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鉴,姜尤虽纨绔,但也是识分寸之人,他是您的臣子,没有您的旨意,不可离开京城半步,又怎会与一个偏远之地的女子扯上瓜葛?此事已由大理寺交接,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逸王一个清白!”
昭成帝冷睨道:“林大人虽已家法惩治姜尤,但朕仍咽不下这口气,便让他就在这里待着,一个时辰后方可离开。伤好后,修一封悔过书,在百官面前拜读,亲自向永乐道歉。”
饶是再如何严词厉色,总归是自己的外甥孙,林尚艰难道:“陛下,天寒地冻,阿尤的身子遭不住啊……”
久久未得回应,林尚抬头,只睨见消失在回廊转角的龙纹残影。
太极宫的这段插曲很快传入东宫,香炉袅袅升烟,盘旋绕梁。
楚南瑾端坐案前,旭阳折过窗棂,在他身上踱了一层柔雅的雪光,案上铺着的宣纸用砚台压住,正颇有闲情雅致地作画。
隔着一扇屏风,常守低头汇报探来的情况。
“卑职亲眼看见,逸王昏迷不醒地在担架上,只剩了一口气,林大人确实没手下留情,皇上还罚他在太极宫外冻上一个时辰,这下,不死也得剥层皮。”
楚南瑾抻开画纸,吹了吹墨渍,嘴角延开一笑,“咎由自取。”
“这阵子,皇上怕是看逸王更为不顺眼,拥立逸王的臣子也得龟缩起来,林大人夹在中间,应是不会表态。还有那名撞死在登闻鼓前的女子,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等其生根发芽,便是反噬的时机。”
楚南瑾轻轻道了句,“甚好。”
常守感觉到,太子的心情似乎出奇的好,打起十分干劲,继续汇报刺探的密报。
可这次,他都讲得口干舌燥,太子也没给一点回应,狐疑之下,他斗胆抬起头,却见太子正望着那画纸出神,方才那句“甚好”,似乎也只是在赞叹那幅画而已。
“殿下?”
长指游蛇般拂过画上的轮廓,神思似浮游九霄云外,待常守又唤了一声,楚南瑾挑动眉头,问道:“何事?”
常守滚了滚喉头,重复一遍,“陈指挥使说,诏狱里关押着的公主的养父母,近日有苏醒的迹象,只是常常呓语,也不知醒来后神智是否清醒。谁也没想到,他们在菩村恶名远扬,作威作福,实际却是胆小如鼠,只是在诏狱见了行刑,便吓破了胆,高烧昏迷不醒……”
这次,常守长了心眼,悄悄抬起眼眸,见太子又将心思全放在了那幅画上。
常守正斟酌着要不要再汇报一次,就见楚南瑾微微皱眉,似是发现画上少了什么,提起狼毫,“嘘,待孤作完这幅画,再谈其他无关紧要的事。”
常守狐疑,莫非新岁将至,殿下要画一幅江山水墨图,将其献与陛下?若如此,确实是头等重要,衬得其他事无关紧要起来。
若是常守往前走一步,瞧清那画纸上的全貌,定会大吃一惊,忍不住骂娘——
因为,画纸上并不是他以为的江山水墨画,而是一幅美人出浴图。
添墨之地也不是什么点睛之笔,而是在美人的锁骨上点下一滴水珠。
画纸上,娇娇柔柔的小娘子神色迷离,蕴着诱人心魂的水雾,娇弱无力地扶着浴桶,好似无声蛾吟,秀发铺散垂落下来,半掩不掩。
精巧玲珑的锁骨跃然纸上,正盛着一滴曳曳欲坠的水珠,春色旖旎,好似勾人的女妖,墨渍已干,被一只秾纤的手来回摩挲,仿若情人间的抚摸。
毫笔半倾虎口,弯起一抹满意的微笑。再抬起头时,神色已是稀松平常,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
这两日,昭成帝往玉和殿赐了不少东西。
光是成箱的书册,就将西南的书屋塞得满满当当,姜念兰好奇翻了翻,密密麻麻的文字一个也不识得,尴尬地又将书合了起来。
宫人们一字排开,向她展示绣着各式花样的书袋,姜念兰点了个淡蓝色雏菊花纹的书袋,楚南瑾吩咐人撤下,将她明日要用到的书册装入袋中。
姜念兰攀着他的手,有些心虚道:“哥哥,我不去上学好不好呀?”
她听说,给她授课的老师是国子监祭酒,有八斗之才,桃李满天下,亦是哥哥的恩师。
哥哥学识渊博,满腹诗书,而她一页纸上识得的字凑起来还没手指头多,两厢对比,她怕哥哥丢脸,被嘲笑他有一个笨妹妹。
楚南瑾温声安抚,“念兰别怕,祭酒为人和善,诲人不倦,就是你大字不识,他也会耐心地教好你。”
姜念兰又要说什么,楚南瑾却转了身,屏退在屋外候命的宫人,拉下窗牖和隔断外的纱帘,阳光阻隔在外,敞亮的寝殿暗沉几许,而寝殿的中央,静静支着一个画架。
楚南瑾盘腿坐在画架前,优雅地蘸墨,含笑望着她。
姜念兰想起答应过他的事情,轻车熟路地褪去罩在肩上的外衫,上身只着了诃子,下身则是不及半膝的绢裤,一脚将衾被蹬开,半倚床头画屏,雾蒙蒙的熏烟缭绕,一双眼像浸了媚丝,勾得人移不开眼。
语气却是天真纯然,“上次的画哥哥还没有画好吗?”
上次……
想起压在书案最底的那张美人出浴图,楚南瑾眸色一暗,场景好似生动地再现眼前。
她困倦地倚在桶沿,红唇轻吐着委屈,媚态浑然天成,潮湿的水汽将那双眼韵得格外迷离,他本神色清明地执笔作画,却渐渐迷失,神思不受控制地,妄想拨开氤氲的水雾,掐在那勾人小娘子的鼓囊上。
楚南瑾喉头滚动,眸色暗如潮涌,手中画笔紧了紧,将波动的情绪敛于眼睑之下,沉着醇厚玉酿般的嗓音缓缓淌开。
“哥哥画技不佳,上次的出浴图画毁了,还得劳累念兰,让哥哥再重新描摹。”
“那好吧,哥哥可要将我画得好看些。”
……
国子监位于皇城外,路途较远,姜念兰还赖在被窝里的时候,楚南瑾就将她抱了起来,半梦半醒地搁在他腿上伺候洗漱。
楚南瑾一名郎君,如今扎髻描眉的技艺却练得愈发炉火纯青,花样颇多,最后为她涂好口脂,抱着她上了轿辇。
姜念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全程由他摆布,迷迷糊糊中,感觉脖子有些痒,她伸手想去挠,痒意却又转移到了别处,几次来回,她索性不管了,垂着手继续睡觉。
姜念兰不近生人,昭成帝便在国子监给她辟了间单独的书舍,和其他监生的学堂间隔几个回廊。
国子监祭酒早就候在了书舍内,也听闻过永乐公主的病症。
他门生众多,教出过不少高官大儒,年事已高,却仍爱钻研诗文经学。
宫里的宦官找上门时,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大材小用,公主大字不识,白纸一张,难不成让他教公主从识字开始?荒谬至极!
让他动摇的,是宦官说太子殿下会陪同公主读书。
太子是他至今以来,教过的最得意、印象最深刻的学生。
祭酒乐于将顽石雕刻成璞玉,人生在世,难得十全十美,太子却是他一眼认定的璞玉。
温良恭俭、进退有度,他从太子身上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年纪尚轻,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和太子讨论一回学识,像在冬日里沐了一次阳光浴,浑身毛孔都舒畅了不少。
祭酒抚着须髯,颇为期待,不知太子又会给他送上哪册孤本。
当看到素来礼数周到的太子出现在门口,却亲密地怀抱着一名小娘子,祭酒的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
第36章
太子从前在国子监读书时, 便生得仙姿玉貌,京圈贵女争相孺慕,想望其风采, 国子监的门槛频被踏破,一年都得修缮好几回。
他却一门心思都扑在朝政和学术上,从未听闻与哪家贵女有过牵扯, 看似亲和温雅, 实际却像高枝上的寒梅般难以乞近。
祭酒还是第一次见太子怀抱娇娘, 做出与端方性情不符的举动, 虽抱的是皇妹,却仍生出一股子莫名的新奇感,眼珠子都要瞪穿。
楚南瑾身后的内侍现身,提着用红绳捆成一沓的册子, 弓腰递了上去。
楚南瑾虽衣有褶皱,怀里还抱着人,却仍是风度翩翩, 姿容端雅,噙笑开口,“这是谢老先生留下的孤本,有许多未流传后世的名言警句, 是谢老先生临终之前亲笔攥写。一份薄礼, 还望老师笑纳。”
祭酒眼睛一亮, 迫不及待地翻了翻册子,眼底流露出狂热, “谢老先生是享誉天下的大儒, 只字片语便能让人受益匪浅,多次助我突破瓶颈。这册孤本举世难寻, 太子殿下有心了,费了不少功夫吧?”
楚南瑾微笑道:“绵薄之力,能得老师喜欢就好。”
这时,缩在楚南瑾怀里睡得酣畅的小娘子“唔”了一声,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迷糊地问:“天亮了吗?”
楚南瑾柔声道:“可睡醒了?”
“没有,哥哥再抱我睡一会吧。”
娇娇软软,带着困倦的尾音绵绵。祭酒从对孤本的狂热中回过神,望了过来,手握成拳掩面轻咳两声。
姜念兰揉揉眼睛,仍是半梦半醒的模样,楚南瑾知晓是他昨夜太过火,没掌握好分寸,让她凹了许久的姿势,以至于她今晨如此困倦。
收敛情绪,朝祭酒歉然一笑,解释道:“念兰缠病在身,时常惊梦,太医开的药方中,有一味安神助眠的引子,药性太烈了些,以至于她常常犯困,并非是顽劣,还请老师海涵。”
祭酒叹息道:“老夫听说过公主的身世,也是世事无常,公主命运多舛,惹人怜惜。老夫并非迂腐古板之人,秉持孔夫子‘因材施教’的理论,徐徐图之,公主的身体为重,不若让她再睡一会吧,屏风之后便有一床软榻。”
他停顿一下,想提议让太子同他去侧屋研讨孤本,他正巧满腹经纶无处诉说,就见姜念兰猛地清醒,身子弹了一下。
姜念兰小心翼翼地揪着楚南瑾的衣襟,问:“哥哥,我们到书舍了?”
“嗯。”
姜念兰自以为很小声地说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呀?我好困呀,都是你,昨夜……”
唇被温热的掌心封住,姜念兰眨巴了下眼睛,就见楚南瑾对她轻摇了下头。
姜念兰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人呢,想起哥哥交代过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立刻将嘴抿得严严实实。
祭酒瞧见两人亲密的互动,耳朵竖了起来,昨夜?
眼神变得古怪,在两人中间逡巡。
楚南瑾解释道:“念兰调皮,喜欢玩雪,偏生不让宫人随侍,我怕她冻着,便一直跟在旁边,见她玩得开心,一时不忍叫她回宫,结果半夜发热,宫人说她一晚未曾安眠,幸好今晨退了烧,否则我难辞其咎,也白耗老师苦等。”
太子是他的学生,品性如何,祭酒心里再清楚不过,抚须道:“殿下与公主兄妹情深,皇上见了,定是十分宽心。”
顿了顿,对刚才生出的古怪念头感到愧疚不安,便道:“从前那位假公主跋扈骄纵,在国子监念书时,将这里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陛下人中龙凤,兰妃娘娘也是女中豪杰,怎会生出如此顽劣,老夫就觉得奇怪,果不其然是位假凰。”
“真公主瞧着心性通透,是个可造之材,生得又极似兰妃娘娘,若让其他学生见了,怕是无心温书,幸而单独辟了间书屋。皇上好不容易寻回公主,定会反复推敲公主的婚事,甜头是落不到他们头上,徒增相思罢了。”
楚南瑾微微一笑,“念兰年纪尚小,暂时不会许配人家。”
祭酒不赞同,“公主择亲是大事,皇上即便要留在身边多养两年,也可提前考察人选,京城多风流儿郎,公主说不定哪日就能遇上心仪的郎君,要求主动相看。”
楚南瑾低头温润问道:“念兰可有相看郎君的想法?”
姜念兰半知半解,摇头道:“我只要哥哥。”
不知为何,祭酒心底那古怪的念头又涌了上来,强压下去,只道是年轻娘子不懂事,对兄长过分依赖,待真遇上了喜欢的郎君,想法就会变了。
——
怕惊动余党,调查徐州府刺客的行动,锦衣卫都是在暗中进行。
陈晔抓进诏狱的那拨人,只是一群听候上头差遣的小喽啰,即便在严刑拷打之下,将肚子里的东西都抖落了出来,也没能揪出主使的辫子,无甚利用价值,丢去喂了郊外的野狗。
临死之际,倒是吐露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徐州府衙署袭击的刺客,同那日江平郡突袭的黑衣人,是两班人马,听从不同主使的号令。
棋盘一分为二,两位执牛耳者各踞其阵,织下密布的天罗地网,杀令不仅针对流落民间的永乐公主,亦是太子楚南瑾。
纵观棋局,星云密布,总有纰漏,前者的羊角辫,楚南瑾派去的人马已揪出个八九不离十。
棘手的是后者。
至今为止,没露出一丝马脚。
将写满笔墨的信笺密密封存,压于竹简之下,手肘碰到冰冷的硬物,是堆积如山的奏折。
空旷的书舍内回荡着朗朗读书声。
昭成帝特意命人加急赶出来的黄花梨雕螭案,宽八尺有余,能松散地舒展双臂,姜念兰却一直往他这边挤。
他侧眸,姜念兰正努力撑着眼皮,眼珠子随着祭酒手上的教棍转动,却还是有些害怕,身子挨得他紧紧的。
初次面师,她就因为酣睡而违背了尊师重道,颇为愧疚自责,打起十分的精神听课,希冀能弥补在老师心底的印象,也不知听懂了几分,祭酒讲一句,也不管是什么,她就冒塞顿开般捧场回应一句。
崇敬顿悟的神色好似开了灵光,捧得祭酒这课上得很是飘飘然。
楚南瑾嘴角弯起一笑,收回目光,窗外泄入的雪光清寒,汇成奏折上的光晕,他揉了揉眉心,从中挑出一册批阅。
徐州府雪患,折子一摞一摞地往上递,昭成帝罢朝两日,堆积了许多公务,劳心费神。
楚南瑾幼时便跟在昭成帝身边学习治国之道,处理起繁复的公文得心应手,只粗略瞥了一眼,便能辨清轻重缓急,将无关紧要的置于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