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受到的冲击太大,明明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太子却难得思绪迟滞,硬是追根究底地问道:“有妻室如何,没有妻室……又如何?”
洛之蘅狐疑地觑他一眼,望见他神情莫名有些恍惚,想到自己有求于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得再明白些:“有妻室便当作萍水相逢。若是没有妻室,便请阿爹掌眼,看看能否深交。”
她虽然用了“深交”一词,但这话中的意思,几乎不用思考便能明白。
太子眼神透露出些许茫然,动了动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脑海中一片空白,罕见词穷。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何不让叔伯帮你去寻?”
闻言,洛之蘅清了清嗓音,含蓄笑道:“总要让小女见之欢喜,才能望阿爹跟前儿带。”
太子嘴唇翕动:“……是这个理儿。”
洛之蘅笑望着他,满怀期待地询问:“所以殿下是答应帮小女寻人了?”
“……”沉默片刻,太子不情不愿地点头,“孤帮你。”
不自己寻自己,难道让她去求别人,然后发现她一直苦心寻找的人就在身边吗?
那样的场面,想想都觉得窒息。
太子似乎已经深受其害,下意识抬手抚向心口。
手臂悬至半空,后知后觉地想起洛之蘅就在眼前,于是硬生生地转了个弯,捧起碗食不知味地喝起汤。
洛之蘅感激不已地道谢。
太子僵硬地摆摆手,状似不以为然地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两人各怀心思地用完后半程晚膳。
作别之时。
太子垂眸看着福身告辞的洛之蘅,在她即将转身之际,忽然道:“洛之蘅。”
洛之蘅笑问:“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权衡再三,终是忍不住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
洛之蘅不解其意,困惑地觑他一眼,不明就里却仍是再度福身:“小女明白。”
太子见她露出受教的神情,有些沧桑地开口:“你若是明白,就不该大费周章地去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不该为了区区一个男子低头求人。”
区区一个男子本人兀自压下心中的连声叹息,深藏功与名。
“多谢殿下指教。”洛之蘅轻笑道。
太子以为自己的劝告起了作用,下意识松口气之时,忽然听到洛之蘅话音一转,又道:“不过殿下放心,放眼南境,能让我阿爹忌惮之人寥寥无几。有他为我做主,没有人胆敢欺我。”
“……”太子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间。
这话说得倒也是实情。
南境王坐镇南境,备受皇帝礼遇,在南境百姓心中又威望甚高。他放在心尖千娇万宠的掌珠,任谁都要掂量再三。
可他偏偏不在此列。
可南境王偏偏已经脚底抹油,亲手把他的掌珠送往“虎口”。
一时之间,太子心绪复杂。
一无所知的洛之蘅告辞之后转身离去,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似乎是良知使然,他望着南境王府的夜色,都觉得天真单纯。
太子:“……”
太子轻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转身离开。
*
冬凌正整理着太子的书卷,听到O@的脚步声,忙去开门。
“殿下……”他打开门行礼问安,刚一抬头,就见太子神情恍惚地飘进房中,仿佛受了极大的冲击。
还从未见过殿下面上露出这种神情。
冬凌担忧地又唤一声:“殿下?”
太子没有理会他询问的神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太子终于说出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
“孤果真是魅力无边。”
太子如是感概。
冬凌:“……”
顿了一下,又缓缓蹙起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
“她怎能如此轻信于人?”
冬凌:“?”
第16章
冬凌原本还在惊讶。
殿下甚为爱重自己的相貌不假,但据以往的经验,只有坐在铜镜前端详已久时,殿下才会有感而发,冷不丁地冒出赞扬自己容貌的话,从不会如今日这般无缘无故地感慨。
念头还没落定,又听到太子的另外一句话,冬凌霎时间醍醐灌顶:
殿下出门到现在只是去了一趟膳厅,话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谨慎起见,冬凌还是试探着问:“殿下是说……小郡主?”
太子脑海中仍萦绕着方才在膳厅的种种,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冬凌暗忖:果不其然。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冬凌抬眼看着殿下好整以的姿态,不免在心中暗叹一声。
殿下心思如海,过往十数年,始终都对自己的私事三缄其口。
但到了南境,尤其是住到南境王府以来,过往的成规惯例全然被打破,不仅放任他去探听,甚至心血来潮时还会主动相告。
放在旁的主仆身上,这无疑代表着主子的信任,下属听到定然倍感自豪。
然而在殿下这里,从来没有不需要代价的消息。不知道则已,一旦知道,就意味着必然要为这桩事出谋划策。哪怕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总之逃脱不掉。
倘若是朝堂政务,是他为殿下分忧的职责所在,自然无有不应。
偏偏是他也不甚熟悉的感情之事。
他不清楚殿下同小郡主之间的详细过往,更拿捏不准殿下对小郡主的态度。两眼一抹黑的情形下,尤觉棘手。
偏巧阳起因为三月廿日的冒失被殿下赶去别院。如今殿下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伺候,他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这一瞬间,冬凌开始羡慕起在别院一无所知的阳起。
冬凌揣好翻涌的心绪,稳住声音,看向神情变幻莫定的太子,尽职尽责地打听:“小郡主是轻信了何人?可用属下去查一查那人的背景?”
“轻信了三月廿日在破庙偶然遇见的那位公子。”太子轻叹一声,目露愁绪。
三月廿日。
冬凌一愣,那不就是――
太子指指自己,点头道:“是孤。”
冬凌:“……”
冬凌失语已极:难怪殿下一进门就开始感慨自己的魅力。
念头一转,又着实不明白这桩事为何让殿下满面愁容。
冬凌由衷道:“小郡主愿意相信殿下,不是好事吗?”
太子声音沉重:“她不知道那个人是孤。”
说完一顿,又将晚膳时的情形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他。
冬凌了然:小郡主不知道那个人是殿下,却对甚至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神秘公子信任有加,在殿下心中,这和小郡主轻信了陌生人没有两样。
但是――
何至于此啊!
冬凌大为不解。
旁人不知道便也作罢,殿下明明知道小郡主念念不忘的神秘公子就是自己,又何须为着此事耿耿于怀?
冬凌猜不透太子的用意,也不纠结,只朝他确认起另一桩事:“殿下是不希望小郡主知道那日在破庙的人就是您?”
太子“嗯”了声。
冬凌记下此事,顺势说了句:“其实让小郡主知道也无妨。”
太子抬眼望过去,示意他说下去。
冬凌理了理思绪,条分缕析地解释:“一则您当时隐瞒身份是摸不清南境王府的底细。如今大患已除,小郡主又是分外知礼的人,就算叫她知道了殿下提前抵达,也不会妨碍大局。二则――”
顿了顿,冬凌认真续道,“二则殿下正到了择选太子妃的年岁。这两年您因为此事与圣上僵持不下,此番回京,不论您愿意与否,迎娶太子妃的事都必然要提上日程。您同小郡主之间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小郡主又并非对您无意。不论是从情感,还是从家世,这桩姻亲都称得上天赐良缘。您大可以趁此机会同小郡主好生培养感情,然后奏请圣上赐婚。如此一来,回京之后也不必再因为成亲之事头疼。”
还有一些话冬凌没有诉之于口。
但二人都心照不宣。
太子虽然是命定的储君,但当今朝上并非只有他一个皇子。
太子之位被人虎视眈眈,所以太子妃的人选就必须慎之又慎。原本这桩事早就该提上日程,偏偏殿下于此事上兴致缺缺,一直拖延到如今。
盛京贵女入不了他的眼,难得有一位殿下不排斥的女子,当然要及早抓住。
殿下对小郡主尤为珍视,先前摸不清小郡主的心意,他不敢轻易提及。如今小郡主既然有意,可谓是天赐良机,怎能轻易错过?
南境王平南越有功,这些年来,虽然不掌军权,但在百姓间的威望仍然不减当年。
小郡主身为南境王唯一的女儿,娶了她,就意味着将南境尽收囊中。
利益不可谓不大。
既能获利,又能解决终身大事,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岂能轻言放过?
太子沉默下来。
屋中的原本还算轻快的氛围陡然一变,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心跳声都清晰分明。
冬凌泰然自若地静待着。
牵扯到终身大事,殿下需要时间认真考虑,这并不奇怪。
况且,以殿下的睿智,定然能看出娶小郡主背后的无穷利益,不论思索多长时间,他都绝不会放弃这桩有利可图的婚事。
冬凌十分肯定。
夜风似起,门窗被风吹着,发出O@的嘎吱声。
房间内,燃烧正旺的烛火无声跳跃着。
不知过了多时,太子终于缓缓出声:“她值得最好的夫家。”
成了。
冬凌心中一喜,天底下哪还有比皇室更尊贵的夫家?
笑容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
就听太子缓声续道:“东宫不是个好去处。”
“?”
冬凌神情一僵,失声道:“殿下?!”
太子微垂着眼,神情半藏在夜色里,晦暗不明,令人轻易不能分辨。
他抬抬手,制止冬凌的劝慰。
良久,慢慢道:“叔伯多年爱护,佑她无忧无虑地长至如今。孤不能、也不会带她卷入世俗的是是非非。盛京的尔虞我诈,不适合她。”
冬凌望着太子无波无澜的神情,欲言又止:“……若是如此,殿下日后朝夕相对的太子妃,恐不能如小郡主一般合您的心意。”
“人生在世,有得到,就必然有舍弃。”
太子一字一顿地道,“这个道理,孤很早就明白了。”
冬凌哑口无言。
*
另一边。
洛之蘅主仆三人也在讨论同一桩事。
她膳后沐身完毕,半雪和平夏各自拿着绸巾替她绞干湿发。
洛之蘅的头发稠密,因为被水浸润,湿漉漉地搭在背后,服帖地垂至腰间。
长发绞干要费些时候,三人各自忙碌着,洛之蘅随口就说起了晚膳时发生的事。
平夏心里还念着郡主下午时怅然不已的模样,面上愁容未散。
彼时半雪没在洛之蘅身边伺候,不知道详情。
听得津津有味之余,好奇问道:“那郡主可试探出结果了?崔公子是那日在破庙的神秘公子吗?”
洛之蘅摇头:“不是他。”
半雪轻吁口气,满脸庆幸。
三人都在铜镜前,洛之蘅目光平直,轻而易举地从铜镜中捕捉到半雪瞬间松了口气的神情,颇觉好笑道:“崔公子不是他,你怎的如此高兴?”
半雪理所当然地道:“崔公子是王爷的贵客,郡主本就对他礼敬有加,倘若他是您心心念念的那位妙音公子,依您的性格,定然对他愈发宽容。崔公子性情好倒也罢了,偏偏他难应付得紧。万一您一时不慎,被他的声音蛊惑以至卸了心防,很容易吃亏的。王爷就是您的前车之鉴!”
半雪说着,神情愈发警惕,生怕洛之蘅在太子面前栽跟头。
“哪有那么夸张。”洛之蘅不以为意地笑笑,想了想,还是决定替太子美言一二,“崔公子……还算是好说话。我请他帮忙去找那位公子,他答应得很痛快。”
半雪义正言辞道:“答应得痛快有什么用,动动嘴的功夫而已,得真正用心帮您寻人才做数!”
洛之蘅:“……”
倒也是。
平夏一点儿也不似半雪乐观,忧心忡忡地问:“郡主当真对那位神秘公子有意?”
“半真半假罢了。”洛之蘅漫不经心地道,“喜欢他的声音是真,至于人,也不一定非得要见。”
平夏终于松口气,幸好郡主不是当真心仪那位公子。
不然单凭着郡主模糊的记忆去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万一找不到,郡主又免不了失望。
如今这样正好。
半雪没有想得那么深远,听见洛之蘅的话,好奇问:“郡主既然不一定非得见到那位公子,何必要请崔公子帮您寻人?”
“我总要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洛之蘅高深莫测地道。
半雪愈发困惑:“奴婢不懂。”
平夏在一旁笑着解释:“听说崔公子还未娶亲。”
半雪眨眨眼,似乎摸着些头绪。
洛之蘅莞尔,耐心解释道:“崔公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王府。我既答应阿爹会好生待客,自然不能言而无信。但朝夕相对难免有隐患,我提前暗示他自己已有心仪之人,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洛之蘅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
她父母容色皆出众,因而有幸得了一幅好相貌。虽然没有南境百姓口口相传得那般夸张,在同龄人中也从不逊色。
这两日同太子相处下来,她虽不能摸准太子的心思,却也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太子并非逆来顺受之人。
是以阿爹先前所说的“太子家中之人已经在给他相看妻子”的话便有待商榷。
若是她没有走眼,依照太子的性情,倘若家中之人为他择选的太子妃不合心意,他定然会想尽办法推脱。
如此一来,尚无婚约在身,又整日同太子朝夕相处的她便无法如阿爹以为的那般高枕无忧。
她对皇室毫无兴趣。
必须要保证自己婚事的绝对自主。
所幸太子在男女之事上还算守礼。
暗示他自己已然心有所属,虽然做不到十足把握,却也大差不离。
太子明察秋毫,不好糊弄。这是她思前想后,唯一能起到一时之效的办法了。
毕竟她确然对那位公子的声音心驰神往,不算说谎,也就不怕太子能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