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天色,可是要下雨了?”
姜念兰闻声望去,只见原本蔚蓝碧湛的天空,有乌云密密涌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将天幕染得墨般浓稠。
往年狩猎亦会遇上雨天,雨水冲刷山石,会引起山林野兽的躁动,对狩猎者来说更为惊险刺激。
姜念兰不禁在心底松了口气,还好她划去了凶猛的野禽,否则若父皇兴致上头,甩开了陈晔,她不敢深入去想后果。
但她没想到,事无巨细的安排下,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乌云集聚后,很快下起了小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雨势转大,如豆的雨珠噼啪打在丛叶上,如鼓击着众人的心脏。
原本还嬉笑着下赌赢面的贵公子走至亭檐下,拧眉盯着如瀑的雨幕,各自担心起入猎的家人。
不知是不是出了幻听,有人听到山石塌裂、猛虎吼啸之声。
在众人焦心等候之时,两名兵卫担着架子前后,迈着匆忙的步伐,急急地从林中奔了出来。
姜念兰紧绷的心弦断裂,心头一恍,险些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孟景茂及时扶住了她,“公主小心。猎场受伤是常有的事,那官员武艺不精,是以受伤,公主莫操劳过甚了。”
姜兰收回手,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果然,有人扑在那担架前,满面担忧地喊着“父亲”。
她不免在心底嘲笑自己,怎这么沉不住气,尽把事端往坏处想。
“不好了,不好了。猎场里面出事了!”
……
有人听到的山石崩塌、虎啸并非幻听。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并未打乱众人的计划,猎场里的人没起返程的心思,反而愈发兴奋。
暴雨拦住的只是学艺不精之人,反而会拉开他们之间的差距。
昭成帝自是在深入之列,驰骋疆马的恣意畅快,让他仿佛回到了当年,白黑骏马切磋,不相上下的一黑一红两道身影。
他与兰妃在猎场初遇,他从未见过这般刚柔并济的女子,一见倾心。佳人却对他无意,相反,身边还站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他自是不愿拱手让出心上人,也不顾她的意愿,做出了许多让她厌恶之事。
即便嫁给了他,她也未就此屈服。一双美如夜明珠的眼,总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爱她的坚韧不屈,也惶恐抓不住她的失措感。窥探不清她的内心,患得患失和强烈的占有欲来回压迫,让他做了错事,说了错话。
往后十几年的疯癫,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他咎由自取。
“惠娘……”
雨珠打在脸上的抽疼,压不下蚀骨钻心的疼痛,昭成帝朦胧之间,竟好像看到了兰妃的身影。他没有片刻犹豫,一扬马鞭,朝着那道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而去。
“父皇、父皇……”
姜念兰跪在床铺前,握着昭成帝的手,不住呼唤。
当看见父皇安静地躺在担架上,好似没了生命气息,姜念兰第一时间不是冲上前,而是怔愣在原地。
她的肢体像被灌入泥浆,陷进沼泽,无法自控地战栗、瘫软。
她英武威严的父皇,临行前还含笑说要为她猎一身裘袍的父皇,怎么这般虚弱地躺着?
她不知昭成帝伤情如何,愈是猜测,愈是胆寒。
还是春香夏凉搀着神魂俱散的她,走进昭成帝的营帐。
被染红的纱布,还在被源源不断的鲜血浸透,身上还有雨水冲刷的痕迹。陷入昏迷的昭成帝英眉揪成一团,往外冒着冷汗。
姜念兰听御前人马说,他们在半途中了幻毒,父皇好似看见了兰妃,嘴里喊着她的闺名,不管不顾地冲进山林深处。而他们因为身陷迷幻,没能及时救驾。
泥流的冲刷,导致分隔场内外的山石崩塌,不知从哪处冲来的猛虎,袭击了仍迷失在幻境中的昭成帝。
竟是……步步算尽,却败在天命上。
不对……
姜念兰猛然惊醒,猎场每处都有羽林军严格筛选盘查,不可能混进生人,这幻毒来得蹊跷,一定不是巧合!
她召来陈晔,他自认护驾不利,在雨幕光膀自罚了一个时辰,皮肤皲裂,流出脓血,只简单地包扎。
“陛下出事时,那匹御马亦陷入狂躁之中,且经卑职调查,不止是陛下的,其余官员的马亦有发狂的现象。卑职已让人盘查,确认是有人在马槽中投毒。”
姜念兰急问:“可有找出投毒之人?”
陈晔自责道:“卑职无能,尚未。”
停顿了片刻,陈晔犹豫道:“事发当时,卑职虽和属下都中了幻毒,但恍然间好似看见了太子殿下,他正追随陛下而去……”
“太子?”姜念兰竭力冷静,问,“你可还能记清楚细节?太子当时,是也中了幻毒,还是清醒?”
轰隆乍响的雷霆,好似威威天怒,倾盆而下的暴雨将草木击打得东零西落。
阵雷过后,雨势渐歇,一弯七彩虹霞隐隐现出,将透明的雨露映得珠光炫目。
常守得过太子命令,侍立在营帐外,不允任何人进入探视。
却在公主找上门时,犹豫不决。暗自思忖,到底是让公主进去后果严重,还是不让严重,最后有了断定,高大的身躯往一旁挪了挪,还是放人进去了。
一座象牙屏风矗立在中央,将榻前的情形遮挡殆尽,姜念兰停在屏风前。
“我有些话想问兄长,不知你现在方便吗?”
帐内漂浮着若有似无的幽草香,一阵沉寂过后,楚南瑾沙哑开口,语气不知是喜是怒。
“念兰已有许久未主动找过我,还总是避我如蛇蝎,如今,连称呼都这么生疏,不愿再叫我哥哥了么?”
姜念兰别过脸,避而不谈,转而道:“我现在要和兄长说的事很重要。父皇受了重伤,现在还昏迷着,我听陈晔说,当时御前伴随之人都中了幻毒,唯有你,追随深入虎穴的父皇,神智清醒。”
“那幻毒是掺杂在山林里,只要踏足之人,吸入空气中的粉尘,就会沾染此毒,可是兄长为何能在毒瘴中毫发无损?”
姜念兰定定地望着屏风,虽目光不能透射,但她能感受到如炬的视线穿过屏风,直直地落在她身上。不知那视线里掺杂了什么,姜念兰却觉得,有些酸涩。
“念兰是在怀疑我么?虽你我不能似从前那般亲密,可也不算作反目成仇,念兰找上我,问我这么一番话,到底是为何?”楚南瑾疑惑问,“是有人在你面前挑拨你我二人的关系么?”
他声色往下沉,“是孟景茂吗?你在场外与他甚为亲近。”
姜念兰否认:“没有人挑拨离间,一切都是我的分析猜测。”
楚南瑾目光平静,语气淡淡道:“念兰是认为,那毒瘴乃我所化,山石崩裂、猛虎侵入都是我在从中作梗,将皇上引到那处,是为了弑君。”
“……”
姜念兰瞳孔一震。
“所以现在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穷凶极恶,让你避之不及之人。而孟景茂,是能让你亲近、让你信任之人。”
楚南瑾倏然起身,布料摩擦过纱帘,沉缓的脚步好似踏在了沙石上。
姜念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去看屏风后那道即将展露的身影,低眉迅速问道。
“我只问兄长一句,你我初识……”
楚南瑾的脚步停顿在原地。
姜念兰顿了下,话锋一转:“当年救我之人,是孟世子,我又当众下了诺,故而,自是不能再与旁的男子亲密无间,遑论我与兄长并无血缘,更当避嫌。避之不及,是兄长言重,念兰不过是想与兄长保持恰当的距离。”
“若当年的救命恩人是兄长,念兰亦会待兄长不同。”
楚南瑾沉默了下来。
姜念兰静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他沉沉开口:“孟世子救了你,你就要嫁他?”
姜念兰嘴唇一涩,到了嘴边的“是”,竟没法说出口。
“不过芝麻点大的恩情,你就要嫁他?”他嘴角抿开一抹明媚的笑容,“哥哥不允。”
“我前来见兄长……不是为了商谈我的姻缘,是为了……”
所有的话止于唇边。
她只从陈晔那儿听说他随了父皇深入山林,而常守守口如瓶,她一无所获,只能凭着串联的线索,拼凑出自以为的事实,压根不知他在里头发生了什么。
当看见他从屏风后走出,光着的上身裹满纵横交错的纱布,她方才知晓,帐内的幽草香,是为了掩盖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早知她会来寻他。
两人之间好似戳破了什么,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温柔地望着她,古井无波的琉璃眸中,多了丝她不敢仰望的墨色,而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深深地望着她。
“念兰怀疑我有弑君之心,裂山石、放猛虎,再佯装成一场意外。”他微微皱起了眉头,“那我何必冲进毒瘴,险些命丧虎掌之下,保全陛下的性命?”
“念兰不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与你自认为的目的相悖。”
楚南瑾踱步朝她走近,伤处的纱布裹得很厚,随着他的动作,鲜血一圈一圈地涌出,将他玉白的臂膀染成猩红的浆色。
这一刹,姜念兰险些将她在废殿听到的和盘托出。
说要嫁给孟景茂,不过是激他。
怀疑他有弑君之心,是因为能在马槽下毒、在山林设下毒瘴之人,必是熟悉猎场、位高权重之人。
父皇身死,能得利者,楚南瑾在列。她怀疑他,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救了父皇。
还在她摇摆不定之时,楚南瑾忽然扯下裹伤的纱布,鲜血淋漓、狰狞丑陋的伤口,尽数袒露在她的眼前。
“念兰若怀疑,我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演一场救驾有功的把戏,那念兰不妨上前来看看,看我身上的伤是真是假。”
姜念兰只瞥了一眼,便差点惊骇出声,连忙冲到帐外,唤来太医。
无边无涯的愧疚涌上心头,是她胡乱猜测,冤枉了他。
太医没想到太子竟伤得这般重,却一声也没吭过,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每说一句,便让姜念兰的愧疚更深一份。
楚南瑾安静地坐在榻上,眼底的压迫感褪去,任由她自责又关心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荡。
竟生出一种病态的情绪,想在身上再多割几个口子,让她的关心更猛烈、更真实一些。
太医包扎好伤口后,姜念兰忍不住出声:“哥哥,你……”
这时,昭成帝那边出了点状况,姜念兰望了他一眼,只得离开了。
两人走后,常守满脸担忧地进了营帐。
“属下分明给您包扎得好好的,您怎么又让伤口挣开了?”
痛意噬骨,楚南瑾却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无碍。”
“属下真不明白您,放任贼人在马槽下毒,又引开巡卫兵,让贼人在皇上的必经之路布下毒瘴,却又在关键时刻去救陛下,得了一身伤,还被公主怀疑,还好您的芜阴血特殊,能解百毒,若是迷失在那幻毒中,真会葬送了自个儿的性命!”
将裹得松散的纱布紧了紧,任由那骇人的疼痛贯穿经脉,楚南瑾面平无波,语气却嘲讽。
“不过是想落个凄惨的下场,招人心疼,哪成想,等来的却是质疑,当真作茧自缚,可笑至极。”
第72章
听太医说, 昭成帝伤得不重,每日按时敷金疮药,不出半月, 伤口就能好全,一直昏迷不醒,是体内的余毒未消。
姜念兰提起来的心总算放下, 一直守在榻前。
亥时三刻, 昭成帝终于苏醒过来。
徐文德老泪纵横, 招呼下人温一碗热粥。姜念兰主动接过热粥, 一口一口喂昭成帝喝下。
昭成帝喝着粥,眼神扫视周围一圈,问:“太子呢?”
姜念兰动作一顿。徐文德以为昭成帝想见太子,便要喊人去召, 被昭成帝拦住了。
“太子为救朕,孤身与猛虎周旋,定是受了重伤。派人去给太子送些伤药, 让他不必到朕这儿来,等朕伤好了,再去看他。”
徐文德顿了顿脚,道:“太子也受了伤?怎生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个江公公, 回头咱家定好好说说他!”
姜念兰长睫轻垂, 在眼下留下一圈阴影。潮水般的悔意决堤而来,让她如坐针毡。
昭成帝看出了她的异样, 关切地询问:“永乐这是怎么了?”
姜念兰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神思游走,竟差点将粥洒在榻上, 忙将碗扶正,气鼓鼓地说:“女儿在想,不知是谁要谋害父皇,竟想出如此毒损的招数,用母妃引父皇上钩。”
闻言,昭成帝面容微肃,冷哼道:“此事朕定不会轻易揭过。”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盘查,投毒案终于有了眉目。
陈晔从几名官员随行的奴仆里,揪出几个鬼祟之人,顺藤摸瓜下去,发现一个惊天秘密。
这些谋图弑君之人,竟来自于北蒙国。
几名奴仆在府邸皆有几年工龄,生活习性不像外族人,在旁人眼里的评价都是做事麻利、尽忠尽责,事发之前,还得到不少维护。
若不是陈晔突发奇想,让这几人褪去衣裳,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图腾,根本没人想到,几个素来老实本分的人,竟会是窝藏在官员府上的细作。
几名官员池鱼之殃,并不知府里藏着内奸,两股战战地跪伏在地,听候圣令。
姜念兰用完晚膳,去父皇的营帐看了一眼,进行了一下午的商讨会还未结束,想必是牵连甚广。正准备回营,余光瞥到一人。
“邵公公留步。”
邵宝同捧着药罐,闻言止步,朝着姜念兰行礼。
“邵公公手里拿的伤药,是要送到太子那儿吗?”
“正是。”
姜念兰迟疑了一下,伸出手,道:“正好我有事去寻兄长,就不用辛苦邵公公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