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与苦涩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她脊背下弯,微微颤动着,好像骨髓拨动灵魂在抽痛,许久,一颗炙热跳动的心终于冷静了下来,她缓声道,“皇兄现在口口声声地说着爱我,但我怎知你不是如从前一样,只是想利用我,皇位、权利你都得到了,阻碍的路障你也即将铲除,你却说这都是为了我,你让我如何去相信?”
她抬起半弓着的腰,“正如我被你禁于东宫,整日焦虑不安,以为能见到父皇,却亲眼目睹他身死,你说这都是计谋,但往后的日子里,我如何分辨何为真,何为假,我于你而言,是否还是计谋中的一环?”
“我从前对皇兄百分百地信任,但这份信任已被皇兄亲手打碎,再也拼不回来了,即便皇兄将我强留在身边,我也只会满怀憎恨,再无从前的敬重。是,父皇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再无从前强大,皇兄若趁着这濒碎的防线为所欲为,我也无法反抗,只是开弓便无转圜之地,你我也再回不到从前,只是皇兄若心意已决,还请放过我一段时日,父皇最后的日子里,我只想让他看见我每天开心开心……”
他们的重逢便是算计的开始,他识她,却不认她,任她在无法自拔的漩涡里痛苦挣扎,成了个任人耻笑的痴儿。他与父皇联手,也不过铲除异己,对他利远大于弊,即便他后来有所醒悟,当时行径也不过被迫为之,但她只能做到假装一切未曾发生,而他对她造成的伤害,远不是此就能解决的。
两人之间沉默寂静了许久。
楚南瑾本可以对她的退缩置之不理,只要将她留在身边,心在不在他身上,也没什么不同。可是她脆弱得好像随时要透明的身躯,像极了婚宴上手足无措的小花,心脏被狠狠震颤,他即便铁石心肠,也再无法看她这般模样。
他又怎么能做到将她留在身边,却忍受着她不爱他呢?
不过一步之遥,他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落在她如织的秀发上,等心中的钝痛渐缓,他才低声安抚道:“念兰,你不用害怕,等回了京城,你会见到你的父皇,哥哥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
众人本以为抵京后,定有一场大仗要打,皆卯足了干劲,准备跟随楚南瑾冲锋陷阵。
但一路顺畅得令人意外,并没有姜尤派来的杀手暗中追杀他们,城门也没有严厉盘查经往的路人,就连皇城上的守卫也都是熟悉的面孔,风平浪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原来,楚南瑾之所以执意返京,是他早就掌控好了一切。
姜尤造反当日,以为皇城空荡无主,龙袍加身,大摇大摆地走进朝堂,坐上了他垂涎已久的龙椅。正在他闭目畅想着今后万人之上,威武无二的君主之梦时,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昭成帝。
姜尤吓得屁滚尿流,直接从龙椅上跌落了下来,以为自己眼花,叫嚣着拔剑要将这白日就敢出来作福作威的妖孽除掉,直到被人按在地上,一桩桩数落他与外邦勾结的罪状,他才终于梦醒,原来他被楚南瑾彻头彻尾地摆了一道。
愿意追随姜尤的党派其实数量不多,大部分已被楚南瑾策反,只是怕引起姜尤怀疑,装模作样地跟着他造反,等定局既定,立刻向昭成帝投诚,逐一补充罪状上的纰漏,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恨不得将他淹死。
姜尤被打入诏狱,还幻想着裴斯鸣能够来救自己,在他心里,义父本领通天,一定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便强迫自己咽下被他认为是猪糠的饭菜,希冀有一天从牢狱里走出去,将所有背叛过他的人杀个干净!
直到几日后,裴斯鸣的死讯传来——他竟是被他姬妾献上的一盏茶给毒死的,一代枭雄死于美人之手,令无数人扼腕,人们茶余饭后,仍在一一列数这位总督当年征战沙场的英迹,但在他的身份和那些龌龊勾当暴露后,世人接连倒戈,恨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姜尤就疯了。
这些事都是姜念兰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来的,回宫后,她便又成了尊贵无双的公主,每日好鱼好肉地伺候着,腰身圆润了一圈。
战乱平复,空缺的官职要有新的人替补,为防止裴斯鸣的案例再次重演,每个身居要位的官员被全面盘查,每日睡不到一个时辰的昭成帝终于有空闲来陪她,姜念兰两眶泪盈盈,一声又一声地唤着父皇,窝在他怀里撒娇,心里却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从回来那日,她就再也没见过楚南瑾,兴许是幽州遗留的事务太过繁忙的缘故,让他抽不开身,但如今父皇都空下来了,算算日子竟也有月余之久。
直到这天,她收到了何娘子寄来的书信。
第94章
宫檐的最后一抹余晖淡去, 皎洁的月光漫无边际地披来,姜念兰仍无半分倦意,目光清明地倚着窗棂举目远眺。
昭成帝进来时特意叫停了欲通报的宫女, 他近来面色恢复了许多,又是那高居庙堂、运筹帷幄的君主姿态,好似身体已经恢复入病前的状态。
姜念兰觉得神奇, 但又怕父皇只是回光返照, 怕提起晦气, 从不敢问他的病情。见父皇来了, 又像从前一样支起下颔,听他侃侃谈起朝廷政事,做一个安静乖巧的倾听者。
“因孟世子和太后的约定,朕并未严厉处置国公府, 只是将他们下放到边陲小镇,家财充入国库,今生不得入京, 你与他的婚事也当作废。但孟世子痴情不改,提出想见你最后一面,念兰愿意么?”
姜念兰摇了摇头:“不了,就当那场婚事从未存在过。”
昭成帝尊重她的意见, 也不劝说, 继续说道:“国公府是百年世家, 却和朝堂上的大部分老臣一样,一门迂腐古板, 认为一脉相承才不算毁了江山基业。但就逸王那个模样, 朕再清楚不过,若将这江山交付他手, 怕是不出十年便会改朝换代,朕始终认为,传位应当传贤在朕的角度上,楚南瑾确是个为君的不二人选。”
昭成帝并非一面之词,平复幽州之乱、化解宫变之围,每一项每一环都妥善至极地处理,不给余孽留一丝退路,如今京城太平,北蒙国派使臣求和,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进展。纵然不想承认,在知晓那些过往后,楚南瑾确实是比孟景茂更值得托付之人。
不知是父皇有意提起,还是顺着话头无意至此,姜念兰听到那个名字,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缓慢跳动了一拍,她掩下眉眼,怕被父皇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但昭成帝仿佛看穿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女儿懦弱低着的头,郑重道:“这是你们有情人之间的事,父皇不想掺合,只想你能寻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父皇本想等你主动来问,但一直等不到你开口,便有意提起这茬。永乐不想知晓楚南瑾的下落?”
姜念兰顿了一下,僵硬道:“……女儿为何要关心这些?”
“永乐是朕和惠娘的女儿,身上这股子拧巴劲,倒是有朕的模子。从前我与惠娘多有缠绊,失去她之后,朕无比后悔当初口不对心,与她的回忆更多是在争执、冷战,若当初能少些少年意气,与她走过更多风光,或许会是另一番结局。父皇走了许多错路,便不想再让你走,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够遵从本心,莫再步父皇的后尘。”
“父皇的意思是,皇兄他……”
姜念兰意识到什么,屏住呼吸,不敢错过昭成帝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昭成帝点了点头,“太子生来体质特殊,拥有能让其百毒不侵的‘芜阴血’,其血亦可用来解膏肓之疾,但解法铤而走险,九死一生。永乐当初身中‘三步痴’的母蛊,就是用太子的血攻克的。父皇病入骨髓,比你当时的情况更凶险,太子却主动提出用芜阴血换血的法子,救了父皇的性命。”
也因此他而今看起来气势昂扬,毫无病态,是因为缠身的旧疾已然解决,但寥寥几句,不知楚南瑾在这之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姜念兰终于明白,楚南瑾那日说的“会给一个满意的结果”究竟是何意。
她怨恨他的欺骗,亦难以释怀曾经的逾矩,所以他便用他的性命做赌注,来赌她会怜他,给两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她知晓即便她仍耿耿于怀,他也不会轻易放走她,可她没想到,他竟会为她做到此般地步。
一想到这个世上可能再无他这个人,她就再也没法硬起心肠,没法再欺骗自己对他的感情。
事已至此,姜念兰也不再矫情,急切地问:“那皇兄现在何处?他情况可还安好?”
“太子的去处,何娘子在信里不是有所说明?”
何娘子邀她去江平郡一聚,姜念兰以为是封家信,就没继续往下看。她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将那封信又找了出来,一字一句认真地往下读。
“太子在茸燕山遭猛虎所创,身受重伤,本要在灵泉泡足九九八十一天,方可痊愈,但听闻公主婚事,太子急不可耐地返京,导致疗程中断,岌岌可危。此次为陛下大沥血,更是旧疾未愈,新疾倾覆,自半月前赴江平郡休养,至今未醒。日日唇若冬霜,躯寒如凌,迷蒙中常呢喃公主名讳,清醒少有,日渐虚弱,遂望公主尽早赶来,莫憾阴阳两隔。”
——至今未醒,阴阳两隔。
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不知何娘子如何叹息着下的笔,承载着多少辛酸悲苦。姜念兰仿佛看见皇兄意气风发的面容日渐虚弱,像秋季凋零枯萎的落花,一步步地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心脏像被麻绳一圈一圈揪紧,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不再犹豫道:“父皇,女儿想去寻皇兄。”
……
正是春光潋滟、涉水观山的好时节,今圣起死回生,手段雷霆,将蛀虫官员连根拔起,官场经历了一场大换血。
在这个节骨眼上,各州官员断不敢抻脖子造次,拨下的赈款物尽其用,积极修缮被战乱波及之处。很快旧址复苏,看不出一丁点曾经苍败残颓的模样。
往来行人如织,即便有好几名武功了得的护卫随从,昭成帝仍不放心,特意吩咐陈晔贴身护送。图个热闹,姜念兰将辉儿也带上了,一路上面色飞舞地与辉儿讲着趣事,见着百姓扎堆聚集,也会跑上前去凑个热闹,像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出游。
但陈晔知晓,公主是在强颜欢笑,私底下多次问过他太子的情况,他答不出,公主就会失望地一人抱臂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他怀里揣着太子寄来的书信,太子让他闭口不言,他都照做了,本不知太子的用意,但看见公主失落悲戚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亲眼看见心上人落难的悲痛,远比寥寥几行文字来得强烈。
就这样走走停停,他们终于在计划内赶到了江平郡,姜念兰一点儿也不愿意耽搁,直奔梵台而去,却被告知大梵女并不在乐府,而是在她的寝宫华台府。梵台的弟子说去给他们通报,姜念兰却等不及在此地等待,央求弟子带自己一起前往。
弟子犹豫道:“何娘子说过,华台府有贵人,不得……”
“是永乐公主吗?”一位年长些的女子走上前,一身绛纱薄裙,弟子恭敬地唤她姑姑,而她开口,声音温柔而亲切,“你要找的人就在华台府等你,府内清净,还希望你的同伴能留在这里等候,您一人前往即可。”
姜念兰心神一凝,这位娘子说她要找的人在等她,却不直说是何娘子,那便说明,皇兄极有可能就在华台府,毫不犹豫地跟着绛纱女子上了马车。
万般风景疾驰而过,姜念兰却没有任何心思去观赏,她想起两人第一次来到江平郡,是为了寻到为他解蛊的方法。她被他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将他视为天神,只要能救回他的性命,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所以在知晓她的血能引出子蛊后,她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在将子蛊引出来后,她就晕倒在了雪地。虽然她是微不足道、卑微懦弱的小花,但太子殿下深明大义,也会为她难过一会的吧。当时的她如是想,所以她想让自己死得更远一点,以免让太子看见她死后难看的模样。
随着悲痛的情绪愈发强烈,那些被风雪埋下的痕迹浮出表象。
在她晕倒后,奉命追杀她的北蒙国人从黑夜中现身,探查她的鼻息,发现她尚有一口气在,便想要彻底处理。在看清她的面容后,几人改变了主意,抹着脖颈的手放缓了力道,游移到了衣襟口。
正在他们要作恶成功之时,瞬息被赶来的楚南瑾削去头颅,世人眼中悲天悯人、为人良善的太子,在此刻的暴怒到达顶峰,不顾自身不能动血气的忠告,让雪衣寸寸染上殷红的梅瓣。
有几个运气好些、狡诈之人将同伴当成挡箭牌逃走,但听陈晔说,这些人后来都被太子抓了起来,死状更是凄惨。
她以为他在认出她后仍无动于衷,但其实不然,他的情一直都在,只是他自己不肯去承认罢了。
华台府花香袭人,走过几步便是品种珍贵,姿颜艳丽的花种,姜念兰却分不出分毫心神去欣赏,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绛纱娘子将她带到府内最偏僻的临泉处,这里清幽阵阵,比外头更为凉爽舒适。绛纱娘子止住脚步,道:“公主自己进去吧,你想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姜念兰顿住脚步,心砰砰跳得很快,有种近乡情怯的退缩感。但当她真踏出那一步的时候,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大步往前,直至清澈的泉水映入眼帘。
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四肢无力地倚着泉壁,双目紧阖,唇色苍白如雪,长发毫无生气地耷拉入水底。就像她想象中的一样,意气风发的皇兄没了精神气,只能在这一处冷泉里泡着,等待有一天奇迹发生,再次苏醒。
她眼眶湿润道:“皇兄……”
绛纱娘子交代过她,楚南瑾身上的伤很重,需要人精细照顾。即便在昏迷中,他也不愿旁人靠近,之前都是江公公在伺候,而前日江公公因操持过度病倒,这个活便由五大三粗的常守接替。
既然她来了,常守求之不得地当了甩手掌柜,叮嘱过一些注意事项后,便将此地留给了他们二人。
姜念兰撸起袖子,沾湿长巾为他擦拭身子,也没什么旖旎羞涩的念头,只想让他能健健康康地站起身来,再听他用温润的声色唤她妹妹。