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一半,方才还黯然神伤的南境王一扫颓色,动作迅疾地从她身边跑过。丢下一句“爹已经同洛南交代好了,他会好生看着王府。你陪殿下在家里好好玩儿,不要出门。等殿下快回京的时候,爹立马回来”,然后一溜烟没了踪影。
洛之蘅:“……”
大意了。
*
另一边。
太子越想越觉得气闷。
他今日特意早起了一个时辰,再加上空出来的一个时辰,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梳洗装扮,力求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和最为光华夺目的外表出现在南境王府,来满足故人想要大饱眼福的愿望。
结果呢?
她忘了。
她居然忘了!
太子冷哼一声,不悦地挥手一拍。
寝居内顿时响起“砰”的击打声。
冬凌心口一跳,望过来才发现,是太子将铜镜按了下来。
被按下的铜镜镜面贴着桌案,完全失去了鉴人的作用。
如此罕见的举动,令冬凌惊讶不已。
在他的印象中,殿下再如何恼怒,也不会将怒火发泄在铜镜上。
东宫里的铜镜可以说是除开殿下以外,最为珍贵的物什,每日都由专人打理清洁,生怕落上的尘埃碍眼,耽误了殿下整理仪容。
可今日。
殿下居然如此粗鲁地对待他最为珍视的物件!
罕见都不足以形容冬凌的震惊。
这分明比天降红雨还要稀奇。
开天辟地头一遭!
冬凌思绪飞快转动,思索着太子此举的缘由。他觑了眼浑身散发着不悦气息的太子,试探着问:“……殿下,同小郡主是旧识?”
“嗯。”太子抱臂,不情不愿地发出一句单音。
得到肯定答复的冬凌恍然大悟。
那便能说得通了。
郡主和殿下是旧识,可看小郡主今日的举止神态,分明是将殿下忘了个干净。
冬凌又想起破庙相逢那日,殿下对小郡主车驾的长久凝视,以及昨日反常的吩咐,霎时在心里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殿下煞费苦心地穿戴打扮,寻出了压箱底的玉簪,裹上鲜少上身的锦衣,又特意拿上了他最看不上眼的折扇装饰,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地来到南境王府,破天荒地敛了脾性,企图给故人一个惊喜。结果喜没见着,反倒是自己平白受了场惊吓。
啧。
白费了一番功夫。
难怪殿下如此生气,连爱不释手的铜镜都成了迁怒的对象。
冬凌搜肠刮肚地思索着安慰之词,欲言又止地望向太子的侧影。
太子似有所觉,缓缓转身,微眯起眼:“你有话要说?”
平静中又带了不容忽视的危险。
冬凌心神一震,忙不迭地挥散脑海中大逆不道的想法。
笑话,殿下这般孤高莫测的城府,岂会需要他苍白的拙劣安抚?
他正准备摇头否认。
便听太子不咸不淡地续道:“如若不是良策妙计,就不要出声。”
冬凌话到嘴边,忽然一顿。
……也就是说,是良策妙计,就可以出声?
至于是哪一方面的良计妙策,在眼下的情景中,显然不言而喻。
冬凌素来奔流不息的思绪,仿佛结了层冰霜,罕见地停滞片刻。
他不无震惊地想着,殿下居然对南境王的小郡主如此看重?
被她轻慢忽视,气恼至此,竟然还念着过往的情分,想法设法地要唤醒小郡主沉睡的记忆!
不同于阳起武艺高强却缺心少肺,他向来都是殿下身边智谋最为出众的侍从。
合格的侍从,自然要学会切合时宜地为殿下分忧解难。
冬凌很快抛开杂念,斟酌着问:“殿下和小郡主相处的那段时日,可曾共同经历过令人不易忘怀的事情?”
人的脑海再奇妙不过,但凡有过难以忘怀的记忆,哪怕经年日久有所淡忘,也能在熟悉的情景中渐渐清晰。
他无意去窥探殿下的过往。
只是他和阳起是在殿下六岁那年进到东宫伺候,从那至今,殿下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有关小郡主的片言只字。
那些更早的过往他无从得知,若要出谋划策,只能冒昧地询问殿下。
重现幼年时的场景不难,殿下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眼下唯一让他忧心的,是殿下和小郡主从未经历过印象深刻的事情。
毕竟两个稚童在一起,除了玩闹的琐碎日常,很难留下重大且值得铭记的回忆。
那可就不妙了。
但是万一呢。
冬凌满怀期待地望着太子,心存侥幸地想着。
“不易忘怀的事情啊……”
太子略略偏头,回忆片刻,含蓄出声,“她曾为孤的美貌折服,赞叹不已。”
冬凌:“……”
很好,是殿下的风格。
方才设想的计策惨淡落空,冬凌几度张嘴无言。
总不能告诉殿下“郡主没有想起您,是因为您还不够貌美”吧?
他想起殿下今晨因着一缕头发丝,吹毛求疵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情形,在心底狠狠打了个冷颤。
这个时候,他无比思念被殿下赶去别院居住的阳起。
毕竟那人对殿下梳洗时,直白坦荡又言之有物的赞美,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企及。
就在他沉默的瞬间,太子似乎受他启发,重新放置好铜镜。
冬凌警铃大作,还没来得及出声。
太子已然对着铜镜反复端详,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语道:“一定是孤容色略逊一筹,没能如幼时一般震慑住她……”
说着,神情肃重地仔细观察起来。
“……”
冬凌张口结舌,想出声制止,又见殿下郑重万分。犹豫半晌,终是悻悻住了嘴。
他安详地想着:
殿下高兴就好。
第07章
洛之蘅在原地足足愣了半晌,直到南境王跑得连影子都摸不着,才不得不相信:
――她的阿爹,素来疼她入骨的南境王,为了逃离王府,居然不惜在她面前故意示弱,来博得她的心软。
一时之间,洛之蘅不知是该心疼被阿爹欺瞒的自己,还是该心疼被太子吓到落荒而逃的阿爹。
她无奈地叹了声气,理了理思绪,打起精神回到寝居。
两个侍女在院中各自忙碌,见她回来,齐齐将她迎进屋。
“郡主怎么这时回来了?”
午后阳光正烈,尽管尚未入夏,但洛之蘅一路走来,仍旧沁出一层薄汗。平夏拧干湿帕的水,边小心地帮着她拭汗,边不解问,“管家不是说郡主要同崔公子鉴茶?”
太子是微服来到南境,他有意隐瞒,南境王和洛之蘅自然不会将他的身份传扬得人尽皆知。
即便是她的贴身侍女,为免节外生枝,也一并瞒下,只说远客是王爷至交家的小辈,姓崔,来南境出游,要在王府住上一段时日。
洛之蘅正捧着杯盏喝水,没空作答。
半雪笑着猜测:“郡主一大早就被来来往往搬行李的动静吵醒,又忙碌了大半天,眼瞅着倦怠不已。王爷向来心疼郡主,哪会忍心一直把她拘在花厅,定然是放郡主回来早早歇息了。”
“……”
洛之蘅喝水的间隙,眼神复杂地朝半雪望过去。
半雪一顿:“奴婢可是猜错了?”
“阿爹逃了。”洛之蘅语调沉重。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洛之蘅搁下杯盏,言简意赅地将原委叙述出来。
她语调轻缓,听上去无波无澜,显得很平静。
两个侍女却心绪起伏。
随着洛之蘅的讲述,神情从起初的好奇到半信半疑,再到面对如山铁证无法辩驳的震惊……
五彩纷呈,复杂极了。
半雪难以置信地低喃:“……王爷居然真的抛下小郡主溜之大吉!”
平夏也难掩惊讶,发自内心地问:“崔公子的性子,原来这般刁钻促狭?”
明明早间远远一瞧,是位丰神俊朗、玉树琼枝的翩翩公子……
“以貌取人,其弊甚矣。”洛之蘅轻叹着作结。
诚如半雪所言,她今日醒转得早,虽然只在府中游走,但太子踏入府中短短两个时辰,她始终提心吊胆,又几经波折。折腾下来,愈发的心神俱疲。
略说了会儿话,便觉得倦意上涌,精力不济。
两个侍女服侍她到内间午歇。
半雪瞧着她的倦容,心疼不已地道:“崔公子到咱们府上才两个时辰,王爷就招架不住逃了,郡主也累得不轻。往后就您一个人,如何能应付得来?郡主就不能学学王爷,也一走了之?偌大的南境王府仆从无数,伺候崔公子一个人,也不算怠慢了。哪能让您千金贵体,日日围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公子打转。”
区区南境王郡主,如何能同万金之躯的储君殿下相提并论。
这话不足为旁人道,洛之蘅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避重就轻地道:“毕竟是阿爹至交家的小辈,初次登门,总要尽到地主之谊,不妨事的。”
半雪嘴唇翕动,还要再劝。
平夏急忙按住她的手背,朝她摇头。
半雪只好止声。
“郡主,”平夏忧心忡忡地问,“这位崔公子打算在府上住多久?”
洛之蘅一愣,这倒是问住她了。
先前阿爹只是说来人是太子,至于因何而来,留宿多久,一概没有提及。
想了片刻,洛之蘅摇头道:“等过两日空闲下来,让管家去大营问问阿爹。”
原还期待着崔公子只是小住些时日,早早地走了,郡主和王爷也不必日日如临大敌。
可如今王爷没有明说借住的时日,崔公子又携带着车载斗量的行李……
种种迹象,分明是要长住的架势。
平夏担忧得眉心都要蹙成“川”字。
洛之蘅反倒是不甚担忧,储君习天下事,肩挑社稷百姓,哪能在南境王府的方寸之地久留。
她轻笑着安抚:“不必担忧,他应当不会久留。”
平夏和半雪对视一眼,勉强笑了笑,没再出言。
洛之蘅睡了大约一刻钟,养足精神就起身,并不贪睡。
太子一行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就算要陪他游玩,也不急于一时。
她没有去打扰,太子亦没有派人来请她。
洛之蘅于是乐得清闲,寻出本佛经开始抄录,权当养心性。
她做起事来一向专注,很快便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习字中。
及近黄昏,绸缎般的晚霞悬在天际,给素净的宣纸蒙上层若有似无的烟色。洛之蘅这才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问:“几时了?”
“申时末。”半雪替她收着纸笔,问,“郡主是要现在用膳,还是再等等?”
“时辰不早了,吩咐膳房摆膳吧。”洛之蘅起身往内间走,准备换件衣裳,又提醒道,“记得让人将崔公子请到膳厅。”
听到将自家郡主害得神思俱疲的罪魁祸首,半雪面上的笑意顿时收起,耷拉着眉眼。
洛之蘅哪能不知道,半雪是在为她鸣不平。
只是这毕竟是太子远道而来的第一日,避而不见,全然不是南境王府的待客之道。
这般想着,她提醒道:“去吧,别怠慢了客人。”
半雪不情不愿地“喔”了声。
*
洛之蘅和太子几乎同时抵达膳厅。
两人前后脚进门坐定,洛之蘅客气地请太子执筷先动。
太子视线睃寻一圈,问:“叔伯呢?”
“大营军务繁杂,副将来请,阿爹抽不开身,便先回了大营。”
太子了然地颔首,神色不改,不知道信没信她的托辞。
洛之蘅想抬眼去打量他的神情,想起他们二人午后的争执便是因着她没忍住多看的那几眼,顿时心生踟蹰。
权衡片刻,还是忍下了探究的想法。
总归阿爹确然是去了大营,太子纵然再神通广大,也不能亲自跑到大营,将阿爹案头的军务一桩桩地检查一遍。
信与不信都没有大碍,她何必再去给人留下话柄。
洛之蘅心中稍安,默不作声地陪同太子用膳。
南境王府不重规矩并非是虚言。
从古至今,世家府第用膳时多有侍人随侍,以便及时伺候。
但南境王行伍出身,不兴这套。洛之蘅虽然食用精贵,同仆从相处起来却随和,更加不需要人伺候用膳。
是以膳厅中没了南境王从中调和的絮叨声音,安静到筷著击碰的声音都仿佛惊雷炸响。
这样落针可闻的气氛里,连呼吸似乎都不敢大声。
洛之蘅筑起十二分的警惕,谨慎地减少同太子四目相对的情形,克制着自己不去朝他看。
大约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处,她进膳的动作极为迟缓。佳肴入口,却食之无味。
“洛之蘅。”
静寂的氛围被一声轻唤打断。
洛之蘅下意识抬首,垂着眼问:“殿下有何吩咐?”
人前“阿兄”,人后“殿下”。
太子心下冷哼,却也没在此时计较她的刻意疏离,只声音平平地问:“孤是长得丑绝人寰,不堪入目吗?”
洛之蘅不明就里,却还是诚实摇头:“殿下风姿卓越,鲜有人及。”
“是无人能及。”太子认真纠正。
洛之蘅:“……”
不过太子此番挑起话题的目的不在于此,他没有纠缠,开门见山地问:“孤既然不丑,那你为何一个晚上都不看孤?”
洛之蘅愕然抬头。
正对面的太子早已搁下筷著,低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幽深如墨,蕴着她瞧不懂的情绪。他一只手闲闲搭着扶手,好看的眉目中流露出些许不悦。
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
洛之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午间时多看了他几眼,就此引发争执;晚间时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不去看他,居然还要遭质问。
她是修身养性久了,以至于和时下的风尚脱节了吗?
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难相处?
太子定睛瞅着她,满脸写着“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势要从她这里要一个答案。
洛之蘅忍了几忍。
没忍住。
她牵了牵唇角,笑意寥寥,礼貌出声:“小女以为,少看殿下几眼,便不会再度冒犯殿下,以至惹您不悦。”
太子沉默片刻:“你在为午间的事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