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宝同喜笑颜开:“那就劳烦公主了。”
姜念兰捧着药罐,心中充斥着忐忑、退缩、自责,在楚南瑾的营帐前徘徊许久。直到常守出声询问,她才鼓足勇气,大步迈了进去。
有了昭成帝的免令,楚南瑾难得的清闲,正倚在床畔看书,桌几上正烹着清毒的金银花茶。
他听出了姜念兰的脚步声,翻页的指尖顿在页眉,佯装糊涂道:“是邵公公来送药了么?江公公被孤遣去洗衣了,一时回不来,邵公公来给孤上药罢。”
姜念兰的脸颊以飞快的速度晕开了红霞。
上次只顾着与他对峙,压根没反应过来,他是光着上身的,颈上和臂膀上的肌肤冷白,莹润的光泽犹如暖玉,线条流畅而又结实,蕴含着未知的力量。
他不知来的是她,是以说出这样的话,却让她的脑海一下被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填满,面庞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忘了出声解释。
楚南瑾见“邵公公”久未回答,疑惑地放下书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两眼对视,姜念兰面上烧红未退,尴尬得无地自容,结巴着说:“邵公公临时被父皇召走,便托我为兄长送药。”
楚南瑾眉眼一弯:“伤药不能延缓,否则伤疤难愈,劳烦念兰为我上药。”
姜念兰想说常守就在帐外,但楚南瑾刚说完话,就原路返回榻,乖乖地坐等着她来上药,让她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反正……她还要向他道歉,等常守为他上完药,回去太晚,会惹人诟病。
姜念兰心一横,抱着药罐走了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旖旎,当他的伤口展露时,赧然如潮水般褪去,唯有心疼与自责,将她的胸腔塞满。
草绿色的药物轻柔地敷在血肉模糊的伤处,姜念兰害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问了他好几声“疼不疼”。愧疚地敛下长睫,细声细语地向他道歉。
“陈指挥使已经查明,投毒之人是北蒙国的奸细,昨日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她的软言细语,让楚南瑾一刹以为回到了从前,她未对他冷眼相待之时。
“我是你的兄长,本就该对你包容,况且,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念兰对我的误会,出自对陛下的关切。若念兰因而耿耿于怀,哥哥便明确地告知你,我不怪你,你也莫要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姜念兰将头埋得更低,无意间,长睫触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臂膀,惊吓地颤了颤,导致伤药敷歪了半寸,她目光一聚,正要去补救,就听见他说——
“让哥哥放在心上,格外在意的,是你当天说的另一句话。”
时光好似凝固在了这一瞬,姜念兰心跳如擂鼓,隐隐猜到他指的是哪句话。
“昨日你说,因为救命之恩,你要与孟世子成婚,此言,到底是赌气说的,还是真打算践行?”
楚南瑾深邃如炬的目光盯着她,她却将头低得更深,不敢与他对视,被他盯过的地方好似洞开了一个窟窿,有旺火自里头肆意燃烧。
楚南瑾双手捧过她的两颊,将她的脑袋板正,两眼相望,他眼底的情意好似要溢了出来,姜念兰惊愕得药勺落地,滚入生满灰尘的铺底。
“念兰为何这般惊讶地看着我?你既忆起了往事,想必难忘在徐州时,你我逃亡的相依相伴,你既知晓你我并无血缘之亲,难道不知,我昨日的动怒,对孟世子的敌对,源自于对他的嫉妒。”
姜念兰唇舌打结,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何嫉妒?”
“因为念兰说要嫁他。”
“轰隆”。
好似雷声炸开,耳膜嗡鸣,姜念兰行走在无声的空间,迷失了眼神的焦距。
她,可是听错了?
还是,明错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她还在为他敷药,忘了那根蒙灰的药勺,忘了她先前对他的所有怀疑,他含蓄而又包含炙热的倾诉,让心脏像鼓胀的水球,扑通、扑通,轰成绚美的花海。
他宽厚温暖的掌捧着她的脸,逼迫她望他,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眸底的炙光,眼神连接成密密的线,裹成缠绵悱恻的情丝。
“我忍不住妒他、嫉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伤口袒露给你,想博得你的心疼,哪怕只是同情。只要念兰对我的态度不再是冷漠,不再是忽视,哥哥都觉得这伤值得。”
“念兰从前对哥哥有何误会,敞开了说。如果因为对我的误会,而去与孟景茂交好,那我至死难以平复。如果是我的过错,让念兰对我不喜,哥哥亦能规正,只求念兰,莫要将我丢下,莫要对我满腹猜忌,让我被日夜折磨,一无所知,无声无息被你判了死刑。”
他用轻暖的语调诉说着衷肠,于她而言,是世间最动人、悦耳的情话。可她不敢去信,害怕裹满的姜糖掺了毒,只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态度到底是软了下来。
“我不知,哥哥的心底竟是这样待我……”她想到什么,眼神不由自主地黯了下去,“即便你我并无血亲,你也终会上玉牒,关系既定,血液里流淌的是否同宗,若父皇阻挠,百官劝谏,你我又将置于什么立场呢呢?”
她像是从美好的幻想中抽身而出,眼神清明。
“哥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我身为女子,终究是要成婚的,总不能一世留在哥哥身边,可哥哥的这番话……着实拨乱了我的心弦,既结果无望,又何必将真相告知于我?还不如……似之前那样,互不打扰。”
楚南瑾的手往下滑了滑。
“我绝不想与你互不打扰,念兰放心,若你顾虑在此,那我……”
“殿下,听邵公公说伤药送过来了。咦,那是公主?”
江公公搭着条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珠,眼神一晃,一道身影跑出视野之外,只能看得出个身形。
进了帐内,发现殿下正眼色阴沉地看着自己。
江公公莫名发虚,摸着鼻头问:“殿下为何这样看我?”
常守撩开帷帐,侃道:“你方才都看见人了,还不明白原因?”
楚南瑾将外衣拉上肩头,笑容可怖。
“江公公,这几日伤药都不用你上了。”
江公公如遭雷劈,“殿下是嫌弃老奴了?不让老奴敷药,还有谁能伺候殿下?”
常守在帐外偷笑,险些笑出声来。当听到殿下唤他的大名,笑容停止,转换成了悲伤。
……得,他就不该幸灾乐祸。
第73章
姜念兰不想沉沦。
她以为强行抑住对他的那份心思, 随着时日推进,会日渐浅薄下去,可她强劲有力的心跳告诉她, 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是他的语句太过真挚,像喷薄而出的旭阳,紧紧包裹住了她, 让她无所遁形。
她对他的怀疑, 真的只是妄加猜测吗?
他说他欢喜她。
她其实有所察觉, 只怕是微弱的一点, 她也想凭着这份欢喜去赌,所以,她当众吐露当年的恩情。
她一直猜疑,当年的小郎君就是楚南瑾。若是, 他在徐州佯装初见,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一路对她嘘寒问暖是假,对她百般呵护是假。
一直以来的温润形象, 不过是一张焊得牢靠的□□。
此人城府极深,擅弄人心,怀着目的接近她,不知是为了固权, 还是为了……弑君夺位。
故而, 她对他有意疏远, 暗中调查,对他多方试探。
直到酒宴上, 孟景茂承认了当年的救命之情。他又在猎场中, 舍身救下父皇。
——她的计划,全盘打乱。
她一直以来的疏远, 像一场小孩过家家的笑话,自以为是地唱着独角戏,用刀子戳向她深爱的人。
姜念兰又龟缩到了壳中,一连几日,她都没去找过楚南瑾。
昭成帝身体未好全之前,众人不能离开茸燕山,仍住在驻扎的营帐中,待皇帝伤好,方能启程归京。
几日酷刑,陈晔从那几名北蒙国人口中撬出,在徐州雪灾时,欲要将杜鸿刺死山庄的刺客,亦是北蒙国人。他们在徐州的行为,包括与克扣赈灾款项、倒卖军械的贪吏勾结等。
北蒙国人能将手伸向京城,说明他们的据点不止徐州府,指不定朝堂也有他们的内应。
事关重大,本该修养的昭成帝日夜与杜鸿、林尚等人商量对策,避免打草惊蛇,决定在暗中探察各方官员,逐个揪出内贼。
姜念兰不懂前朝政治,只知父皇近来很是忧心,便时常来陪他谈心,今日又带了自己做的小点心。
恰巧碰见掂着逸王来赔罪的林尚,一旁还站着杜御史。逸王脸颊肿得老高,一看就是被林尚打得不轻。
姜念兰默默“啧”了声,不知这混蛋又做犯了何事。
“臣对竖子管教严厉,虽将他的一些坏习性纠正了过来,但没想到,他仍胆大包天,竟敢做出如此下作的事!”
姜念兰低声询问,从邵宝同口中得知了逸王作的混账事,不禁汗颜。
这位天骄之子、天潢贵胄,竟因为耐不住寂寞,在自己的营帐里挖了个地洞,顺着路线刨土,溜去贵女们的营帐,欲要“偷香”。
今夜失手,挖错到了昭成帝这里,被当场逮获。
这样的荒唐事,放在逸王身上,竟听起来格外正常。
昭成帝早就对逸王失望透顶,罚过他后,撤去他的营帐,让他与林尚睡一屋,赶紧让人滚去摘抄佛经。
一番下来,姜念兰抱着的点心盒有些凉了,在外面等了一会,见他们没有继续商讨政务,这才跨步进了帐内。
昭成帝惊喜道:“永乐怎么来了?”
“我又新学了种点心的做法,特意带来给父皇品尝。杜御史、林首辅也在,还好我点心做得够多,都来尝尝念兰的手艺罢。”
昭成帝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咳了咳,林尚也别过去脸,只有不知内情的杜鸿十分高兴道:“正好臣的肚子也饿了,公主可谓是雪中送炭。”
林尚道:“杜御史既然饿了,那便多吃一点。”
杜鸿感激道:“林兄大方——”
直到那点心进了嘴,夸赞的话绕了回去,险些将自己呛死。
这点心里的糖,是不是太浓太腻了些?
还有这嚼起来,怎么似蜡一样梆硬?
杜鸿去看其余二人的脸色,见皇帝和林尚吃下那点心,皆是云淡风轻,只得将到嘴边的质疑憋了回去。
林尚拍了拍他的肩:“杜御史吃慢点儿,我和皇上又不会和你争抢。”
杜鸿欲哭无泪,公主水灵的明眸眨巴着望着他,他哪能辜负心意,只能忍着甜腻,一小块一小块地将点心吃完了。
林尚和杜鸿离开后,父女俩坐在一块谈心。
昭成帝将女儿这几日的低落都看在了眼里,他并不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往往问她缘由,她回一句“父皇多想了”,他便不知如何接下去。
昭成帝便换了种方式,迂回道:“永乐今日能有闲心做点心,想必是前阵子的烦心事想通了。”
姜念兰环抱着他的胳膊,将脑袋轻轻搭在父皇的肩膀,娇嗔道:“都被父皇看出来了。”
几个活泼灵动的小娘子闲来无事,在驻扎地不远寻到一片清涧的湖泊,在众人之间传播后,每日都有人去湖泊垂钓、戏水,姜念兰闷在屋里几日,被春香劝着出去走走。
见旁人都是成群结队的,她便在湖泊旁的丛林散心,正巧碰见了孟景茂。
孟景茂一见到她,就红了脸,连钓具掉到了地上也不自知。
“念兰还没谢过孟世子当年的救命之恩,多谢孟世子。”
孟景茂结巴道:“是臣有福分,能让公主惦记多年。”
“只是我失了忆,到现在也没能想起来,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孟世子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当时,公主不知为何跌倒在了花灯车前,因身体瘦弱,路人无一人察觉,好在我及时发现,将灯车止住,得救后,公主忽然冲了过来……”说到这,孟景茂赧然地抬眸望了她一眼,“对我说,‘小哥哥救我’。”
这与她记忆中的片段吻合,听到最后一句,她的脸颊也跟着臊得慌。
“只是当时,我急着与太子汇合,参加兰妃娘娘的祭典,就只能与公主约好两日后见面,就匆忙离开了。却没想到,两日后,竟在湖边撞见了欲要轻生的公主……”
他能完完整整地讲出当年发生之事,那就说明,她的救命恩人,确是孟世子。
姜念兰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对楚南瑾愧疚更甚,心脏沉甸了一整日,到晚上方缓过气来。
昭成帝见女儿仍不愿说出缘由,也没强求。
“念兰能想通,父皇就放下了心,听徐文德说,有人传出了你和孟世子关系甚密、林中幽会的传闻,这消息可真?”
两人对谈时,定是被旁人瞧见了,姜念兰解释道:“是我有话要问孟世子,并不是什么幽会。”
昭成帝忽然合上眼,轻悠悠道:“父皇也该为你寻桩婚事了。”
姜念兰怔愣,羞涩与抗拒齐齐涌上心头,忙道:“女儿不是说了,想留在父皇身边,照顾父皇吗?”
“永乐有了公主府,也可以经常来看父皇。”
“父皇之前不是想留我在身边吗,怎会忽然生出让我成婚的想法?难道是嫌女儿最近缠你缠得紧,想赶我走了?”
她娇俏地眨了下眼,昭成帝笑着揩了下她的鼻头。
“父皇当然不会嫌弃你,好了,先不说这个,永乐不是想看书?朕让徐文德去镇上买了几本册子回来,永乐瞧瞧,若是不喜欢,朕让他再跑一趟。”
……
转瞬就过去了半月,众人收拾好行囊,启程归京。
一路上,姜念兰总感觉有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转脸问春香夏凉:“我脸上可是有脏东西?”
两人摇头。
“那你们帮我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盯着我?”
两人抿着唇笑道:“莫不是孟世子?”
“别跟我在这儿贫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