刻,终于在嘈杂的闹市中找回久违的冷静。
她身形一顿,返身走到太子身前,迎着他询问的视线,认真道:“多谢阿兄。”
“嗯。”太子满不在意地应了声,手掌朝外轻摆两下,道,“快些去换。”
看似是催促,可声音中却难寻不耐,反倒流露出几分听之任之的无可奈何。
帏帽下,洛之蘅不自知地弯了下唇角,福身之后抬步离开。
巷口在五步开外,位于两楼之间,只容瘦小的身板勉强能经,是以行人寥寥。又有树木遮挡,正能掩去身形。
半雪挡在巷口。
平夏手脚利索地帮着洛之蘅取下帏帽,双手灵巧地将她已有些散乱的发髻整理平齐。
洛之蘅半弯着身子,适时将面纱递给她。
平夏边帮她戴好面纱,边担忧问:“姑娘戴帏帽原是为了挡视线,面纱却只能遮面无法缚眼,万一……”
语到此处,平夏声音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却已然足够洛之蘅领会她的意思。
洛之蘅微垂下眸,低声道:“总不能一直跌跌撞撞地走路,换上吧。”
平夏不无遗憾地道:“若是照姑娘原本的安排,在锦绣阁消磨上一天,便也不会出现这种意外了。”
“无妨。”洛之蘅调整好心绪,不慌不忙地道,“好在宁川城识得我的人不多,轻易不会遇上熟人。”
平夏:“那崔公子呢?”
“我出门时便记牢他的衣装。出门在外,他总不能无故换身新衣出现。”洛之蘅不以为意。
况且,就算他换了身新衣,还有平夏和半雪在侧提醒,总不会出现差错。
见洛之蘅如此笃定,平夏也没再多言,利索地为她戴好面纱,跟在她身后出了暗巷。
另外三人仍在原地等候。
冬凌紧紧跟着太子,洛南离得远些,不时朝暗巷的方向张望,待见到三人的身影出现,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因着离得尚有些距离,半雪便毫无顾忌地絮叨起来:“……所以方才崔公子是特意回去为姑娘您准备面纱吗?如此细心,似乎也没有奴婢先前以为得那般难缠……”
平夏掩唇轻笑,故意逗她:“可王爷昨日才被崔公子给吓走。”
半雪声音一顿,忙改口,郑重点头道,“对,不能被他的小恩小惠蒙蔽。姑娘还是要小心应对,王爷不敢归府就是前车之鉴!”
再一停顿,违背着良心道,“若是崔公子当真是心善之人,合该主动提醒姑娘换下帏帽,而非等姑娘摔倒时才送上面纱。”
洛之蘅:“……”
大约深知自己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半雪微仰着头,满脸写着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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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戴帏帽是为了遮眼。若没有那一摔,崔公子一个男子贸然提及此事,她们定然齐齐婉拒。纵然没有婉拒,一个男子主动提及女子的贴身之物,也显得冒昧失礼。
先是出手相救,免去姑娘的摔倒之灾;再是适时送出面纱,崔公子此举已然很有风度,着实不该被如此苛责。
半雪备受良心的谴责。
半晌,她只手掩着脸,叹气道:“算了,一码归一码。在这桩事上,好歹能看出崔公子是个心善的好人。”
眼看就要靠近三人,洛之蘅和平夏莞尔,没再接腔。
冬凌似乎等得百无聊赖。
她们靠近时,正听到他好奇询问:“公子既然知道洛姑娘戴着帏帽不便走路,怎么不提前将面纱送给她,也免得她平白受惊。”
太子的声音紧随其后:“我也未曾想到。”
冬凌茫然:“公子没有想到什么?”
“没有想到她竟然当真如此笨手笨脚。”
冬凌:“……”
洛之蘅、平夏:“……”
半雪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奴婢方才说错话了,您千万别记在心上。”
崔公子他分明和心善二字半点儿也不搭边!
冬凌耳聪目明地捕捉到异样,心头一跳,循声转头,正看到小郡主带着平夏半雪站在不远处。
那个位置,正能将殿下方才的话尽收耳中。
冬凌迟滞地眨了下眼,思绪罕见地空白,脑海中空空一片。
明明身处闹市,几人之间却异常沉默。
所有的嘈杂声都仿佛渐行渐远,独留这一方寂静天地。
太子似有所觉,跟着转身。
洛之蘅站在他身前两步开外的位置,面上覆了层轻纱,遮住下半张脸。露出的双眸清澈分明,双眼弯似月牙,染着温雅的笑意。
太子的视线未曾逗留,识礼地撇开眼,声音平稳道:“走吧。”
分毫不在意因为他那句话引发的沉默氛围。
洛之蘅应了声,抬步跟上。
没了碍眼的帏帽,入目之处清晰分明,她走得极是稳当。
很快便到悦衣坊。
不同于锦绣阁财大气粗,悦衣坊只占了街尾的小半地方,装潢清隽雅致,讲究“简素”二字。
步入其中,各类布料整齐陈列,间或摆放着已经制好的成衣。
似乎怕搅扰了这份清寂,客人的说话声压得极低。
甚至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机杼声。
洛之蘅微微偏头,压低声音解释:“悦衣坊铺面不大,泰半的地方都给了师傅和绣娘做工,没有雅间。阿兄直接在此挑衣便是,若有入眼的,再叫掌柜。”
太子“嗯”了声,抬步走向陈列在外的布料和成衣。
洛之蘅犹豫片刻,也提步跟上,不时低声解释一二。
悦衣坊专注制衣,选料谨慎,用以织就锦缎的丝线皆是千挑万选。就连布料上的花纹也是精心绘制,半分不见俗套。
放眼整个南境,制衣织锦一道,无店能出其右。
太子显然也很是满意,认真挑选半晌,择出三匹锦缎。
洛之蘅问:“阿兄不再看看成衣?”
“不必。”太子言简意赅。
他语气坚定,洛之蘅便也没再劝,偏头递给平夏一个眼神。
平夏心领神会,转身去将掌柜的请了来。
锦缎制衣要由掌柜的询问需求后安排人手。
太子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的要求,制成何种衣裳,衣裳何处刺绣,绣何种纹样,他都一一道来。
洛之蘅一听他的繁复要求立时便觉不妥。
她大半衣裳都是悦衣坊所制,常年和悦衣坊的掌柜的打交道,深知他的性情。
太子的吹毛求疵于别家店而言,或许会是大麻烦。
可却正中眼前这位掌柜的下怀。
果不其然,掌柜的流露出幸遇知音的激动神情,对着太子出口的挑剔要求连连点头,甚至还凭借着自己多年制衣的眼光补充一二。
细致到了极点。
两人对制衣的严格要求如出一辙,相谈甚欢。
听到最后,果然如洛之蘅所料,掌柜的决定亲自动手制作这位新晋知音的衣裳。
洛之蘅:“……”
二人一拍即合,掌柜的抱着绸缎兴冲冲地跑回后院,准备给他量身。
他一离开,洛之蘅终于寻到说话的时机,委婉提醒:“阿兄,王掌柜制衣的手艺出众,却要求极高。将衣裳交给他,恐怕短时间内做不出来。”
“无妨。”太子不以为意地道,“我不急着穿。”
洛之蘅:“……”
这哪里是急不急着穿的事儿?
她沉默片刻,只好提示得再明显些:“照王掌柜的习惯,三件衣裳少说也要做三个月,届时悦衣坊恐怕没办法将衣裳送到盛京。”
“为何要送到盛京?”太子的视线终于从陈放的绸缎上移开,不解地望向洛之蘅。
洛之蘅:“……”
洛之蘅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还不知太子准备在南境停留多长时间。
听他这句话的意思,莫非要待三个月?
他堂堂一国储君,圣上居然能容忍他不顾朝政,在外玩物丧志三月有余?
洛之蘅心下震惊,眼神复杂地望着太子,久久没有出声。
太子定睛望她片刻,似有所觉,轻笑一声,懒散启声:“我早先便说过,要在府上叨扰一段时日。”
他着重强调了“一段”二字。
洛之蘅继续沉默:“……”
确实也从未想过,旁人说的一段是谦词,到他这里全是实话。
太子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道:“所以你寻个时间还是要给叔伯传话,叫他住累了大营便回府歇着,不用怕我再和他耍心眼。”
“……”洛之蘅笑容微滞,勉强镇定道,“阿兄这是说的哪里话,阿爹军务繁忙,本也就――”
太子懒得听这些冠冕堂皇的托辞,厌厌摆了下手。
洛之蘅默默咽下“本也就不常在府里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