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帝挥了挥手:“不必,永乐能有此心意,父皇已经很满足了。况且你母亲擅于庖厨,你也不会差到哪去,林尚面相凶煞,是永乐会错了意。太子,你与朕也忙了一日,一起尝尝永乐的手艺吧。”
楚南瑾轻轻一笑,挽起雪袖,两指捻起一块糕点。
姜念兰认真观察着两人的神态。
父皇笑着将糕点送进了口中,却中途停顿了一下,立刻解释说是被呛的。楚南瑾从头到尾眉头都没皱一下,很快将糕点吃了下去,微笑着对她点头。
姜念兰舒了口气,她初试做糕点并未失败。
两人瓜分起盒屉中的糕点,姜念兰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楚南瑾吃得更多,她便不自觉地将视线挪到了他身上。
自从她不告而别,两人有一段时间未见过面,她竟出了幻觉,总在入睡前瞧见他的身影。
若不是她先前做的那些旖旎梦,她会怀疑到他身上,可又实在想不到他夜探香闺的理由,便当作自己情难自禁,夜有所梦。
她如今看见他仍会心跳不止,可她不能再放纵自身沉沦下去,只盼着父皇身子骨朗健,她再去解开心中的谜团。若结果是她希望的,那再好不过。
楚南瑾察觉到她的目光,可当他将视线移过去时,她又飞快地将面容转过去,不再往他这儿看一眼。
楚南瑾细嚼着手中的“美味”糕点,无声地“啧”了下,将其当成某个招恨的小娘子咽下。
太医例行为昭成帝诊脉,不一会儿,昭成帝便睡下了,姜念兰收拾好盒屉,为了避开外头的臣子,从侧门走了出去。
这条路姜念兰走得不顺,她方向感不强,误打误撞地走到一处废弃的小殿。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原路返回,忽听见有声音飘了过来。
“那两人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秦爻出逃之时,难道没引起皇上的怀疑?”
“殿下才智过人,怎会想不到这点?定是有他的考量。”
“我只是没想明白。当初,殿下让我们给赖氏二人下药,便是不想他们道出兰妃当年的经历,刺激皇上。现在皇上身体每况愈下,莫不是……”
另一人剜了他一眼,“咱们做属下的,听从主子命令便是,东想西想,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是是是……”
待两人的脚步走远,姜念兰从宫墙后走了出来。
她的手冰凉,不像是有温度的活人。足底粘在地上,半天迈不开步伐。
姜念兰回去后状态不好,春香夏凉一眼就看了出来,忙问她是怎么了。
姜念兰调整好情绪,淡淡笑道:“回来时不小心迷了路,有些烦躁,无碍的,将礼部的册子拿过来吧。”
春香小声道:“公主不识方向,还不让我们跟着去,可担心死奴婢了。”
春猎的地点在象城的茸燕山,离京城不远,是个飞禽走兽种类繁多之地。一早就有侦察的士兵抵达茸燕山,准备将范围内的野禽驱逐到场地。
姜念兰手里拿着的,是一份野禽的名册。担心父皇身体扛不住,她将凶猛些的野兽划走,只留了些没什么攻击性,或不足以造成生命威胁的。
春猎这一天,正是寒气散去,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昭成帝的身体好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日日咳嗽,换了身英朗的骑装,势必要在今日大显身手。
第69章
姜念兰和昭成帝同乘一辆马车, 劝道:“父皇还没好全,太医说了,不能大动筋骨, 父皇可要听从医嘱,否则,念兰就不开心了。”
昭成帝正在调试弓箭, 闻言, 放下手中事, 说道:“都听永乐的。”
姜念兰一直没过问过那日在诏狱, 她的养父母究竟说了什么话,或许是心有所感,她现在还没有得知真相的勇气。
她对此有些挫败,恢复了一些小花的记忆后, 她自以为勇敢聪慧了许多,但也承继了小花的懦弱,不再是先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单纯无邪的姜念兰了。
太医说父皇晒些日光会更好, 姜念兰特意掀起两侧车帘,让暖煦的阳光直入。
春猎的队伍中有不少女眷,姜念兰在其中看到了熟人,正是荣国夫人。
听说孟景茂不知遭了哪门子的霉神, 最近格外不顺。前阵子过桥不甚绊了脚, 落入湖水中, 高烧几日,还摔伤了腿, 本来这次春猎他是该在家养病的, 但他说要向圣上看齐,非缠着国公爷带他来了。
荣国夫人放心不下, 便也来了,身边坐着孟吟。
对于这位孟千金,姜念兰有所了解,她并非荣国夫人所出,而是一位姨娘,却是从小带在了荣国夫人身边,被视如亲女。
有嫡女的待遇,却又有庶女的小家子气,不是好相与之人。
孟吟和孟景茂的父亲国公爷骑着马,正在与杜鸿交谈,自知晓杜鸿与何娘子兴许有纠葛后,姜念兰时常将目光望向他,很是好奇从前的辛秘史。
一道阴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姜念兰只好收回目光。
楚南瑾着一身精简利落的骑装,游刃有余地驭着马匹,温润如玉的气度中,多了丝张弛有度的凌厉洒然,吸引了大部分小娘子的注目。
好似没瞧见姜念兰稍冷下来的脸,楚南瑾策马紧随在窗外,摊开手心,露出几颗漂亮的糖果。
昭成帝在闭眼休憩,楚南瑾便压低嗓音道:“念兰从前最爱吃万安铺的糖果,临行前,哥哥抽空去买了几罐。”
姜念兰愣了一刹,他的笑容教人难以拒绝,好似她不接下糖果,就是天大的过错,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
指尖刚触着糖纸,手忽然被他握住,他盯着上面的痕迹,眉头紧蹙。
“念兰的手这是怎么了?莫非又是被蚊虫咬的?”
提到此,姜念兰万分羞窘,想要将手抽回。
之前,她只是做些旖旎梦,可最近,她却频频出现幻觉,看见他压上她的榻,发狠地咬着她的唇,昨夜,他又寸寸吮吸着她的手指,留下深深的红痕。
醒来后,发现手指被她自己叼着,埋怨自己睡相不佳的同时,又羞恼自己总想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她不敢抬头看楚南瑾的表情,也不说话,脸烧得厉害,只盼着父皇快点醒来,让她摆脱尴尬的局面。故而没瞧见对方眼底的戏谑。
幸而两人没僵持多久,林尚叫走了楚南瑾。
姜念兰终于能大口喘息。
队伍行得很快,一早出发,下午就抵达了象城。
不少人因着路面颠簸而面露土色,姜念兰也在其例,捏帕子掩住嘴唇,极其痛苦难忍,直到夏凉将她服下马车,面色方红润过来。
她的症状还算轻,严重些的刚下马车,就迫不及待找个空地,痛痛快快地吐上一场。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听起来十分倒胃口。
逸王姜尤的动静最大,他吐得撕心裂肺,嘴里还不停歇地咒骂赶路的车夫,词汇粗鄙,丝毫没有王公贵族的风雅之气。
安平王妃被逐去佛门后,逸王就彻底由林尚管束,较之以前算得上收敛,但林尚一没盯着,他又是原形毕露。
姜念兰嫌恶地别开眼。
鹿茸山的兵卫还在清理场地和驻扎营帐,昭成帝便带着众人去小行宫歇脚。
一直睡到春香在耳边呼唤,姜念兰才悠悠醒转,胃里的不适感也消失了。
喝下夏凉递来的香茶,嘴里的苦味褪去不少。
春香道:“皇上在东阁设了酒宴,见您睡得香,奴婢一直没叫醒您,现在席间落座了大半,是时候去赴宴了,奴婢来为您梳妆吧。”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稍有些冷,姜念兰披了件薄些的披肩,迈着步子往东阁去。
能来参加春猎的,都是本朝五品以上的官员,算上其带的家属和奴仆,人数不少,徐文德将部分安排在东阁的一二层,只有高阶官员及家属,才有资格参与酒宴。
楼层越往上走,莺歌载舞声愈响,邵宝同在前引路,道:“您安排的节目班子出了点小岔子,不过都妥善处理了,正在幕后做准备。”
姜念兰微微颔首,跟着邵宝同的指引,在昭成帝身旁落座。屁股刚坐热,就感受到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身上。
正是“身残志坚”的孟景茂。
姜念兰今夜精心打扮了一番,绚丽的珠钗泛着煜煜柔光,十分颜色更添三分,将旁侧的女眷都比了下去,孟景茂一时没忍住,竟然看痴了。
宾席的主位是楚南瑾,正与林尚相谈正欢。逸王像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毒蛇,不敢造次,只能频频向楚南瑾投去怨毒的目光。
表面平静祥和,实际暗波涌动的酒宴就此拉开帷幕。
舞女在场上载舞,臣子们各自向昭成帝举杯,说着诸如圣上安康的祝词。
姜念兰担心饮酒伤身,替昭成帝挡了大部分的酒,到戏班子上台时,她已然有些晕乎,却暗地强撑,未显露出半点不适。
看惯了跳舞、弹琵琶的众人对新上台的戏班子格外好奇,乐曲恰到其分,娓娓道来着动人的故事。
“胡郎,你可记得我曾?”
男角怔愣,彬彬有礼地问:“女娘面熟,不知可道来名姓?”
“萍水相逢,不过过客一场……”
这是一出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小娘曾得胡郎相救,一直将其默默地放在心底。后来两人机缘巧合重逢,以上便是两人重逢时的对话。
胡郎相貌俊朗,又谦谦有礼,处处对小娘照顾周到。
短暂的相处,让小娘对胡郎的爱慕更浓,却缄默于口,认为心上人不会看上自己。
胡郎在会试上初露锋芒,很快引来了一位千金小姐的倾慕。
千金小姐听小娘说过她与胡郎的过往,计上心头,骗胡郎说她就是当年那位被他救下的小娘,自此倾心多年,要对胡郎以身相许。
那厢的小娘不知千金小姐的谋划,只看胡郎与小姐越走越近,黯然神伤,收拾包袱回了家乡,自此再没踏足过京城。
胡郎虽不记得当年的救命之恩,却早已心系小娘。顶着千金小姐家中权贵的压力,一心只想娶小娘为妻,暗递书信,却被小姐劫胡,导致两人误会渐深,渐行渐远。
两人最终还是因为小娘的懦弱错过了。
胡郎得知小娘离京,便以为小娘对他无意,只得死了这条心。却最终也没娶千金小姐,在朝中被小姐的家族频频打压,终遭贬谪,死在了任职途中。
大夫说,胡郎是抑郁而终。
故事的结尾,是小娘在路边听说,京城有位年轻有为、不畏权贵的清官,为民半生,未娶无子,逝时百姓恸哭,万民送行。
小娘抬眼望向空中,不知是否听出了这位清官就是胡郎,在旁人的催促下搂紧了菜篮子,大步往前走去。
在场的女眷皆拿着绢帕悄悄抹泪,为胡郎深情的一生感动,又怨怪小娘为何要离开京城,不能理解胡郎的心意。
姜念兰却觉得,若胡郎再大胆一些,不过分遵循什么君子礼法,坦白心意,早就能抱得美人归。
两人都不敢迈出那一步,导致命定的悲剧。
“这出戏不错,赏。”
戏班子连忙叩谢圣恩。
昭成帝又道:“听说这戏班子是永乐请来的,朕赏赐给你的金银珠宝甚多,不知你可想要别的什么赏赐?”
姜念兰抿唇微笑道:“念兰只想让父皇答应我一个要求。”
“哦?是何要求?”
姜念兰轻声道:“明日狩猎,还请父皇小心身子,莫要冲在前头,适可而止。”
昭成帝笑了,“准了。永乐还有其他想要的吗?”
“父皇平安,就是永乐最想要的。”
昭成帝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唤了一声“永乐公主”,便循声望去。
原来是席间的小娘子们趁着意犹未尽的戏,大胆地谈论起有关夫婿的话题,平日里端庄含羞的小娘各个踊跃发言,按着位列回答。
一番下来,在场就只有姜念兰没有回答了,有昭成帝在,众小娘不敢开口,荣国夫人借着机会,让昭成帝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公主想嫁的郎君是何模样,众人自是好奇。连一脸正气的林尚,以及不慕男女之事的太子,皆放下手中杯盏,放目望去,等待姜念兰的答案。
若放在平时,姜念兰定是羞得不敢回答,可此时酒劲上头,她胆子比以往大了许多,脱口而出。
“其实,我曾有与戏中小娘相同的经历。”
“那时我尚未被父皇找回,还是无名乡村、尚只有十岁的农女。逢上母妃祭典,县里会举行游会,为母妃祈祷。我不知这个规矩,闯上了街,险些被马车撞倒,是一位小郎君救了我。”
话落,在场有两人面色稍变。
姜念兰的目光探过两人,将他们的反应记下,继续说道:“算起来,这位小郎君一共救了我两次,第二次是我落水,落水的缘由我暂时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我因不想归家在外流落,那位小郎君收留了我一阵。”她暂停了片刻,似在思考,“我还记得那位小郎君身罩紫色裘袍,头戴紫金发冠,至于小郎君的脸,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言既出,震惊四堂。
连昭成帝也微微侧目,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过往。
还走不出戏的小娘子们忍不住大胆问道:“公主可是心系那人?”
姜念兰微笑回道:“虽忘记了那人的脸,却一直惦记着。父皇曾问过我,可有想婚配之人,我想,若是能找出那位郎君,我是愿意嫁他的。”
“那公主可一定要找到那位郎君!”
“对啊,公主真是性情中人,只是不知这位郎君是否有婚配……”
楚南瑾目光平静,望向了她,却不知那平静的湖面下,藏着怎样的涛浪。
姜念兰没了惧怕,回以视线,露出一个失忆时常常对他展示的甜美笑容。
桌帏遮挡之下,楚南瑾置于膝上的手狠狠攥紧,露出青白的筋。
得知这样一段唯美神秘的过往,却不能得知故事中的郎君是何人,众人抓耳挠腮,就好像听到戏到了高潮,却断了章,十分心痒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