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龄相仿正处在知慕少艾年岁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日日朝夕相对,同进同出。再单纯的故友之谊,在几乎形影不离的相处下,也会渐渐变质。
是她后来失了警惕之心,忘记感情不是一成不变的,忘记太子也是年华正茂的少年人。
洛之蘅无力地闭上眼。
“阿兄,我只把你当兄长。”她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我有喜欢的人。”
太子的笑容闻声冻住。
许久,他蹙了蹙眉:“洛之蘅,你不要为了拒绝我胡编乱造。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我说过的。”洛之蘅对上他的视线,勉强露出笑容,“阿兄忘了吗?”
“什么时候――”
“三月廿日,大庙避雨,我对那位妙音公子一见钟情。”洛之蘅一字一字道,“阿兄忘了吗?”
太子:“……”
第65章
预想中的愤怒和拂袖而去并没有出现。
太子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
洛之蘅略感意外。
她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的表意,依太子眼中不揉沙子的性情,此时该怒而离开才是,怎么反而是这幅神情?
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描述那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只觉得事情似乎有点超出预料,偏偏她又摸不着头绪。
洛之蘅握紧了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
太子目光紧锁住她,脸色一变再变。
四目相对。
无声对峙许久。
太子才语气复杂,欲言又止地发问:“你喜欢……他?”紧接着,难以置信般地扬声,“那个仅仅是同你萍水相逢,你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
“对。”洛之蘅斩钉截铁地出声,镇定道,“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知道,我未来的夫婿就该是他。”
“……”
她一副信誓旦旦,非君不可的模样。
太子心中不见高兴,只觉荒唐。
他冷笑一声:“那你未来的夫婿叫什么?”
“……”洛之蘅沉默。
“长什么模样?”
“……”洛之蘅张嘴无声。
“你不知他叫什么,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要怎么找到他,和他共度余生?”
太子一连三问,难得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
洛之蘅抿了下唇:“我能辨认出他的声音?”
“就凭那一声‘嗯’?”
洛之蘅:“是。”
“世上男子何其多,你能一个一个地听过来?”
洛之蘅硬着头皮:“……上天仁德,定不负有心人。”
太子克制道:“行,你能一个一个地听过来。那你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认错?”
“我于听声辨人一道颇有心得。”
洛之蘅信心十足的态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眼。
仿佛有什么情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顶得他火气直冒。
太子深吸口气,迫使自己心平气和道:“那个人只是发出个单音,万一那音色同他平时说话的音色不同,你又该如何?”
“为何会不同?”洛之蘅反问。
太子语气不善:“他当时紧张。”
“为何会紧张?”洛之蘅愈发不解,“当时庙中虽有我们一行生人,但用绸布隔着,大家互相不识,怎会紧张?”
“……”太子噎了噎。
总不能说,是他没料想一进南境就能重遇故人,生怕自己仪容不佳,担心被她瞧去,这才紧张的吧?
太子竭力找回理智,闭了闭眼,冷静问:“既然你非他不嫁,当初叔伯着急为你选婿,你为何不和他坦白?”
洛之蘅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她所有说辞中最不堪一击的漏洞。
当初她和太子提起妙音公子,是她警惕心最高的时候。后来和太子日渐相处,她放任自己沉浸在两人是故友的氛围中,早把那些防备抛之脑后。
诚然她对妙音公子的声音念念不忘,但远没有到倾心许嫁的地步。
阿爹着急为她选婿时,她顾虑深深,哪还记得那位缘悭一面的公子?
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露怯。
“找不到理由了是不是?”太子洞若观火。
“不是!”洛之蘅急中生智,难以启齿般道,“我怕……”
“怕什么?”
“怕阿爹找到了那位公子,却发现对方已然有了妻室。”
太子:“……”
他没有。
太子气得头疼,口不择言道:“他有妻室,你不是正好可以换一个人喜欢?”
“你不知道他品行端正与否,不知道他相貌如何,更不知道他的才学可堪与你相配。既然如此,何不换一个人喜欢?”
“可我就只喜欢他呀。”洛之蘅眼睛发亮,“阿兄相信缘分吗?我往年都要在云间寺过了浴佛节才会回家,可偏偏今年提前下山,偏偏路遇大雨,偏偏那附近就只有一处破庙可作容身之所。但凡我不是在那个时辰下山,就绝无可能遇见他。”
“……”
“所以,你到底是喜欢他那个人,”太子顿了下,犀利问,“还是喜欢这份虚无缥缈的缘分?”
“他就是我的缘分。”洛之蘅言之凿凿。
太子动了动嘴,最终没发一言。
房中霎时间变得异常安静。
连清浅的呼吸声落在耳边,都像是震耳欲聋的擂鼓。
沉默无声流淌。
久到洛之蘅以为太子再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听到他似茫然的哑声:“……洛之蘅,我好看吗?”
这一问颇有些莫名其妙。
洛之蘅拿捏不准他的意图,斟酌着道:“阿兄自是姿容超群。”
“既然如此,”太子声音艰涩,竭力压制着什么,“你为何不喜欢我?”
只是想问这个吗?
洛之蘅满心疑惑,不待她深究,太子又压抑地问:“……为什么?”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洛之蘅定定神,稳稳出声:“阿兄,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貌美色姝。倘若一个人只要好看,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那这也太荒唐了,不是吗?”
“我不问世人,”太子一字一字道,“只问你。”
洛之蘅避开他的视线,沉默良久,慢慢道:“……我不愿做只慕色相的肤浅之人。”
“肤浅……”太子咬着这两个字,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久远的回忆破土而出:
――“我超喜欢你哒!”
――“因为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哥哥!”
――“放心啦,只要你一直这么好看,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你!”
……
稚嫩的声音坚定清脆,信誓旦旦。
他曾把这段过往小心珍藏,半点不愿分享于人。即便是重逢时见到她陌生的眼神,相处后得知她对幼年之事的抗拒,也不曾怀疑过这段记忆的真实。
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
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珍藏,早就被人湮没在漫长的时光里,不见天日。
太子忽然觉得呼吸不畅,素来挺拔的身形不由晃了晃。
“阿兄――”洛之蘅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扶住他。
太子借着扶墙的力道稳住身形。
偏头对上洛之蘅担忧的眼神。
凝视良久。
他慢慢抽出手臂,冷静着,一字一字道:“洛之蘅。”
“你就是个小骗子。”
*
“我不是……”
洛之蘅喃喃低语,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猛地向前,却只扑到一团空气。
身体无力地坠地,要摔到地面上时,倏地睁开眼。
“……郡主?”看到洛之蘅睁开眼,平夏和半雪总算松了口气。
半雪急急道:“都几日了,郡主怎么还梦魇――”
话没说囫囵,手臂登时被人按住,半雪不甘不愿地收声。
平夏细心地给她擦着额角的汗,若无其事地道:“今日主持在大殿讲经,差人来问,郡主可要去听禅?”
洛之蘅轻轻吐了口气,点头“嗯”了声。
服侍洛之蘅起身穿衣,将人送到大殿后,平夏拉着半雪到偏僻处,皱眉问:“你跟我说,你们在平川都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啊……”半雪挠着头不明所以,“郡主被人挟持那桩事我一回来就和你说了,但那桩事过去很久了,也没见郡主留下阴影……”
“没什么?”平夏半信半疑,“那郡主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平川战事一定,郡主便带着半雪匆匆回宁川。前日到的王府,只在王府住了一晚,送走赵世子后,便说要来云间寺。那时瞧她的模样已经很憔悴了,平夏想着来云间寺散心也好,便安排好府中诸事,跟着一道在云间寺住下。
本以为云间寺清净,又是佛门重地,郡主怎么也能养好精神。
谁料从半夜便开始梦魇,怎么叫都叫不应,嘴中不住地辩解着“我不是……”
不是什么?
平夏蹙眉沉思:“……好端端地,郡主怎么没跟着王爷一道回来?”
“说不定是嫌王爷走得慢,毕竟王爷的大军现在还没从平川拔营呢。”说完,半雪又很快否认道,“但太子所率的先锋部队已经过了宁川,往盛京去了――”
话至此处,半雪“啪”地一拍脑袋:“会不会和太子有关?”
平夏看过去。
半雪呐呐道:“平川大捷那日,我去街上凑热闹,太子曾去见了郡主。”
“然后呢?”
半雪讪讪要头,声若蚊蝇:“不知道……”
“不知道?!”平夏气得头晕,“你怎么能放郡主一个人和人见面,万一出事怎么办?”
“可……那是太子啊……”半雪小心翼翼道。
“太子又如何?”平夏冷哼,“太子是你的主子,还是郡主是你的主子?”
“……郡主。”半雪哭丧着脸认错。
事已至此,再追究也于事无补。
平夏重重叹息,恨铁不成钢:“你啊!”
她长舒口气,正想细细询问细节,见到眼熟的沙弥过来。
沙弥道:“女施主说要在寺中转转,午膳时便会回来,让二位施主不必担心。”
说完,道了声“阿弥陀佛”,径直离开了。
平夏和半雪面色一变,忙拔腿找人。
*
云间寺的后山荒无人烟,僻静少人。
洛之蘅提着裙摆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到峰顶的小亭子,展开拿了已久的画轴。
画纸上,身形颀长的男子迎面而来,身披薄氅,着月白金丝锦袍,头戴银冠,身后青松苍翠,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中大步流星地向前。
如此精雕细琢的画面,偏偏失了五官。
洛之蘅拿起炭笔,闭上眼细细回忆这人的五官,明明朝夕相对,闭上眼,却想不起分毫他的相貌。
她浑身脱力,再拿不住炭笔。
怎么还是不行?
她不死心般,拣回炭笔,反复地尝试,逼着自己不断地回想,却只是徒劳。
脑海中除了模糊的黑影,一无所得。
她望着画像,恍惚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不愿意和我回盛京,却看着我的画像哭。”
“洛之蘅,你敢说自己不喜欢我。”
第66章
山风猎猎作响,落入耳中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听起来极不真切。
洛之蘅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迟滞地眨了下眼,半晌,才僵着身子转身。
凉亭入口处立着道清瘦的身影,微垂着眸子,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熟悉的发冠映入眼帘,洛之蘅霎时浑身僵硬。
“阿兄?”洛之蘅声音恍惚,喃喃低语,“你不是已经走了,怎么会……”
她声音轻不可闻,但此处却极静,太子于是将她的话听了分明。
“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太子不假思索说出她的未尽之语。
洛之蘅默然失语。
“我若不来,”太子抬步向前,“怎么会知道,口口声声说着爱慕妙音公子的人,竟会一个人躲在这儿难过。”
他缓步逼近,洛之蘅不敢看他,本能地别开脸。
下一瞬,太子在她身前站定,大片的阴影投下,她避无可避。
太子的视线扫过桌案上摊开的画像,落在她满面泪痕的脸上,哑声问:“是为我哭的吗?”
洛之蘅咬着唇,一声不吭。
“为什么不说话?”太子不错眼地盯着她。
……因为无话可说。
洛之蘅努力避开他的目光,难过地想。
这些时日,太子离开时的眼神扎根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地,反复浮现。任凭她如何努力,始终都挥之不去。
她读不懂那个眼神的深意,却奇异地领会了他失望透顶的情绪。
她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觉。
那本是她推演过多次的拒绝――从意外得知太子对她的感情后,她就一直在准备的拒绝――如她所料地上演后,她本该高兴的。
然而她却感受不到分毫喜悦,只觉心口仿佛塞了团棉花,闷得她喘不过气。
这种情绪,在得知太子已经率军离开南境后,达到了巅峰。
她不知道如何排解,只依凭着本能,怯弱地躲到云间寺来。
这里安放着她母亲的灵位,本该是她能够得到心灵安宁的栖息之所。
却忘了,她也曾和太子在这里同住许久。
庄严肃穆的大殿、清幽静谧的小径、满是烟火气的膳房……
到处都曾是他们把臂同游、谈天说笑的画面。
她想躲,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去哪里。
密密匝匝的回忆织成了细密坚韧的网,她被缚其中,无力挣脱。
平夏和半雪担心,她都看在眼中。
然而连她自己都对突如其来的难过一知半解,又如何向她们吐露心事?
她听不进去住持讲的经,鬼使神差地带着画了几日的人像来到这里。
她想,再试一次。
再努力地,补全这幅人像。
然而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她依旧是那个辨不清旁人相貌的她。
既然如何,又何必费尽心力去深究那些扰得她不得安宁的情绪是什么?
她知道太子已经离开了宁川,更知道这里鲜有人涉足。
软弱不期而至,她头一次,放任自己的失态。
只要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