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切都会变好。
那个骤然闯入她生活中的故友,本就是上天恩赐给她,一场绮丽璀璨的梦。
再美好的梦境,都有醒来的那天。就像潮涨潮落,花开花谢,万物都不能抵抗的法则,她又如何能幸免?
谁知,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本该走远的人,再度闯进她的视线。
目睹她所有的脆弱和留恋。
证据明晃晃地摆在手边,哪有她辩解的余地?
“……既然舍不得,为何不来找我?”太子语调缓慢,“从平川,到宁川,我一直在等。”
洛之蘅张张嘴,嗫嚅着问:“……等什么?”
“等你来找我。”
太子屈指去勾她的下颌,没用什么力道,但洛之蘅仿佛失了浑身的力气,只呆愣愣地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撞进他貌似平静却难掩悲伤的眼神。
“洛之蘅,你知道吗,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他目光深邃,黢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恍惚失神的影子。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对那位妙音公子一见钟情,非君不嫁,仿佛自己对他有多情深似海似的。”太子与她四目相对,低低道,“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对我有意。”
“我……”洛之蘅欲盖弥彰般,想要移开视线。
太子却轻捏着她的下颌:“心虚了吗?”
洛之蘅顿时一僵。
“你看,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我?”
洛之蘅泪盈于睫。
太子取出丝帕,动作轻柔地去拭她的眼泪。
“我三月来到南境,如今是冬月。这一年几乎都和你朝夕相对,对你的性情不说了解透彻,也能摸到七八分。”太子边给她擦眼泪,边缓缓道,“我曾经以为,你是因着长大知事,才活成了同其他贵女别无二致的性情,足不出户,只通琴棋书画、只知莳花弄草。后来才发现,是我错了。
“高门贵女精通的琴棋书画,你有过之无不及;她们不屑一顾的杏林之术,你却视若珍宝。
“医道不比其他,纵然天赋再卓绝的人,都不可能一步登天。你只和章老太医学了不足一月,医术却精湛得连他都啧啧称叹,甚至能够直接充当军医。若曾经没有下过苦功,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你明明心有广阔天地,却甘愿自困王府,总要旁人推一步,才犹豫着进一步,仿佛顾虑重重。我曾百思不得其解,但你不愿意说,我便也未曾罔顾你的意愿深查。”
话至此处,太子顿了顿,克制住翻涌而上的情绪,“但是,我没想到,这种顾虑,竟然叫你在面对感情之事时都如此遮遮掩掩,口是心非。这几天,我左思右想,甚至想过干脆去问叔伯。”
洛之蘅眼中掠过一抹惊慌,眼睫不住颤了颤。
“我没去。我想听你亲口说。”太子声音克制,“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让你行事畏缩不前,让你对我望而却步。”
“洛之蘅,你总要给我一个答案。即便还要拒绝我,总要让我……死得明白。”
他的语气几乎是有些哀求了。
洛之蘅心神俱震:“我……”
刚发出一个单音,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无力地栽倒向前。
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惊慌地唤她的名字。
*
再醒来,意识回笼,洛之蘅下意识地偏头睃巡。
“郡主醒了?!”半雪惊喜道。
紧接着,薄帘被匆匆掀开,洛之蘅隐隐期待着什么,瞧清来人后眼神一暗。
平夏一无所觉,小心翼翼地捧着盏茶过来:“温水正宜入口,郡主快抿些润润嗓。”
洛之蘅借着半雪的力道坐起身,凑着杯口啜饮些许,勉强缓解了喉间干涩:“……我这是怎么了?”
平夏:“大夫说,郡主是连日未能休息好,以致气血两亏,又因情绪起伏太大,一时气血不畅,这才昏倒。”
“无碍。”洛之蘅了然道,“好生养两日即可。”
半雪本就憋着口气,瞧见洛之蘅一副不把自己身体放在眼中的模样,忍不住道:“郡主还说呢,奴婢和平夏瞧见郡主昏倒着被人抱回来,魂都要吓没了……”
洛之蘅听到自己问:“……他人呢?”
半雪还在茫然:“什么人?”
平夏已经心领神会地解释:“殿下听大夫说郡主已无大碍后便不见踪影。想来是担心追不上先行军,这才不辞而别。”
“……嗯。”
无力感潮水般袭来,洛之蘅阖上眼,不欲多言。
平夏拉着半雪识趣退开。
午膳时,洛之蘅食欲不振,草草用了几口,丢下句:“我去小佛堂,不用跟了。”
长明灯摇曳不止。
洛之蘅跪在蒲团上,看着正中央的灵位,捂着心口,失神道:“阿娘,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见到他会欢欣雀跃,拒绝他会心如刀绞,想他来会满怀期待,期望落空……会觉得心口缺了一角,钝钝地疼。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待她以至诚,护她以尽心。
他为她辟天地,扶她上青云。
沃土尚怜残花意,她又非铁石心肠,焉能无动于衷?
那些不经意的怦然心疼散落在点滴相处时,偏偏她不愿去想,不愿去看。
她以为,只要拒绝了太子的表意,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可喜欢就是喜欢。
从来只会根深叶茂,容不得她闭目塞听,故作懵懂。
“阿娘,我好像……又搞砸了……”洛之蘅喃喃轻叹,几不可闻的声音散在空气中,似乎没留丝毫痕迹。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洛之蘅以为是平夏半雪,头也不回地道:“不必进来,我想一个人待着。”
脚步声未停,有越靠越近之势。
洛之蘅俯身叩拜,收拾好情绪,起身向后看去。
出乎意料的,进来的是一位小厮打扮的男子。
洛之蘅顿生警惕,瞧见他面带急色,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张嘴却无声,像是哑人走错了地方,这才稍稍松口气。
她不通手语,半天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问:“你是哪家的?”想了想,又道,“可带着府上的凭记?我让人帮你找。”
“小厮”没有出声,缓缓放下胡乱比划的手。
闪烁的眼神宛如潮水退去,平静无波。
洛之蘅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洛之蘅,”那人目光沉沉,语气沉痛“……这就是你的难言之隐?”
洛之蘅霎时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早该想到的。
虽然是在云间寺,但她所到之处向来守卫重重,普通小厮怎么可能误闯进来?
“……是。”洛之蘅声音微哑。
最初的慌乱过后,她奇异地没有觉得惊慌失措,反而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过破绽,虽然最后都急中生智地圆了过去,但只要出现一条线索,凭借太子的聪慧,定然会用这条线索,串起过往所有的破绽,然后大胆地、准确地,找出重重迷雾中的唯一真相。
那张五官空白的画像进入太子的视野,就成了那条能使人茅塞顿开的线索。
从那时起,她费心掩藏的内情就不再是秘密了。
“什么叫做,”太子难以置信般,“辨不清相貌?”
洛之蘅闭了闭眼,艰难出声:“……就是五官相貌不能在脑海中成像。”
对上太子倍觉不解的眼神,她苦涩地牵了下唇角:“阿兄闭上眼,能想象出我长什么模样吗?”
太子闭上眼,轻而易举地在脑海中描摹出洛之蘅的相貌:鹅蛋脸,远山眉,杏眼,鼻梁挺翘,粉唇润而不丰,是恰到好处的温婉面貌。
“阿兄可知,你的相貌,在我眼里又是何种情形?”
太子睁开眼。
洛之蘅抬手,指尖虚虚扫过他面部的轮廓:“……只能看到这些。”
“……五官呢?”
洛之蘅哑声:“在我眼里,一片空白。”
“他们说,阿兄有着一张美人面。五官出众,轮廓分明,俊雅而不失英姿,精致却不含女气。明明是男子,相貌却绝伦超群,连女子都自愧不如。我努力过,想要看清阿兄的容貌……可我……”洛之蘅捂着脸,痛苦地从喉间挤出声音,“我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她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道:“这些年,阿爹为我遍寻名医,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都告诉我……这病症治不了……”
太子只觉心如刀绞。
决定来试探之前,他甚至曾想过,质问她为何如此胆怯。
但看到她的痛苦和惊惧后,忽然觉得所有的设想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是她,体会不到无法依靠相貌辨人,只能用声音另辟蹊径的恐惧和痛苦,更感受不到,连自己相貌都一无所知的煎熬……
于旁人的轻而易举,却是她的可望不可求。
难怪她身边从不离人,难怪她困府不出,难怪她收敛性情,难怪她踟蹰不前……
他曾经好奇、不解的所有,如今都有了答案。
他却生不出丝毫恍然大悟的愉悦,只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溺水之人,胸腔微微一动便觉痛彻心扉。
太子闭上眼,再顾不上任何君子之礼,几乎是无措地上前,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中:“洛之蘅……”
大掌扣着她的脑后,将她摁在胸膛。珠串似的泪珠打湿衣衫,透着微微的凉。
他却毫无所觉,哑声道:“我不在乎你能不能辨认出我的相貌。”
洛之蘅嗓音干涩:“可我――”
“我可以戴你熟悉的发冠,穿你识得的衣裳,在所有的衣角处都绣上我的名字……你说上天仁德,定不负有心人,我们总能想到办法,让你一眼就认出我。”
太子卸去力道,垂眸,对上她仰头望过来的眼神:“这大半年,你逛街市,能和每一个见过面的人自如攀谈;你学了骑术,通晓医道,还能奔赴战场救下那么多重伤的士兵,甚至连被挟持,都能获得南越的线报,让我们只用不到两个月,便结束了这场本该生灵涂炭的战争。你看,哪怕不辩相貌,你也做了或许旁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洛之蘅神情茫然,无声流泪。
太子深深望着她:“你还没尝试过济世救人,没见识过山河壮阔。余生那么长,洛之蘅,你难道要因为不能辨认相貌,把自己困一辈子吗?”
洛之蘅忽然间泣不成声,不住摇头。
“那我们就走出来。”太子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区区一道坎儿而已,只要抬脚,就能跨过去。”
洛之蘅泪如雨下,点头:“……嗯。”
“那你愿意,”太子顿了下,一字一字道,“给我机会,让我成为能陪你迈过这道坎儿的人吗?”
洛之蘅撞进他深邃的眸光里,失神良久。
所有的声音在一刹那远去。
耳边仿佛只剩下失序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许久,她听到自己犹带着哭腔的声音,抽噎着问:“……我想去看一看盛京的风景,你愿意――”
她的话没有说完。
太子捞起她的手,俯身,额头贴上她的手背,虔诚地低语:“……我求之不得。”
他额上的温度贴着手背流遍四肢百骸。
“……我也是。”她沙哑着声音,郑重其事,“求之不得。”
第67章
进入腊月,盛京的南境王府忽然热闹起来。
数不尽的箱笼流水似地往里进,府中门户大开,时有尘烟四起。
行经的百姓门儿清,知道这是在洒扫庭除。
平川大捷,南境王身为主将,主持战局有功,此次南越使臣上京求和,南境王身为主帅,自然也要回京受赏。
虽然南境王受封以后一直驻守宁川,但身为朝中唯一以功勋荣封的异性王,在盛京自然也有落脚之地。
空旷多时的王府即将等来主人,自然要好生整饬一番。
腊月二十,王府中门大开。
几辆马车驶进长街,缓缓在王府门前停下。
隆冬时节,盛京寒风呼啸,裹挟着刺骨的冷涌向四面八方。
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洛之蘅一下马车,还是被凛冽的冷风吹得缩了下脖子。
平夏眼明手快地给她裹了件厚实的大氅,被烘过的大氅温温热热,源源不断地给人渡着热气。
洛之蘅裹紧了大氅,总算缓过了神。
先一步下马车的太子见她这般畏冷,笑了笑,嘱咐道:“盛京且要冷些时日,你初来乍到,等会儿叫厨子熬一碗姜汤,祛祛寒,省得着凉。”
洛之蘅乖巧点头,一一记下。
和她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裹上棉被的架势不同,太子只如常穿着修身的锦袍,越发衬得身形劲瘦。肩上敷衍地披着件薄氅,勉强算是给了冷风面子。
洛之蘅不禁肃然起敬。
“你这是什么眼神儿?”太子明知故问。
洛之蘅咧了咧唇角,呼吸间鼻息不断溢出团团白雾,她刚一张嘴,冷风倒灌,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太子侧了侧身,站在她身前挡住前仆后继的冷风,低眸道:“外头冷,赶紧进去歇着。你跟着赶了大半月的路,定然累了,喝了姜汤,就好好睡一觉。”
洛之蘅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愣:“阿兄不跟着进去?”又眼巴巴地看着他,“快午时了,总要留下用了午膳再走。”
“舍不得我?”太子声调微挑。
他们虽然曾在云间寺亲密无间的坦诚过,但到底都是青涩年龄,即便心照不宣,也始终谨守礼节。
这一路随大军赶来盛京,到处都是眼睛,太子顾及她的名声,更是丝毫不曾逾矩。
乍然被太子揶揄,洛之蘅登时面颊一烫,有些手足无措。
太子一笑:“改日吧。今日大军归营,我还要回宫复命。”
洛之蘅虽然心中遗憾,但也没再坚持。
先锋部队有一部分兵士是从盛京守军中抽调,如今回到盛京,相应兵士自然要归营报到。
太子督军归来,能抽出闲暇送她回府,已然极为难得,自不可能继续在外耽搁。况且宫中向来规矩森严,他又是太子,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倘若就以这幅不修边幅的样子入宫,少不得要遭言官弹劾。
想到这里,洛之蘅不由轻叹一声。
“天子脚下历来要讲究些。”太子瞧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试探着问,“怎么,后悔了?”
她早知盛京是什么模样,自然不会后悔。
洛之蘅摇摇头:“我只是心疼阿兄。”
太子失笑:“心疼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