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瑾眉眼一动,待昭成帝走后,询问道:“孤离宫半载,宫中形势多有变化,不知陛下所说精通解梦之术的异士是?”
沈院判回道:“陛下所说之人,应是徐州江平郡的术士,当地人称大梵女,半年前,这位大梵女远道而来,知晓陛下日夜所思,说有法可解,这十几年来,揭榜入宫的术士如过江之鲫,只有这位梵女是真材实料,真让陛下在午夜梦回之时见着了兰妃,陛下大喜过望,将这位大梵女奉为上卿,安置在行宫之中。”
楚南瑾豁然一笑,“竟是她。”
“殿下也知晓这位术士?”
“有所听闻。”
话落,袖角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扯动,楚南瑾心念一动,就听怀里的小姑娘哼哼唧唧地说道。
“我想吃那个。”
楚南瑾顺着她小指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红木雕花纹案上的精巧果盘中,静静躺着几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第25章
双耳铜香炉中的线香袅袅上升, 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拢住琉璃盏果盘上的花纹。
沈院判临走前交代了忌食,葡萄不在其列,姜念兰便探出一小截白皙纤细的颈脖, 眼巴巴地望着。
那惹人怜的眼神,任谁都招架不住。
从西域进贡而来的葡萄,粒粒饱满如珍珠, 色泽欲滴。
楚南瑾迎着她望眼欲穿的目光, 缓缓踱步榻前, 捻了一颗在手, 姜念兰睁亮了眼睛,坐得板板正正,腰杆挺直,像一个等待先生授课的学生。
楚南瑾瞧着她的模样, 嘴角漾开一笑,慢条斯理地剥去葡萄皮。
姜念兰的姿态只维持了几息,就端不住了, 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粒葡萄,咽了咽口水,粉舌将嘴唇舔得嫣红,见楚南瑾迟迟不投喂, 还将那层薄如蝉翼的鲜嫩外皮剥了去, 她张了张嘴, 忍不住出声。
“哥哥是想吃葡萄皮吗?”楚南瑾的目光望了过来,姜念兰纠结了须臾, 强作大方道, “既然你喜欢吃,那就都给你吃好了。”
她认为, 楚南瑾是将好吃的部分剥下,留给他自己吃,而给她尝的,则是他不喜欢的部分。
念及他是个好哥哥,姜念兰勉强决定做个大方的姑娘,将哥哥喜欢吃的部分都让给他,她让他高兴,她也会颇感成就。
旁人听来或许会觉得好笑,楚南瑾却是顿住了动作,面上的笑容停滞,须臾,又挂上温和的笑容,目光更柔软了几分,“念兰是个好姑娘。”
她虽为金枝玉叶,却有着吃糠咽菜、食不果腹的过去,处境寒微,又哪里见过葡萄这样的稀罕物,分不清果肉和果皮,若是在皇室同宗面前,少不得冷嘲热讽。
楚南瑾便将剥下的果皮放在锦帕上,顺势擦了擦流入指缝的葡萄汁水,将葡萄果肉捧在手心,捧着珍珠般,捧到了姜念兰的唇边。
“好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哥哥要告诉你的是,哥哥并不是和要和你抢吃的,而是葡萄皮皮厚,不易消化,你又是个嘴馋的姑娘,吃坏了肚子,哥哥可是要愧疚一阵子了。”
姜念兰脸颊微热,“那是我误会你了……”
冰冰凉凉的葡萄果肉被嫣红的嘴唇含着,甜甜的汁水流入唇齿间,姜念兰涌起一股舒适满足的滋味,三两下就将楚南瑾递来的葡萄咽了下去,再吃下一个的时候,因为吃得急,葡萄籽卡在了咽喉中,脖子呛得通红。
楚南瑾心疼地为她抚背,知晓她还未吃尽兴,便将手虚捧着她的下颔,道:“不要将籽咽下去,吐在哥哥手上吧。”
被呛了一次,姜念兰可不敢再贪嘴,圆滚滚的葡萄含在嘴里,细细品味了一番,待将果肉嚼了干净,轻轻将葡萄籽吐在他的掌心。
待嘴馋的姑娘终于吃了尽兴,楚南瑾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葡萄汁水,他用锦帕擦了擦,道:“今日便只吃这么多了,若下次还想吃,需得做个乖巧喝药的姑娘。”
姜念兰瘪了瘪嘴,脑袋耷拉了下去,楚南瑾轻笑一声,瞧了眼时辰,将她哄着入睡,跨去耳房,净了两回手,才缓缓踱步而出。
走过抄手游廊,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另一侧小跑了过来,顾盼四周,低声道:“皇上派了人去行宫,但听闻那位大梵女正在闭关,需得耽搁几日。”
楚南瑾面无波澜,微微颔首。
接着说下去,声音往下压了几分,“皇上允下让您入籍玉牒的事儿,太后那边也得了消息,幽州路远,冬日风寒,害一场病再正常不过,只怕太后那边递个假消息,皇上这边就动摇了……”
“太后害病,孤随了她的心意便是。”楚南瑾嘴角噙着随和的笑容,将卷起的舒袖缓缓复原,“孤向来尊崇儒家孝道,自会谏言以太后身体康健为重,请皇上收回成命。”
“那您筹谋的……”
“皇上最厌恶的,便是太后费尽心思地去阻止他的每一步决策。鹿死谁手,乾坤未定。”
内侍静静地听着,走出几步,侧眼瞧见太子衣襟上的葡萄汁水,讶然地睁了睁眼,而后就听见楚南瑾微笑着说。
“吩咐底下人多备些沐浴的熏香,孤近日需得照顾一只畏苦的猫儿,不遮去这一身的浴药味,猫儿该恼了。”
……
姜念兰睡得昏沉,宫人不敢惊扰,竟让她一觉睡到了暮色四合。
朦朦胧胧地睁眼,小腹“咕咕”作响,姜念兰咂巴了下嘴,帐幔外有人走动,她以为是楚南瑾,探出脑袋,却被一张陌生的面孔吓得退缩了回去。
“公主,您该用膳了。”
遵照公主的口味,御膳房熬了一碗醇厚喷香的牛骨汤,托盘中还摆放了几类瓜果,作为饭后消食。
宫人谨遵太子吩咐,不敢太过靠近,保持着一尺之距,将托盘放下。
姜念兰双手抱膝,如瀑发丝遮住面容,深深埋入双膝中,丝毫不为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美食所动。
她很害怕。
恍若一人走在一条不知尽头,昏暗潮湿的甬道,她被一团团浮动着陌生场景的白雾包围,她一抬头,便能看见白雾中的画面,头痛欲裂。
她只得环臂抱着自己,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他在身边之时,她不会如此。
可如今,她只有将自己伏低深埋,汲取一丝安全感。
如此僵持了小半个时辰,鲜汤渐凉,宫人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仍旧于事无补。
冬日天暗得早,正在宫人急得团团转之时,沉沉黑幕中走出一人,径直走到榻前,在姜念兰惊声之前说道:“公主,奴婢是太子身边的随侍,遵太子的命令,来给您递句话。”
姜念兰耳朵动了动,没有再往内侧缩去。
内侍挨近了过去,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太子殿下说,让您先随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待夜深了,他会派人来接您,他准备了您爱吃的东西。只是您要尽力表现得正常些,莫要让旁人发现。”
第26章
天色已晚, 太子以男儿身进入玉和殿到底不妥,但眼见公主滴水不进,实在走投无路, 宫人只得给东宫那边递了消息。
太子派来了身边侍奉的江公公,宫人离得远,不知他和公主说了什么, 但见公主乖乖吃了东西, 宫人总算松了口气, 万分感激地送别。
一转头, 就见公主裹着小被,脑袋沾上软枕,竟是又睡了过去,微风被地龙烘得闷热, 姜念兰连翻了几个身,衾被踢至膝下。
宫人们便将窗牖开了个小缝,殿门处又漏了风进来, 宫人便干脆下了钥,熄了寝屋的明灯,只余下一小盏赢弱的烛火。
姜念兰头捂在被衾中,听到动静, 探出一双眼睛, 从半开的窗牖处, 隐隐可见天上挂着的一轮弯月。
方才江公公说,待完全能看清月亮了, 哥哥派的人就到了。
虽然哥哥会喂她喝很苦的药, 可也不会光苦着她,甜丝丝的糖甚合她的心意。且一见到哥哥, 她的头就不会痛了,那点子不好也可以忽略,她想见他。
她精神地睁大眼睛,紧盯着那轮朦胧的寒月,周遭围着零碎的星子,她一颗颗地数着星子,数完一轮,又接一轮,待数到不知多少轮,窗外传来猫儿的轻吟。
她兴奋地从床上一把坐起,光着脚丫朝窗牖走去,半路想起楚南瑾的叮嘱,又折了回去,窸窸窣窣地套上鞋袜,踮起脚跟猫了过去。
月光照不进的假石山后,江公公推了个替身出来,与姜念兰身形有七八分相似。
替身手脚利落地攀过窗台,躺到了罗汉榻上,层层幔帐遮掩,只能看得清个身形,倒也能以假乱真。
姜念兰好奇一瞥,不懂为何要这般大费周折。
江公公赞扬道:“公主真机灵,一点儿也没漏出破绽,奴婢走时在熏香里添了东西,殿里的宫人内侍天亮前是醒不来了,殿门下了钥,也不会有巡逻的侍卫进来。”
姜念兰听了迷糊,知晓这是在夸奖她,但没忘形,离江公公足有三四尺远,凶巴巴道:“就算你夸我,我也不让你靠近我,离我远点儿!”
江公公笑了笑,走在前边引路。
假山后有一条密道通往殿外,黑黝黝一片,江公公准备充分,在洞壁上挂了几把火折子,假山洞狭窄,除了前后两个洞口,其余地方皆透不进风来,幽闭的环境让姜念兰头越垂越低,手脚温度骤降。
她仅靠着眼皮底下的那道虚影来辨别路线,不知绕了多少个回廊,前路变得通明,江公公顿住脚步,细声道。
“公主,到了。”
姜念兰浑身虚汗,面颊和脚底板是冷的,额头却有些发烫,迷迷糊糊看见大敞的屋门内,柔和明黄的烛光形成光晕,面白如玉的郎君端坐长案,露出一张完美无暇的侧颜,执笔专注地批注公文。
姜念兰被那耀眼的光晕眩晕片刻,直愣愣地盯着那张侧颜,郎君从案牍中抬头,也望了过来,两眼对视的那一刻,楚南瑾的眉眼弯成一轮明月,即刻起身。
鼻尖嗅着熟悉的幽香,姜念兰才感觉半飘的身子落在实处,踩上结实光滑的实木板,开口第一句便是,“哥哥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楚南瑾伸手在她额上探了探,见她小手冰凉,命人拿了个汤婆子上来,让她抱在怀里捂着,见她面转红润,额头温度也恢复了正常,才缓声道:
“念兰可是答应过我,吃东西前,还有一个必要的步骤。”
姜念兰瘪着嘴,万般不情愿,踮着脚尖往屋内望了一眼,贼精地转着眼珠子,精明地说:“那我得先验验货。”
楚南瑾勾了勾唇,“验。”
贡入御膳房的食材,非是民间营生可比拟,光是那呈着菜肴,从案头摆至案尾的金箔珠盘,就足以在京城最繁华酒楼里吃上一遭。
明晃晃的灿灿金光,衬得那金箔珠盘内的食物十分诱人,姜念兰带病在身,味得清淡些,御膳房避了食谱上的忌食,变着法子将淡食做得色香味俱全。
姜念兰绕着食案走了一圈,馋欲蠢蠢欲动,藏在身后的手偷偷探出,想从手边摸一块素鸭块,腕臂隔着布料被人抓住,姜念兰泄气地甩了甩袖,气鼓鼓地说:“我就先尝尝味道,尝尝味道也不行吗?只是光看着,怎么能叫验货呢。”
她两颊鼓起,眼睛瞪圆,像极了一只娇气的猫儿,楚南瑾只得妥协,轻叹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提袖执箸,挑了一块最大的素鸭块,鸭块软薄不腻,滑嫩适口,姜念兰吃得满意,想耍赖再吃一块。
楚南瑾退了一步,道:“你若是将每一盘食物都尝一遍,也就吃饱了,念兰若是个守信的小娘子,就不能再尝下去了。”
姜念兰只得放弃,捏着鼻子,眉眼皱成一团,仰着脖子说道:“那哥哥喂我喝。”
饶是答应喝下了那碗苦药,姜念兰动作也不安生,偶尔哼唧两声,以表达她的不满,她闭着眼,雪白的脖颈在惶惶灯火下柔如丝绸。
嫣红的唇瓣含着褐色药汁,朱唇轻启,好似任人采撷的花朵。
烛火曳下暗光,屋内骤黯,在楚南瑾的温眸中覆下一片暗色。
他眸色微动,以指腹代绢布,轻轻揩去姜念兰唇边的一点药汁,却是久久未挪开,停滞在那嫩滑的肌肤上,按下浅浅的指印。
香炉中飘来的熏香,带着淡淡的惑人,楚南瑾指节修长,小指有意无意地拂过她鬓边发丝,略一抬头,便见小娘子毫无防备地闭着眼,面上满是对苦药的排斥,指端轻挪,距离那白皙的脖颈只差分寸。
烛光曳起,昼光起复,姜念兰睁开眼,瞧见楚南瑾袖上的那一圈暗色,惊疑道:“哥哥,是不是这药太烫了?还是温一会儿再喝吧。”低头望见碗里的药都空了,暗自窃喜。
楚南瑾捕捉到她眼底的喜色,莞尔道:“哥哥去换件衣裳,你且适可而止,以后想吃什么都有,莫要把自己撑坏了。”
姜念兰喜上眉梢,哥哥的意思是,她不用再重新喝一碗啦?
目送楚南瑾跨过门槛,姜念兰端了个小杌子过来,美滋滋地用起了盘中美食。
第27章
两刻钟后, 楚南瑾卷着窄袖,抬脚跨入门槛,见那馋猫儿吃得油光嘴滑, 脑袋几乎没入了食堆。
案上共摆着二十几道菜,姜念兰雨露均沾,那边刚舀起一勺肉骨粥, 这边就夹了块嫩豆腐, 挨着嘴皮试了下温度, 才往嘴里送, 熟练得像是方才被烫过。
楚南瑾踱步过去。袖口贴合腕骨,修长白净的五指扣上最后一颗扣袢,下一瞬,落在了姜念兰的颊边, 抽出黏在嘴角的发丝,微微俯身,无奈道:“哥哥不是和你说了, 无人和你争抢,仔细噎食么。”
姜念兰咽下肉骨粥,支支吾吾地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鼻尖有清幽花香,她猛嗅了一口, 道:“好香呐。”
楚南瑾呈了盆清水, 搭着鸳鸯戏水锦帕, 仔仔细细地擦着她唇边的油渍,姜念兰吃得肚子圆滚, 想着那洒了半碗的汤药, 像赚了个便宜,心情格外地好。
她脸上止不住笑意, 楚南瑾望着她的模样,也跟着笑了笑,拭干她的嘴角,欲要抽回,却被她一把攥住,而她半阖着眼,像一只寻味而来的猫儿,鼻尖贴上他的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